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岂不是也要死吗?这不行!玉环姐姐会伤心的!”
沈文约摘下护目镜,哪吒这时才发现,他的双眼和脸上都是干涸的泪痕。“我的战友全都战死了,如果我还能飞却没有继续战斗,怎么对得起他们,怎么配得上我大唐第一机师的名号?”哪吒急得不知该如何劝解才好,他不希望沈大哥去送死,可是也明白这些飞行员的骄傲和悲伤。甜筒对此则保持着淡漠的神情,看着大孽龙在空中缓慢而坚定的移动。它只是为了哪吒才来的,对其他人可没有任何照顾的义务。这时明月的声音再度响起:“让丧失了战斗力的废物去执行计划,那是一种浪费。”
“阁下有什么高见?”沈文约斜眼。他并不生气,经过刚才的事情,他知道对方在保护长安方面,哪怕牺牲性命也毫不含糊,对明月的臭嘴也就宽容以待了。明月从脖子上取出一串项链,项链的中心是一块大雁形状的晶莹玉片:“这是只有白云观高阶弟子才有资格佩戴的雁佩。我的师尊清风道长可以通过这个,得知佩戴者身边的情况。”
“你还指望那个糟老头啊?他不是被孽龙一尾巴砸飞了吗?”沈文约说。哪吒和甜筒却对视一眼,清风还活着,而且还跑到地下抢走了玉玺。明月难道还指望这个疯老头子来帮忙?明月把玉佩拿近耳边,仔细倾听。鸿雁玉佩闪耀起一道光芒,然后暗淡下去。明月抬起头,对甜筒高傲地说:“清风师尊会给你创造足够的时间,你不要笨手笨脚把事情搞砸,辜负了他的心意。”
沈文约抢在哪吒前头问:“那么,他要怎么阻止呢?再组一个剑阵吗?”
“白云观内,北斗周天剑阵是最强大的武器……” 明月慢慢说道。
沈文约嘴一撇,心想,这玩意儿刚刚被孽龙打散,还有什么好吹嘘的?可他还没开口,就听到远处的长安城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震动。大家看看方向,发出震动的是骊山方向,那里是白云观的所在。明月继续道:“可它仍旧比不过白云观本身。”说到这里,明月勉强在机翼上站起来,遥向山门单臂稽首。
随着明月这一拜,整个骊山“哗啦”一声从中间裂开,像巨人张开了大嘴,露出一个火山口一样的垂直大洞。山上白云观的诸多建筑群开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大殿偏移,山墙翻动,地面的一排排垂松缩入地洞,石级一层层地折叠起来,露出里面黑黝黝的齿轮和杠杆。数百处矗立在骊山各处的黄铜香炉,同时喷出灼热的蒸汽,立刻让整座山变得烟雾缭绕。没过多久,蒸汽散去,一个顶天立地的巨大力士矗立在长安城边。白云观的主殿化为躯干;真武殿、三清殿、昊天殿、玉皇殿组成了它的四肢;头部是一尊巨大的铜鼎,铜鼎顶部架起高耸的山门,远远望去形状如同天子的平天冠。
所有人都看傻眼了,就连甜筒都为之动容。谁能想到,一贯崇尚道法自然的白云观,居然在风光秀丽的骊山之下,藏了这么一个东西——不,准确地说,不是藏,而是分解。整个白云观,根本就是由这个力士的身体组成的!只不过平时当成了建筑使用,没人看出端倪。“这个老杂毛……”沈文约只剩下这句感叹了。
第十四章 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白云观力士笨拙地动了动手脚,然后身体里的诸多大殿突然变得流光溢彩,平时悬挂在殿内的各种灵宝、法器和神像都发出各色光芒,丰沛的紫色法力扶摇直上,贯入头部的大鼎。大鼎陡然放出金黄色的光芒,高力士发出一声尖啸,缓缓腾空而起,在半空略微调整了一下姿态,朝着壶口瀑布飞来。这些东西平时都是作为镇殿之宝而存在的,这时候才真相大白,原来它们只是力士的驱动器。贯入法力之后,力士的飞行速度可比大孽龙快多了,转瞬就飞临瀑布上空。到了这时候,沈文约、哪吒和甜筒才亲身感受到这家伙到底有多巨大,压迫感有多强。要知道,那可是整整一座骊山黑压压地飞临自己的头顶。
“喂,你们白云观藏着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开始不拿出来?”沈文约仰起头,长大了嘴巴。
