按往常的习惯,结束一天辛劳后,莫师不会马上休息、或者做别的事情,而是会默默望着天,对那片令人向往的浩渺星空凝神。这段时间内,莫师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任凭目光与星空交错,静静感受,直至心神真正空明。
修行高人,通常都有自己的一套静心之法,莫师的法子便是观星,虽然他不懂星算推衍,甚至有些鄙夷此道中人,但不妨碍其表达向往,当然还有寄托。对莫师而言,那是一片充满神奇、足够辽阔、足够宽宏的地方,无论脑海中有多少杂念,有多少不能排解的忧患,都能容纳得下。
子时半夜,星空最最鼎盛之时,往常这个时候,莫师刚好静心完毕,可以毫无牵挂离开。如由现在开始,则正好赶上星天衰落、白昼将起的那个点。
有点不舒服。
坚持了几百年的习惯,莫师认真想了想,决定不能因为一次延误而改变,更不能因为一点心障生魔,于是他抬起头,以近乎虔诚姿态望着天空,静静沐浴着星辉。
距离子夜还有点时间,如能抓紧的话,未尝不能以空明触摸鼎盛,仍如从前。
今夜注定不寻常,莫师很快便发现,自己想错了。
天星乱眼,往日安宁的它们不知为何总是晃动,仿佛一群想要看戏的孩子,因站得太远、不得不总是调整角度,结果又总是徒劳。受害的莫师非但无法静心,本就有些不喜的神海平添三分躁意,更填淤堵。
天如此,地也如此,夜半丹楼,往日里绝对宁静的所在,不知为何竟能听到人声,似乎还有争论。
这种感觉太坏了,不,应该说,太让人厌憎!
莫师微微皱眉,随后想到这样不利于心境忙有松开,松开之后觉得强扭心意不为自然,忍不住又皱上,来回两三次,终于叹了口气。
“春风愁雨,小儿竖子,何苦来哉。”
星空万盏,朗朗天空,这是莫名其妙的话,或许只有莫师才能明白其意。奇妙的是,讲完这句话之后,就好像一直憋着那股浊气被吐了出去,莫师心境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
时间也刚刚好。
星空定格,繁盛当时,莫师满意地笑了笑,没有再做多余的事。
背身束手,转身下楼,楼下有屋。屋有门,门有禁,破禁入屋,屋内有人。
一位看起来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的老人。
“师兄,真的不能再这样了。”
迎面走向那位半趴在地上的老人,莫师能够看到他,也能看到墙壁镜子中的自己;因为镜子没有远近,感觉就好像,一个人站在另一个人的背上。
随手摸出一颗药丸,莫师怜惜说道:“师兄还不知道,外面发生很多与师兄有关的事……嗯?”
怪事年年有,今日特别多;也许是目光过于专注,心绪过于担忧,行走间莫师没有注意到,地面不知何时被弄得坑坑洼洼,竟然绊了他一下。
这太荒唐了!
没等想明白这一切如何发生,地面那位老人缓缓抬头,往日精光四射的双眼昏暗呆滞,彷如失了魂。
“发生了什么事?”
“呃……”
迎着老人的目光,望着那张已快要认不出的面孔,莫师轻轻叹息一声,伏身坐了下来。
“十三回来了。”
第1128章 匕见
近二十年来,十三这个名字在道院渐渐成为一种昵称,用意表达亲近,并有荣耀的意味。
类似情形,道院早就有过,远的不谈,大先生是最为人熟知的一例。道院从未有过将教习做排名的传统,九尊高低也只在人们心里,不存在大尊、二尊之说。大先生之所以比剑尊叫得更响,是因为人们觉得这个名字更能拉近距离,叫起来舒服。
修真世界等级森严,依据修为高低,每个人都有固定称号,被安排在会会移动的格子上,努力向上攀登。比如一家拥有大修士的普通宗门,门下通常分为十余个等级,上下之间相遇有着严格的礼仪规定,丝毫不容错乱。
这是秩序,用来维护宗门稳定的重要工具,马虎不得。
相比别的宗门势力,道院开明程度高得多,不管学子还是教习,出名的人均有类似绰号,区别仅在于知道的多寡,与蕴意褒贬。比如器楼主事,位高权重修为强大,因其脾性被学子们冠以“黑面神”的绰号,时间长了,其原来的名字竟被人遗忘。
这也是秩序,独属于道院、或者说紫云的秩序。
十年修行,百年漂流,经过一个世纪的打拼,萧十三郎拥有了自己的号:十三。
谷溪不知道这件事。
“十三?”
