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费尽心机,到底为了什么呢?”
懊悔懊恼,该办的事情还要办,该拿的主意还得拿,童子无奈整理思绪,缓缓说道:“你应该明白,无论讲出多少道理,本座只要一句话,便能令其荡然无存。”
十三郎默默点头,说道:“您是为了大局,应该的。”
话中嘲讽意味十足,童子皱眉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谷溪本人或许、不,他肯定不想你这么干。”
十三郎认真说道:“前辈神算,老师临终只留下一句话:眉院不易。”
这又是哪跟哪儿?
几位大佬面面相觑,除了为谷溪小有敢动,更多疑惑于十三郎的用意。迷惑中几人没有注意到,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始终沉静仿佛局外人的眉师微微颤抖,轻轻低下了头。
“称尊是虚名,可他是老师该得的;而且,对道院也有好处。”
宣告或者解释,十三郎说道:“道院自成立便有四楼,足见真人对禁道的注重程度,其心意必定认为,发扬禁术有利于道院长久。试问,谁敢说自己别真人目光更远?看得更准?”
又来了。包括童子在内,几名大佬齐齐哀叹,暗想这小畜生真不是东西,连老祖宗都能搬出来帮他辨嘴。
十三郎继续说道:“禁楼万年不出大拿,一出便是举世无双。学生冒死问一声童老,您的辈分在陆院长之上,如果比较实力,谁能更胜一筹?”
“本座……”
天地良心,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童子心里别无余念,直想一巴掌抽死他。
“你的意思是,本座若不能战而胜之,就因为禁术!”
“多少有点关系吧。”十三郎回应道。
“好,好好好,哈哈!”
童子咬牙、拧眉,苦忍半响,忽然爆发连番长笑,笑至半途再突然收声,冷漠说道:“接着讲。”
周围人等齐侧目,连最看不惯十三郎的狂尊都为他捏了一把汗,连连使眼色。实打实讲,大家愤怒于十三郎不识时务,但都不想他真的走上绝路,就说刚才跳出来应战,狂尊心里未尝没有“别人上还不如我上,起码可以保证不杀”的念头。
现在这样,谁都不知道结果会怎样,万一童老动了杀心,该如何是好。
十三郎平静依旧。
“何兄,请你过来一下。”
“我?”何问柳指着自己的鼻子,神情难以置信。
“对,就是你。”
叫来何问柳,十三郎回头指指对岸,接着前面的话说道:“何兄矢志修习禁道,其资质、心性、毅力不需要我多讲。现在,麻烦何兄告诉几位前辈,假如禁道有尊者之位,是不是更能激发学子们的斗志,是否有利于禁道传承,更能发扬光大,再上重楼?”
“……”何问柳呆愣愣听着,憋了很久的话再也压抑不住,冲口而出。
“当然会,一定会。”
谷溪受禁,禁楼在道院的地位可想而知,何问柳经历那样特殊,不知吃了多少白眼,受到多少议论。
发扬光大是假的,再上重楼只是梦想,可肯定的是,今日何问柳与十三郎同行,假如谷溪恢复声名且被立为尊者,与禁楼相关的人,比如何问柳之类,地位身望等等都会大涨,一步登天。
想想便觉得情难自已,何问柳颤抖的声音说道:“一定会的,学生知道有不少……”
“不要再说了。”
童子脸上疲惫愈浓,摆手对十三郎说道:“要立尊,就要比试,比试在一年后,你先……嗯?”
视线中,十三郎忽然上前一步,两步……三步跨到童子身前。
“做什么?”童子问道。
“死者为大,入土为安总不为错,请前辈允可。”
十三郎深深施礼,抱着谷溪的尸体、走向象征道院尊严与传承的那片碑林。
碑林不大,十三郎要的也不多,他随便选了一块地方,随手一拳打出一个坑,连个棺木都没有,就这样将谷溪的尸体摆放在其中,回头双手拍合卷起狂风……
连串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在其心中演练过千万次,以至于,周围人尚未想好该不该出声何止,一座新坟已经矗立在传功崖。
“这个……”
狂尊茫然看着道尊,道尊茫然望着二叟,二叟回头看向童子。
童子一张脸皱成了团,终将目光转向眉师。
眉师静静望着那座新坟,良久不语。
“好了。”
拍好土,十三郎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块长条玉石,抬起手、忽似想到了什么,回过头问道:“学生想写个名儿,这样算违规吗?”
“不算……吧?”狂尊本能接了一句。
“您觉得呢?”十三郎根本不看他,只管盯住眉师。
迎着那双带有质问的目光,眉师神态安详而沉静,默默摇头。
“不算,可以。”
“谢谢您。”
十三郎恭敬施礼,之后转过身,竖指成剑,石落如雨。
片刻后,玉石上的文字写罢,十三郎没有将它安置在坟前,而是凌空一抛再一指,稳稳插在了坟头。
“道院千秋,一代禁尊位:谷溪。”
第1145章 城楼风景,城下冲杀
传功崖实为一座山峰,形瘦而高峻,顶底宽阔几乎相当,千尺方圆。
峰顶两侧,分别是尊者碑林与历任院长之墓,中央小小一块地方,才是当任院长用来接待与修炼的“会客之所”。
近万年历史,已逝院长总计二十四人,二十四座坟墓集中在这么小一片区域,情形可想而知;不要说修家大派长老,便是凡间随便找家官墓,都比这座山崖更宏阔。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世人、包括千万修家在内,传功崖都被看成神仙地方,若能上去站上一会,躺上一趟,会是莫大的荣耀。那些远来的客人,有资格登崖者个个都是一时豪杰,其中不乏能与长眠此地的先贤相比者,然而无论是谁,到此都会恭恭敬敬朝两侧施礼,向那些尊者与院长表达尊崇。
与墓地相望是碑林,因为地方小,数量少其实算不上林,九座普普通通的玉碑围成不算太规整的圆,深看能体会到沧桑厚重的意味。如今因为旁边多座坟头,看着就像大脑袋上肿起一个包,有些滑稽。
尤其那座坟头还插着牌子,虽材质不凡但不合时宜,初一瞅另类,看得久了的话……
“插标卖身啊!”