明月难得地露出苦笑:“这东西叫作高力士,是一次性的超大型法器,激活它的代价相当大。白云观这几百年吸纳的天地灵气,只能支撑它活动半个时辰。然后白云观所有的灵宝与法器就会变成废品,所有的建筑都会坍塌。换句话说,高力士活动半个时辰的代价,是整个白云观的消失。”说完他叹了口气。清风道长一直处心积虑谋求白云观在长安的地位,这次激活了高力士,之前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可若不出动,长安城只怕不保。在长安城和白云观之间,清风道长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沈文约沉默不语,这代价可谓是相当巨大。明月又道:“高力士是长安城最后的防线,想要启动它,非得要我师尊本人和天子的玉玺。若不是大孽龙实在太凶暴,师尊恐怕也不会下这么大的决心。”哪吒听到“玉玺”两个字,面露恍然之色。原来清风道长潜入地下去抢夺玉玺,并不只是为了阻止哪吒放开巨龙,还要拿到玉玺,驱动长安城的终极力量。他抬起头,发现清风道长正站在位于高力士头顶的巍峨山门之前,迎风而立,袍角飘飞,全无方才的狼狈之相。
明月迎上前去,对师尊言简意赅地讲述了当前情形。清风道长也注意到了哪吒,但他只是略微低下头,冷冷地“哼”了一声,声音通过高力士胸口的扩音器在众人头顶响起:“明月,你觉得他们所言逆鳞之事属实?”明月轻蔑地瞥了哪吒一眼,拱手道:“师尊,他们是一群笨蛋——不过笨蛋不会撒谎,此事应该是真的。”
哪吒恼怒地大声道:“甜筒不会骗人的!”
清风道长露出不屑的神情,袍袖一挥:“它与孽龙系出同种,所言未必属实。不过老夫为长安生灵考虑,只好做此一赌。等下老夫会制住孽龙片刻,尔等务必尽快找到那片逆鳞。若耍半点花样,老夫绝不轻饶。”他说完以后,高力士忽地又提升了几分速度,朝着大孽龙而去。明月转过脸,面色有点古怪:“这是师尊在以他的方式道歉。”
沈文约看了一下仪表盘,飞机的动力不多了。他开口道:“别耽误时间了。我把哪吒和明月送去安全的地方;甜筒,你趁高力士缠住孽龙的时候,去找逆鳞。”
“不行,哪吒必须跟着我。”甜筒道。
“难道你想拿他做人质吗?”明月狐疑地质问道。沈文约也帮腔道:“他只是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用?”哪吒从龙头上跳起来:“沈大哥、明月道长,你们不要说了,我愿意跟甜筒去!”沈文约急忙道:“我知道你跟甜筒的感情。可是那里太危险了,若是伤到你的性命怎么办?你又发挥不了什么作用。”这时,哪吒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倔强,他抓紧龙角,紧抿嘴唇:“我就是要去!”沈文约和明月还要阻拦,这时另外一个声音在地面上响起:“哪吒,你去吧。”
他们同时低头,看到大将军李靖站在地面的高地上,手持宝剑,全副武装,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他身边还有一部分神武炮兵,调校好了炮口,严阵以待。李靖的头盔不知掉到哪里了,但神情仍是那么坚毅:“我们李家的子弟,没有贪生怕死的。哪吒,我准许你去把胜利带回来。我会在这里指挥剩下的神武炮兵,为你和清风道长做掩护。”
哪吒的父亲都准许了,其他人无话可说。沈文约默默把头上的护目镜摘下来,戴在哪吒脑袋上。明月迟疑了一下,取出鸿雁玉佩,挂在哪吒脖子上:“这东西有浮空之用,好生使用,回来还我。”
远处的空中传来巨响,高力士应该是和孽龙缠斗起来了。已经不能再耽搁了,于是沈文约载着明月朝后方飞去,而甜筒驮着哪吒义无反顾地朝大孽龙的方向冲过去。甜筒从来没飞得这么快过,风压让哪吒几乎抓不住龙角。幸亏有沈文约的护目镜,他才勉强能看清前面的情况。
