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郎讥讽说道:“真想审我,你有更好的法子可以用。”
对着美帅的眼睛,此刻十三郎称得上手无缚鸡之力,面色平静到让人心悸。
“有大判接引,直接把我抓下去不就行了,何苦这么麻烦?”
“别人当然可以,你身上……”
不小心泄露口风,美帅懊丧摆手,说道:“不管你信不信,就算能做到,本帅也不会那么干。”
十三郎平静说道:“我相信,所以再告诉你一次,我不知道你所讲的事,无法给出答案。”
“算了算了,不谈了……”
事情闹成这样,美帅觉得自己像个偷鸡的黄鼠狼,没得手反被看家狗追出一身汗,无奈说道:“第一件本帅答应了,第二件是什么?”
“上次你说,活人入冥会怎么样?”十三郎问道。
“全界追杀,至死方休,魂魄打入十八重地狱,永世镇压。”美帅斩钉截铁回答。
十三郎抬手,朝身后一指。
所向处,莫师正进行第六十七次自残,已不成人形。
“他?”美帅疑惑说道:“此人倒也够狠,可他太怕死,怕死的人有什么难处理,杀剐存留,你想怎样就怎样好了。”
“那样不好。”
十三郎淡淡说道:“请你带他下去,让他一直活着。”
片刻寂静。
“不……”
凄厉嘶嚎骤然响起,回荡在众人耳边,久久不肯消散。
满满绝望,惨不忍闻。
……
世人皆有欲,声色犬马也好,恩怨情仇也罢,无一不因欲望而起,诸多欲望之中,最能吸引人、最能蛊惑心神的只有一种:掌控!
相信每个人都曾做过这样的梦:假如那件事、那个人、那方土能由自己的心意去走,该多好。
掌控有高低轻重,轻者如在地上画一条线,可令忙碌的蚂蚁改变路线;重者引一条水源灌入蚁穴,等若逼迫一群蚂蚁搬家。再比如,松土浇水可令树木成活,制订规矩可让人群守法,山林常猎可使野兽迁徙,也可放一把火将山烧成秃子,令其再也不敢回归。
这便是掌控,不同种、不同度的掌控,人族最爱,会上瘾。
掌控的极致是生死,自古以来,皇家之所以高贵、将军之所以威严,不是因为皇帝天生高贵,将军生来便有威慑之气,而是因为他们掌控着太多人的生死,杀的人足够多。
今日丹楼,形势跟着掌控者走,颠倒终至尽头。谷溪身亡的原因不是因为他太笨,而是因为呆在一个完全由人掌控的环境;美帅出鬼狱现,掌控者的身份随之变幻,莫师的应对干脆而直接,自残为求一活。
求来了活,却不觉得幸福,因为他要被送到一个永远被别人掌控、永远没有机会翻盘的地方。
活人在阴间活着,那是什么活?
内心被惊恐与绝望填满,莫师很奇妙地如同大梦初醒,生平第一次开始自问:到底什么才是活?
“我不要那么活,我有你想要的,你不能……”
缺舌少齿,莫师声音嘶哑难辨,血肉模糊,形容惨不可辨。此时如有相熟的人在场,绝认不出这个浑身浴血的人,就是那个素来不愿沾染一丝污脏的丹道宗师。
“封了他的嘴,赶紧带走。”
一字不听,十三郎对美帅说道:“这里是金乌地盘,说话告诉你,它快要出来了。”
自从踏入丹楼以来,十三郎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都没有看过丹师一眼。
正如夜莲所说的,莫师活着,但他已经死了,死得不能再死。
“人我会带走,东西给你留下。”
听了这番话,美帅心神微惊,不敢再耽搁,大袖轻挥将莫师卷如鬼雾,随手将其一身家当抛给十三郎。
“你吸收的残片之力有限,原本只能召唤三次,不过这次大判送我过来,额外增加一丝牵机……”
美帅诚恳说道:“总之你还能召唤一次,时间无论如何也要等三百年后,珍惜点使用。”
十三郎冷漠说道:“我没有那么多死人要送。”
神情并无多少惊喜,相反有些讥讽,十三郎抱着谷溪的遗骸站起身,头也不回向丹楼外走。
“战斗方面,三百年后如果我还活着,会需要你帮忙?”