浑浑噩噩,谷溪只觉得这个名字、或者叫数字听上去很熟悉、很亲切,忍不住要想那会是谁,可又想不出来。
“十三,十三……”
嘟囔几次仍无结果,谷溪用力抓抓头发,有些着急。
“十三是哪个?”
十八年封禁,谷溪半蜷的地上几乎没有移动,活脱脱像个泥猴子;心里觉得这个名字意义不凡,谷溪想得认真,抓得用力,残发凋零,混着灰尘泥土扑朔掉落,那张本就模糊的面孔仿佛被雾气遮挡住一样,越发看不真切。
“是你的学生,百年前大比第一,修习禁术的那个。”
莫师回答着谷溪的话,神情越发怜悯。
“师兄常和我说,十三是你最有出息的弟子,忘记了吗?”
“学生,百年,大比……只是学生啊……”
谷溪似乎记起了什么,同时被“学子”两个字触动,目光瞬间黯淡。
“有什么用呢。”
道院、乃至所有修士都明白一条至理,禁术是最容易上手、也是最难有真成就的一门分支,道院四楼,禁楼学子人数最多,偏又最为没落,极少出现大家。
原因很多,最根本处在于禁术本身。看书能够答疑解惑,炼丹能够提升修为,炼器能够增加战力;相比之下,禁术能做什么?
修为别想了,修禁修到极致,也不能帮修士提升境界;战斗方面,禁术对低阶修士而言作用巨大,一旦突破结丹关口、修士可运用法宝后,禁术便成为鸡肋般的角色,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禁术本质属神通,正常情形,修士突破化神之前,神通都不能与法宝相比。实际运用中,它更多用在对付那些失去抵抗能力的对手,防止其逃跑、生乱之类。
需求是导向,修士对禁术的喜好往往随着修为的提升而淡化,够用就行,不会苛求太多。仍以四楼做例子,其余三楼,入楼学子无不希望登临顶层,唯独禁楼不是这样,均把登上三楼作为极限,之后再无多少兴趣。等他们修行有成,回头再想修习禁道的时候,谷溪已没有资格再行教导之责,彼此同辈相称了。
这不是规矩,但关乎面子;让一名大修、甚至化神修士跟着大修学习,岂不成了笑话。
主掌禁楼数百年,谷溪见过无数学子,其中不乏天赋卓绝之人,只是很可惜,从无一人真正潜心修禁。道院规矩,修行自愿,任何人不得勉强学子修习那个门类;这便造成一种结果,谷溪主持三楼守候,见到人,教导一番,很可能没有下回。
修真残酷,对绝大多数人而言难在寻找名师,然而在紫云,在这个永远不缺少好老师的地方,在那个偏居一偶的角落里,禁楼主持的情形完全反过来,苦守数百年,满眼皆是奇才良才,竟无一名真正传人。
何尝不是悲哀。
这种情形持续久了,谁都难免失落惘然,谷溪从来都不是一个能看得开的人,脾性古怪难伺候,最令学子畏惧、也最最不喜与之碰面。如把四楼主持的成就、造诣、以及在学子中的印象做个对比,眉师第一无人可撼动,接下去,莫师威严、黑面神严厉,各有各的长短,各有各的支持;唯谷溪最不为人喜,方方面面倒数第一,无法动摇。
“糟老头子。”
“老疯子。”
“老怪物。”
连十三郎都能混出称号,谷溪又怎样例外,以上便是学子对谷溪的昵称……但无亲昵,只有畏惧、甚或厌憎。
谷溪习惯了这样。本就心胸狭隘的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枯守中等候,性情越发孤僻,所为愈发变本加厉;有些时候,他根本毫无道理,变着法的“折磨”那些登楼学子。往日道院内,每日都有学子从禁楼里连滚带爬地逃出来,狼狈不堪,假如哪天一直安静,反会成为稀奇事。