前方的壮观景色,让哪吒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一个闪烁着金光的巨人和一条巨大的黑龙正在舍生忘死地搏斗着。黑龙咆哮着缠在巨人身上,试图用黑色躯体碾碎对手。巨人伸出沉重的手掌,抓住黑龙的头和肢体,要把它们从躯干上撕扯下来。黑色与金色交错着搅起一片可怕的旋涡,连周围的云彩都被压迫、被撕裂。他们即将飞近战斗空域时,风变得非常大。哪吒趴在甜筒耳边大声喊道:“等消灭了孽龙,我去买一百个甜筒给你。”甜筒微微摆动龙头,引吭一吼,一人一龙露出默契的微笑。比起那两个庞然大物,甜筒只算是一只小苍蝇。它一进入战斗空域,就立刻被狂风吹得东摇西摆。哪吒不得不藏在他的鳞片内才没被吹走。地面上的神武火炮突然喷射出火舌,这些仅存的火炮在李靖的亲自指挥下,表现出了极高的精确度,没有一发炮弹击中甜筒,全部都命中孽龙翻滚的身躯,让紊乱的气流为之一顿。
清风道长抓住这个机会,操纵高力士伸开双臂,把大孽龙紧紧搂住。大孽龙愤怒至极,拼命挣扎,可高力士此时全力开动,头顶巨鼎拼命吸收身体各殿的法力,以最高功率不管不顾地疯狂运转。即使是大孽龙,一时半会儿也挣脱不开。“看你们的了!”扩音器里的清风道长仿佛老了几十岁,连声音都没那么洪亮了。甜筒双目骤然亮了起来,如同两只火把,在黑雾中拼命寻找。它能感应到,自己的逆鳞就在附近,可要精确定位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大孽龙的身体虽被钳制住,仍旧能够张牙舞爪。甜筒数次被大孽龙的龙爪砸中,留下几道漆黑的伤痕,险象环生。甚至有一次,甜筒被龙须狠狠地扫中一记,飞出去好远。
“你们还没找到吗?”清风道长焦急地催促道。高力士的运转已经接近极限了,刚才的疯狂拼命让它的法力消耗极快。本来可以坚持半个时辰,现在只怕再有半炷香就见底了。甜筒没有回答,它正在全神贯注地搜寻着。奇怪的是,明明感觉近在咫尺,可就是无法找到,每一片都不是。它有些焦虑,但焦虑只会让它的搜索更加缓慢。哪吒数次想探出头来帮忙,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大孽龙是巨龙失去自由的怨气所生,所以对禁锢自己自由的东西尤其痛恨。此时它对高力士的愤怒终于达到巅峰,周身一振,发出一声尖厉的嗥叫,原本坚逾金石的身体倏然化为黑气,从高力士的怀抱中分散飘开。
高力士本来运起了全部能量与之对抗,陡然失去了目标,巨大的身躯不由得朝前倾倒。孽龙的身躯迅速在不远处重新凝结,龙尾对准高力士用力抽去。凌厉的巨力敲在失去了保护的力士背后,山石爆裂,组成背部的两座道殿“哗啦”一下坍塌成一片废墟。清风道长还想要操纵高力士转过身来,可巨人头顶的大鼎裂开了一条缝隙,缝隙迅速扩大,像蜘蛛网一样遍布全身。清风道长知道白云观积攒了几百年的法力终于耗尽,高力士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他长叹一声,扬起手里的拂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
高力士的手臂略微抬起来一下,很快又垂了下去。大孽龙可毫不客气,它对这个讨厌的家伙发起了攻击。“啪啪啪啪”,一座座大殿从高力士身上坍塌跌落,一件件法器被吸光了灵气,崩坏碎裂。无数碎片和残块陆续落入下方的壶口瀑布里,溅起无数水花。白云观的山门是最后坍塌的,清风道长一直坚持到失去了落脚之地,才向地面跌落。他昏迷前的最后一瞥,看到一道黑影朝着孽龙刺去,速度非常快,方向也无比坚定。“看来它是找到了……”清风道长欣慰地想,然后闭上了眼睛。
甜筒确实找到了。之前它在孽龙表皮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片逆鳞,是因为那片逆鳞被孽龙深藏在体内。当孽龙为了挣脱高力士而散为黑雾时,逆鳞终于暴露出来,被甜筒捕捉到了正确的位置。甜筒没有半分犹豫,它运起全身的力气朝着那个方向刺去。孽龙在慢慢凝结,如果让它再次变回固体身躯,长安将再也没有机会。哪吒通过龙珠也了解到了甜筒的心思,他钻出鳞片,无视狂风四起,大声地为甜筒呐喊助威。
冲刺!