“……算了,你保重。”美帅望着他的背影,神情有些复杂。
“你也是。”十三郎脚步不停,淡淡回应道。
“替我转告大判,请他也保重。”
第1137章 虚名
抱着谷溪的尸体走出丹楼,十三郎一路恢复元气,步伐渐渐变得稳当。
适才搏命透支,十三郎险些变成空壳,好在他的身体底子雄厚,比寻常修士更有资格挥霍活力,既然没有真的油尽灯枯,恢复倒也不算难。
道院之中无外敌,十三郎很快便重新找回当年那种“安心”的感觉,并未如往常在外面闯荡时那样忙于回复实力,显得很平静。
只不过,有些过于平静了。
一步三尺,对他的身高而言步伐有些大,每一步都像刻意跨前,姿态难免有些怪。十三郎对此全无所觉,手里抱着人,脚下迈着步,一步步走向院墙外。
一步一脚印。
三分深浅,不偏不歪,与步伐三尺一样、都如同尺子量过一样精准。脚印内闪烁着的火苗,当中一股风漩呼呼旋转,转出一条条电弧跳跃,经时良久方熄。
由火焰旋转构成的不规则杯子,杯子上镶刻着条条银丝,银丝具有灵性弹动不休……大致就是这种感觉。
在那之后,青石板之上呈现出两排赤红足迹,不算鲜艳,但足够热烈。
这不是装样,也不是故意表现冷漠,而是有着内在的原因。哭过笑过,怒过疯过,十三郎已真正平复下来,再不会动辄拿自己小命开玩笑,更无心情装酷卖冷,刻意表演给谁看。
此刻,在他的胸口处,那颗星印闪着微芒,打着节拍,像一颗心脏在跳动,似有不安。
这是十三郎最大的秘密,连美帅都无法看透真相,然而美帅绝想不到,十三郎不是通过它施展什么神通,而是要尽力把它喂饱、喂活,之后从身体里生生挖出来。
十三郎相信,只要自己那样做了,这颗星印定会爆发强大的力量。具体有多强大,十三郎没见过当然不知道,从美帅的反应可以看出,应该能威胁到他。
听上去不可思议,金乌、四足、涅祖都不能看到星印,十三郎有理由相信这东西的“层次”高于、至少不低于真灵;进而思之,十三郎送过去的力量虽然有限,但因运用者不同,威力也有天壤之别。
就好比涅祖出手,仅运用元婴修士的法力便能轻松斩杀化神大拿,道理相通。
当然这有个前提,十三郎首先要能激活它,其次要能够激怒它,最后还要有死的觉悟,准备与周围的人同归于尽。
修道百年,十三郎喂养这颗星整整百年,研究了一百年,只能说初窥门径,具体成不成……哪怕刚刚半试一次,仍没个准谱。
夜莲的清喝,女儿的呼唤,十三郎及时从狂怒中醒转,自己都觉得后怕。不管怎么说,事情最终得以挽回,但不知是不是受到刺激,那颗星印却变得不太安分,像一颗无形心脏缓缓搏动。
跳一次,走一步,搏一回,留一印,足印一模一样,风、火、雷交融那样完美,似在演绎着什么。感受中,星印就像个受到惊吓的孩子,以这种方式提醒十三郎,休想摆脱自己。
换句话说,那些足印并非十三郎有意留下,而是星印在演法。
抱着谷溪一路前行,小不点紧紧贴在父亲身旁,后面是夜莲与黑面神。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的目光不再看十三郎的背影,而是落在那两串足印上,目光渐渐凝重。
不是谁都能够看出这么多变化,寻常修士眼里仅能看到足迹炽烈,只有当他们亲手去触碰一次,才会明白仅耗费些许灵力便能展现的表象之下,隐藏着多么可怕的力量。
两人都是大拿,眼光独到,很快看出门道,进而深深震惊。人人都知道,雷、火是世界上最为狂暴的两种力量,掌控一种便属难得,遑论将两者兼容、且相互增益;雷、火之上再加风力,彼此仍能够和谐共处,简直称得上神迹。
看到便可学,学不了也能有所触动,对两人而言,这都是极为难得的机缘。可问题在于,十三郎哪来的这种本事?
一路走一路看,黑面神的面孔越来越黑,眼神却渐渐变得发亮,内心忍不住开始推衍,同时开了口。
“仙子……”
“我不知道。”夜莲极为干脆,根本不给他发问的机会。
话头都没得起,黑面神无奈,只好默默跟上。
足印连着足印,走得长了就像索链,索链延伸向前,经过墙,穿过廊,走过阶,一路来到禁楼。
十三郎停下脚步,跟着的三人也都停下,彼此无言。
三楼十八年不闻咆哮,禁楼显得安静而沉默,每天默默望着人们往来,重复着那些失败与成功,永远都不会改变。这时看着它,禁楼不像是一个家,反倒像一条等候主人回归、犹不忘守护家园的狗。
“还是老样子。”
观望并未持续太久,十三郎半转过身,手里依然抱着谷溪的尸体,继续向外面走。
“今后,咱们就住这儿。”
“喔……”
嘴里应着,小不点小跑跟上爹爹,不时回头看上一眼,心里想这是房子呀,不知够不够结实。“还走?”
两人身后,黑面神先是诧异,继而有些担忧。
依照惯例,某楼主事身亡,其法蜕并不会刻意保留,而是火化回归自然,仅设灵位于本楼最高层,供后世学子瞻仰。谷溪虽然受罚,其禁楼主事的身份未变,严格按照规章办事的话,十三郎学子身份,根本没有资格接触这件事。
现在当然不是那样,十三郎声威隆重,就算没有冥判这一码,也不会有人故意为难。
可他这是要干什么?带着谷溪的尸体出院,要去哪儿?
要不要过问?
当然。
“谷兄归天,为其后世福缘着想,理当安置在……”
话至一半,黑面神忽然想起来,谷溪的后世福缘与道院一点关系都没有,全看那位判官是否尽责,于是不得不临时改了口。
“先生这是要去何地,意欲何为呢?”
“传功崖,立禁道尊者之碑。”十三郎如实回答。
“啊……”黑面神倒吸一口寒气,呆呆无语。
……
道院九尊,九尊皆有碑位竖立在传功崖,每当一名尊者陨落,相应的那块碑就会增加一个名字。
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还有仅少数人知道的,道院九尊并非一开始就有,而是在漫长历史中逐个增加,直到今天。换言之九尊并非定数,可以增加、也可能断掉传承。
尊者不是随便立的,首先当然是实力、品行、声望,达到众人推崇的程度后,还需专精于某术。比如剑尊以剑闻名天下,雷尊当然擅长控雷,其它如火尊蛮尊道尊狂尊,各自都有拿手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