这种情形持续了很久,直到十三郎进楼。
一次巧合,一场偶遇,演绎一段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过程无需详表,十三郎以其独特的修禁方式引起谷溪注意,最终成就一段真正的师徒缘。
短短十年相处,谷溪变了很多;外域开放之后,丹楼封禁之前,禁楼极少见到学子被驱逐,难得听到令无数人恐惧咒骂的咆哮声。伴随而来的结果是,禁楼修行慢慢恢复,登上三楼的学子越来越多,日渐兴盛。
百年时光,足够改变很多人,很多事;禁楼兴盛,主事教习名声日渐好转,但比较奇怪的是,人们只觉得那位古怪的老人脾气变得温和,却很难在其脸上找到开心的意思,遑论笑容。
谷溪不再咆哮,不再愤怒,无论求教的学子多么愚笨、看上去多么不争气,他都不肯开口训斥,而是一遍接着一遍重复,重复那些枯燥无聊的话。相比之下,这位老人叹息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每开口,给人的感觉好像只剩下一口气;其脸上神情长年凝重,好像背后背着一座大山,疲惫不堪、但又一直坚持着,忍耐着,不肯放下。
于是人们开始议论,谷溪快死了。
迟迟不能破境,这位主持一楼时间最长的教习修为不足,寿元临近大修红线;最关键的是,他并未意识到自己的状况,丝毫没有搏命求活的打算。
是的,谷溪快死了。
……
“学生,百年,大比……”
将死之人封禁十八年,谷溪的状况一日不如一日,脑子难免有些糊涂;片刻黯然,谷溪又将这三个词念一遍,似要从中寻找宝物、或者希望。
结果只有失望。
野兽尚有本能智慧,何况修士。教导学子数百年,许多基本规则早已刻入谷溪的骨子里,再浑也不会忘记。他太清楚这些字眼相加起来的意思,大概推算的话,约等于元婴初;假如遇到那些拥有绝好天资的奇才、足够刻苦、机缘又足够好的话,或可进阶元婴中境。
“太弱,太弱了……”
不知什么缘故,谷溪突然变得暴怒起来,双手撕扯着头发仍得到处都是,声声低吼。
“简直是废物,废物!”
“师兄错了,十三不是废物。”
一直望着谷溪的举动,莫师神情越发不忍,默默低下头。
“多年前我就对师兄说过,十三距离天人之境仅差一步,随时可能突破。”
“有吗?”谷溪眼神微亮,停下手里的动作,用力思索。
“师兄日夜操劳,一时想不起来,也算正常。”
“喔……”
经过一番努力,谷溪发觉莫师讲的是实情,无奈只能放弃努力。
“现在呢?”
“现在?”
“那个十三……可曾突破?”
“哪有那么容易呵。”
莫师连连摇头,说道:“师兄想想,百年达到这种境界何等不易,再突破……还能叫人吗?”
修真有矩,深刻灵魂的规则发挥作用,谷溪刚刚明亮的眼神再度黯淡,陷入沉默。
莫师静静地望着他,等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
“小弟本以为,这条消息能让师兄振作起来……”
默默叹息,莫师伸出手,说道:“师兄,吃药吧。”
谷溪没有去接,自语般说道:“没突破,那他回来做什么?”
莫师沉吟说道:“我想,他是要来带师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