加油!
冲刺!
加油!
就在大孽龙的身躯击溃了高力士的一瞬间。甜筒如同一支飞箭刺入它的躯体,张开大嘴,试图咬住那片泛着黑光的逆鳞。可是孽龙的龙躯一晃,嘴和鳞片失之交臂。甜筒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出乎它意料的是,哪吒竟从甜筒的鳞甲里一跃而起,跳向半空。明月送他的玉佩泛起光芒,把小男孩的身体轻轻托住。哪吒靠着沈文约的护目镜在狂风和黑雾中瞪大了眼睛,伸手朝着那悬浮着的逆鳞抓去。逆鳞通体黝黑,其中灌注着无限的怨念,不断翻滚。哪吒一把将它抓在手里,好似抓住一块火炭,连灵魂都要被灼伤。可是哪吒紧紧攥住,不肯撒手,瘦弱的身体瑟瑟发抖。甜筒眼睛变得赤红,它冒死回转头颅,一口叼住哪吒的衣领,然后从另外一侧冲了出来,直冲上云霄。失去了核心的大孽龙怒不可遏,掉头追了过去,紧紧咬住甜筒的尾巴,要把它拖下来。
哪吒咬着牙强忍剧痛把逆鳞伸到甜筒面前:“是这片鳞片吗?”
“是,你快毁了它。”甜筒回答。它的尾巴被大孽龙咬住,强大的力量拽着它往下滑。
“怎么毁?”
“把它和我的龙珠贴在一起就可以。”
甜筒的龙珠放在哪吒的胸膛里,于是哪吒把上衣撕开,把那片火炭般滚烫的逆鳞贴在胸口。贴合的一瞬间,哪吒以为自己被烙铁烫中,无比疼痛。然而,他看到逆鳞里流动的黑色怨气,像是遇见什么天敌,发出尖叫声,想要逃开。哪吒胸中的龙珠发出柔和的乳白色光芒,把怨气逐渐吸引过来。于是,在壶口瀑布上空出现了这么一番奇景:孽龙拼命咬住甜筒,把它往下拖,而哪吒体内的甜筒龙珠拼命咬住逆鳞,把它往里拽。两者之间的规模根本不成比例,但都生死攸关。不是孽龙先吃掉甜筒,就是甜筒先同化掉逆鳞。李靖在地面指挥炮火集中打在孽龙嘴处,甚至不惜冒着误伤甜筒的危险,一定要把时间争取过来。
有了神武军的牵制,甜筒终于争取到了几秒宝贵的时间。它没有努力逃脱,反而开口对哪吒道:“哪吒,谢谢你。”
“啊?”