坐在坟前,十三郎看着看着不禁挠头,心里多少为适才的举动而后悔,并为谷溪的命运而感慨。
“这下算是卖光了……如你希望的那样。”
“道院之所以能够长久,靠的就是这个。”
夜莲不知何时来到十三郎身边,幽幽说道:“以前对这个体会不深,现在明白了。”
道、狂两位尊者走了,忙碌童老交代下来的事;三名大佬也走了,木已成舟,他们不能先是眼看着十三郎立坟之后再把它拆掉,只好由着他去。
连眉师也走了,行前仅做了两件事,一是继续之前那个约定,询问十三郎需要什么谕令,再就是特许夜莲与小不点登崖。
做完这些眉师便离开,没说一句多余的话,甚至连楼兰画都不过问。
这真的很奇怪。
从昨夜到今天,十三郎所做的每一件事,其初始本意暂且不论,最后都等于帮了眉师的忙。比如莫离山,私下处置当然不妥,但若把他拿出来审问,最后必然涉及到往事隐秘,先不说眉师会不会受到牵连,起码会落下“红颜祸水”的名声。
再比如眼前,童子三老地位尊崇,徒子徒孙徒孙孙遍及二十家分院,其影响非一句“强大”所能形容;从眉师的态度便可看出,她是无力又无奈,根本没办法处理。经过这样一场闹剧,三老虽不能说彻底转变态度,但也肯定不会如以往那样坚决。换句话讲,受益者同样是眉师。
谷溪之所以心甘情愿自投死地,道院是一方面,剑尊是一方面,眉师因素起码占三成;禁足之事,眉师或已看破谷溪决心,顺水推舟促成其发生,难道真的那么平静?
事实如此,十三郎的那句“谢谢”语意锋芒,眉师不可能听不出来……但她没做任何解释。
是不屑,不能,强大?还是无愧于心?
“我曾仔细读过院史,至今二十几名院长,每一位都称得上鞠躬尽瘁。”
看了看远方的那片坟,夜莲说道:“其中,有三人战死尸骨无存,六人重伤不治,十二人舍弃轮回、将元神投入天罚大阵;真正坐化可称善果者,连陆院长都算在内,仅仅只有三个。”
回过头,夜莲望着身边那片碑林继续说道:“院长如此,尊者自不例外,这上面的每个名字都曾煊赫一时,最终却没有几个得到善终。此外还有内院长老,与这些能供后人瞻仰者相比,他们或许连个名字都不会留下。”
言语轻轻,幽幽时短,讲不尽繁华掩盖累累白骨,道不完尊崇座下干涸鲜血,世间任何势力,只要其存在的时间足够长,都堆积了大量如谷溪这样的人。如换个角度看,谷溪不仅死前能够瞑目,死后还有判断照拂,还算幸运的那类。相比之下,那些战死沙场者、自甘毁灭者,还有那些沉沦无声、亦或主动献出生命乃至灵魂者,更令人感慨叹服。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被认为是人族最最崇高的品格,修真世界却有人“死后不已”,该用什么词句才能形容。
留意着十三郎的脸色,夜莲说道:“历任院长,眉师修为最弱、根基最浅,身为女子,上缺长辈提携,下无袍泽帮扶,内忧外患……”
“我懂的。”
十三郎疲惫挥手,说道:“我不怪她,只是不能接受。”
不怪是态度,不接受同样是态度,态度影响行为但不能代表行为,十三郎很不情愿提及内心。
“老院长素来深谋远虑,既然指派院长,不可能一点安排都没有。我敢断言,尊者之中多数支持眉师,内院长老也是如此。”
“但她不肯拿出来?”夜莲问道。
“若不然,怎会导致这样的局面。”
“人多未必实力强,尊者也有强弱先后,长老更是如此。”
夜莲沉吟说道:“人多未必有用,关键看实力。尊者之中,剑尊已逝,雷尊当之无愧的第一,蛮尊流落魔域不知所踪,余者多为碌碌之辈。内院长老,童老一人可抵半边天,黑白二叟都已接到飞升令牌,实力超群。这样的情形,隐忍是必须的,也是唯一能够争取道义的办法。”
十三郎摇摇头,说道:“不是这样的。”
“那是为何?”
“一朝天子一朝臣,道院同样摆脱不了这重规律,眉师身在城楼静看风景,是为了筛选未来班底。”
“……”夜莲微微变色,神情难以置信。
“政治斗争以实力做基础,但它毕竟不是打架,这种战斗,道义往往比力量更珍贵;换个说法,实力强弱很多时候只是概念,真正比的是谁的嗓门更大,谁的气势更足。”
十三郎淡淡说道:“恰好我冲得快,心甘情愿顶替谷师,成为眉师必须送出来的那杆枪。”
夜莲震惊说道:“如果是这样,你还……”
十三郎平静说道:“眉院不易,对别人而言这只是一句话,对我不太一样。”
听了这句话,夜莲沉默了很长时间,才说道:“今时不同往日,眉院如有保留,事情究竟发展到哪一步,谁都说不了。”
十三郎冷漠说道:“好人做不了好皇帝,好人也做不好紫云院长;若真的走到绝路,只能抱玉碎之心,败中求胜,死中求活。”
夜莲长长叹息,说道:“那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