“是你让我重获自由,在天空飞翔。”
“因为我们是朋友嘛……啊?!”哪吒开心地笑道,可下一个瞬间他惊讶地叫了起来。随着这一句话,龙珠的乳白色光芒一下子变得十分耀眼。与之相反的是,逆鳞的颜色逐渐变淡、变浅。龙珠的光芒突然大盛,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把逆鳞里的黑雾荡涤一空,连一丝都没有剩下。最后,逆鳞终于被龙珠吞噬,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下面的大孽龙发出一声哀鸣。它是以甜筒的逆鳞为核心而诞生的。当逆鳞消融之后,那些怨念就失去了维系的核心。哪吒看到,大孽龙缓缓松开嘴,一股股怨念从身躯中分离、飘开、消散。远远望去,好像浑身一直在冒着黑烟。
“甜筒,大孽龙在消散!我们成功了!”哪吒狂喜地揪住甜筒,大声喊道。甜筒看起来却不怎么兴奋,它只是盯着不住哀鸣的孽龙,眼神复杂。毕竟它代表了甜筒对人类的怨念,以及对自由的向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甜筒是杀死了自己。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大孽龙终于化为了一大团黑雾。这一次,它再也凝结不回去了。一阵清风适时吹过高空,把这些黑雾吹散,露出湛蓝色的天空,阳光重洒大地。地面上的神武军发出热烈的欢呼,为长安的劫后余生而庆祝。
哪吒把鸿雁玉佩拈起来贴在耳边,旋即放下,一脸喜色地对甜筒道:“沈大哥传来消息,龙僵尸已经被巨龙们和地龙驿的工作人员联手消灭干净,长安保住了……甜筒?甜筒?”哪吒愕然地发现,甜筒的身躯居然也变得透明起来,似乎也要被风吹得消散。“甜筒,你这是怎么了?”甜筒睁开黄玉色的眼睛,最后一次摸了摸哪吒的头:“你知道要如何消灭逆鳞吗?”哪吒摇摇头,有种不好的预感。“逆鳞是怨气所成,所以化解逆鳞的方法,只有原谅。这就是为什么我坚持要带你来,只有你才能化解其中的怨气,别人都不成,连我自己都不成。”甜筒慈祥地说出这样一席话,哪吒想要插嘴,它抬起龙爪,示意让它说完,“因为你的存在,我原谅了人类,我不再对他们有怨恨;因为你的存在,我可以重新在天空翱翔。你一直以来的努力和执着,让我已经没有任何怨念了。你知道吗?刚才那融化逆鳞的光芒不是来自我,而是来自你勇敢、真诚的内心。消灭逆鳞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啊。”
哪吒看着甜筒,不安感却越来越强烈。甜筒缓缓垂下头,注视着壶口瀑布奔腾的江水:“鲤鱼化龙,凭借的就是逆鳞的力量。当我的逆鳞消失,我也就失去了化龙的能力。”哪吒大惊:“那你岂不是……岂不是要重新变回鲤鱼了吗?”甜筒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哪吒急了,他一把抱住甜筒的龙角:“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结果了,对不对?你明知道消灭了孽龙,自己也会消失,为什么还要来呢?”甜筒道:“像你说的一样,因为我们是朋友嘛。”这是甜筒最后的声音。逆鳞的化解让甜筒维系龙身的力量也消失了。整条龙在天空变得透明,直至消失不见,然后彻底融入湛蓝色的背景,连轮廓都看不到了。
“甜筒!!”哪吒凭借着鸿雁玉佩悬浮在半空,拖着哭腔对着甜筒消失的天空大喊起来。可天空太空旷了,连回声都听不到。那条叫甜筒的巨龙,再也不会出现了。
突然,哪吒不哭了。他似乎看到一个小小的黑点正朝着地面飞速落下去,眉头一展,驱动着鸿雁玉佩追了过去。哪吒很快看到,原来那是一条小巧的金色鲤鱼,正甩着尾巴,扑腾着,朝下方落去。鲤鱼还活着,呆板的鱼脸看不出任何表情。哪吒一眼就认出来,这一定是甜筒!准确地说,是化龙前的甜筒。那时候,它还只是一条无智无识的鲤鱼。哪吒控制着飞行的姿态,小心翼翼地把鲤鱼接住,朝地面落去。他把鲤鱼搂在怀里,爱怜地抚摸着鱼身的鳞片,一股熟悉的感觉浮上心头。鲤鱼却丝毫没有感动的意思,它的嘴不断开合,不断地摆动身躯。鱼和龙不一样,是不能离开水的。哪吒迟疑了一下,双手捧着甜筒来到壶口瀑布上空,轻轻把它丢到水里。鲤鱼迫不及待地“扑通”一声跳进江水,冒出几个气泡,就此消失不见。
“甜筒,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哪吒望着奔腾的江水,在心里道念。
尾声
玉环公主和沈文约两手相牵,站在利人市驿的站台边缘。两个人不断说着悄悄话,全然不顾就在不远处的哪吒。哪吒不理这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他背着一个野餐篮子,正对着漆黑的洞口发呆。很快,洞口传来一阵隆隆的声音,一条巨龙从隧道里钻了出来,平稳地停靠在站台旁。和从前不同的是,巨龙的尾部并没有系着铁链,它完全是自由的。
巨龙看到哪吒,快活地打了个招呼:“哟,哪吒,原来是你预约的呀。”“饕餮,你好。”哪吒举起一张票,晃了晃。饕餮嗅了嗅车票,开口道:“那么给我的票呢?”哪吒哈哈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会等不及问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大堆零食,塞到饕餮的嘴里。饕餮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响鼻,说:“饕餮大爷竭诚为你们服务,请问客人你准备去哪里?”哪吒的笑容收敛起来,他从零食堆里拿起一个甜筒,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想去壶口瀑布,看看甜筒还在不在。”听到这个名字,饕餮面色尴尬地咳了几声:“你这孩子……还真是……去看甜筒也不早说。别的龙知道我连这个都要收费,会骂死我的……咳咳,哼,上来吧。”
三个人攀上饕餮的脊背,坐在鳞片里。饕餮很快离开了站台,在漆黑的隧道里飞行了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原来这条隧道是通向城外的。出了隧道以后,饕餮抖抖身体,飞上天空,嗥叫着盘旋了几圈,然后朝壶口瀑布的方向飞去。沈文约惬意地靠在龙背上,任凭风吹起头发:“偶尔坐在龙身上飞行,感觉也挺不错的,虽然不如飞机那么可靠。”饕餮不高兴地抖了抖,直到玉环公主用棉花糖安抚了它一下,才恢复正常的飞行姿态。玉环公主望着逐渐变小的长安城,发出感慨:“想不到长安城的大家,对这样的变化接受得还挺快的。”“这都亏了哪吒呀。”沈文约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少年,“全靠他才能说服你那个皇帝哥哥和顽固的白云观道士。”
大孽龙危机结束以后,天子颁布了一项新的法令:为了防止新的怨念产生,长安城每年捕捉巨龙的规矩被彻底废除。同时,为了维持长安城的运作,对现存巨龙们的工作内容做了重新调整。巨龙们将不再被大中央齿轮柱的铁链束缚,它们可以自愿选择离开或继续在长安城从事运输工作,每天工作六个时辰。作为交换,长安城给予它们舒适的住所和充足的食物,其他时间可以自由活动,没有任何限制。大部分巨龙都很满意这种工作状态,他们平时在地下运输,下班后就飞到外面的天空去游玩,不再怨气冲天。市民们也很快接受了这种新的关系,而且发现比从前的效率更高。只有白云观的道士们表示不该放松警惕,他们每天在地龙驿巡逻,防止有不听话的巨龙生事——对此,沈文约刻毒地评价说:“反正白云观没了,他们没别的地方好去。”
由于没有了制约,长安市民的长途旅行也可以雇用巨龙作为运输工具。比如现在,哪吒想去壶口瀑布,就可以燃烧一道召唤符,预约一条巨龙直接前往,非常方便。很快,他们抵达了目的地。沈文约和玉环公主铺好毯子,拿出葡萄酒和糕点,依靠在一起欣赏风景。哪吒拿着食物一个人走到壶口瀑布边缘,望着翻腾的江水。在瀑布上方,高耸的龙门依然矗立。龙门节每年依然举办,不过形式有了变化。巨龙们的代表会和人类一起参加,当鲤鱼们跃过龙门化龙以后,它们会凑上去,向这些新龙介绍在长安城有一份薪酬优厚的工作。
饕餮蹒跚地走到哪吒身旁,见他半天不说话,就用鼻子拱了拱:“你又在想甜筒了?”
“嗯。”
“就算他再次变成龙,也不会记得你的。”
“会的。”哪吒固执地说,“我们都约好了。”
远处的水面突然起了奇异的变化,一条金色鲤鱼在距离哪吒不远的江面高高跃起,鱼鳞在太阳的照射下泛起耀眼的光芒,随即又跳进水里,溅起一朵漂亮的水花。哪吒欣喜地仰起头,头顶的天空呈现出近乎透明的蔚蓝。
(全文完)
外篇?古北口莫入
(一)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至少部分是真实的。
这个故事是从我的一位朋友那里听到的,而且不止一次。这位朋友是个腼腆、安静的姑娘,可是一碰到类似于午夜的宿营地篝火旁、凌晨离开钱柜的路上、疾驰于深夜高速的越野车后座的场合,她就像是被拨动了一个开关,一改平日的内向,略带神经质地把这个故事再给我们讲一遍。而且她每次讲的时候,都会用“上次我忘记说了”的方式,在里面插入更多细节——有些细节让它听起来更真实,有些细节让它更离奇。于是,这个故事在一遍遍的讲述中逐渐变得丰满诡异,以至于即使是讲述者自己也无法再从中准确地剥离真实与想象。
我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虽然里面有诸多细节自相矛盾,还有许多不符合常识的脑补之处,但我还是决定忠实地把这些记录下来,保留它的每一处瑕疵。正因为这种粗劣感才使它更像是一段口述的经历,而不是一个精心雕琢的故事。为了揣摩她的心情,我特意选择在午夜记下这个故事。也许一过十二点,故事本身的某处开关也会被悄然拨动,弥漫出令人难以言说的诡秘气质。
这个故事有一个非常经典的开头:我的朋友有两个同事,有一年夏天,她们决定去爬野长城。
爬野长城是北京年轻人中很流行的一种户外运动。所谓的野长城,不是八达岭那种毫无个性的旅游景点,而是指穿行于怀柔、延庆、密云、门头沟、平谷山区之间的明代长城城墙。长城延伸至此,墙体依山势而起,往往百转千回,时而隐于断崖之下,时而盘于高坡之巅,如同一个线段迷宫,难以捉摸。这些长城地处险峻,人迹罕至,多少年来都无人修葺维护,大部分墙体已然荒朽不堪,甚至只残留几截断垣残壁,反而保留了原始风味。
适合野长城爱好者的长城有很多处,比较著名的有长峪城古村、黄花水关长城、亓连关长城、墙子路长城、箭扣长城等。不过我朋友的那两个同事认为,当一个幽静之地变成热点就没劲了,她们不想混在一大群背包客之间,像逛动物园一样爬山。所以她们在研究了几天攻略和地图以后,决定前往古北口长城。
古北口在密云东北,已经是北京与河北的交界处。她们选择这里有两个原因:第一,古北口附近的长城体系保存得很完好,城段之间彼此贯通,可以选择的攀登处有很多;第二,古北口距离城区很远,有一百二十多公里,游客相对比较少。
定下目标以后,她们分头去做了准备。哦,对了,我还没有介绍这个故事的两个主角。她们都是女生,八〇后,与我的朋友在同一家广告公司工作,都姓张,我们不妨称她们为“大张”和“小张”。大张在大学时代是学生会干部,性格干脆,富有条理。她是个有科学精神的无神论者,唯独有点怕鬼,这跟理念无关,纯属心理问题;小张年纪稍小,满脑子都是幻想,平时喜欢看看动漫,算算塔罗、星座,是个有点神神道道的天然呆。
她们没有车,也没有驾照,本来打算坐公共汽车到密云,再转到古北口镇。小张提议说,为什么不坐火车去呢?大张打听了一圈,发现古北口虽然有一个小火车站,但根本查不到路过的车次,也买不到票。一位在火车站工作的朋友告诉她们,古北口站从2008年起就只剩货运业务了。
“不过你们也不要灰心,古北口站只是停办客运业务,但仍旧保留着乘降所的功能。北京北站有两趟绿皮客车会在这一站停留一分钟。”朋友说完,忧虑地看了她们一眼:“我听说那个站……嗯,有点复杂……如果你们坚持要这么走,我告诉你们乘坐的方法。”
这两趟绿皮客车一个是6453,上午6点16分发车,10点43分到;一个是4449,下午4点43分发车,晚上8点43分到,路上都是四个多小时,而且经常晚点。大张和小张再三权衡,决定坐4449那趟车。这样一来就可以在星期五从公司提前一点出发,前往北站上车,晚上到古北口睡一夜,星期六一早精神饱满地去登长城。
现在回想起来,这是她们在整个旅途中犯的第一个错误。
确定车次以后,小张在网上搜索当地农户,希望找一个在古北口附近的村子当落脚点。两个姑娘都认为,她们只是想找个地方睡一夜,没必要太铺张浪费。小张本着这个原则,选定了一家农家乐。从地图上看,这个村子恰好位于古北口火车站与长城之间,地理位置很理想。但是电话打过去,对方说已经不做这个生意了。在小张的恳求下,对方推荐了同村的一位独居老人,姓国,他家的房子很大,应该够住。
“只要安静点就没事。”对方在挂电话前叮嘱了一句。
小张按照提供的号码打过去,发现是一个小卖部的电话。小卖部的主人听明了来意,放下电话出去喊了一嗓子,几经周转,国老头才拿起了话筒。他的口音有点模糊,听力也有点差,沟通起来颇为吃力。小张费了好大力气才跟他谈好了条件——国老头提供当晚的住宿,十块钱一个人,不包括早餐。这个价格让小张很满意。早餐也不是问题,她们自己会带足够的面包和火腿肠,还有泡面。小张特意说明,因为抵达古北口已经很晚了,他得去火车站接她们。国老头咕噜咕噜地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是答应了还是拒绝,然后主动把电话挂了。如果是大张的话,大概会再拨回去,确认国老头确实听明白了,但小张没多想,高高兴兴告诉大张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这是第二个错误。
剩下的就是一些简单的准备工作。小张带了各种零食、PSP(掌上游戏机)、照相机以及好几本漫画书。大张则准备了一些远足必要的东西,诸如创可贴、手电筒、打火机、指南针什么的——这次计划只有一个白天的活动,所以她没准备太多东西。大张还考虑要不要带张地图,但发现市面上的地图对她们爬长城没有任何帮助,只在网上参考了一下攻略,决定星期六一早沿着卧虎山长城向东爬——从卧虎山到蟠龙山、金山岭,都是很好的城段。
到了星期五,大张小张背着旅行包到了公司。同事们听说她们打算周末去爬长城,都纷纷表示羡慕。只有老板表示了忧虑,提醒她们注意安全,队伍里没有男性,又是荒郊野岭,如果遇到什么危险,一定要第一时间报警或者打电话给同事。
“你们一定要活着回来,项目还得靠你们来完成。等交了这个,你们死活什么的我就不管了。”老板满怀关心地叮嘱他们。
下午3点,大张小张向老板请好假,拿起背包离开了公司。公司离西直门不算远,而且周末晚高峰还没降临,她们在4点15分顺利抵达北京北站。按照朋友的指点,她们买了两张4449到怀柔北的车票,然后在候车室里兴奋而耐心地等待。她们一直等到4点43分,还是没有任何登车的动静。大张跑过去问乘务员才知道,这趟车的发车时间晚了,要到5点30分才会开出。没办法,在这个高铁与动车大行其道的时代,绿皮车已经成为最低等的存在,尤其是四个数字构成的车次,必须给一切火车让路,任凭它们趾高气扬地从身边飞驰而过。
很快检票口聚集了一大批乘客,他们大部分是在北京打工的河北农民,趁着周末回家,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与娃娃。大张和小张帮其中一位中年妇女扶起她的行李,两边很快就熟悉起来。中年妇女是隆化人,经常坐这趟车,她证实了火车站朋友的说法,这趟车确实会在古北口停留一分钟。
“你们两个女娃怎么跑到那里去?”中年妇女问。“我们去爬长城。”小张自豪地说。
中年妇女忽然想起来什么:“这趟车晚上才到,有白天到的车,你们为啥不坐?”大张回答说,日程规划这样最有效率。中年妇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说了一句:“那个古北口火车站,邪得很哪。”小张很好奇,问她怎么回事。中年妇女说,她以前总坐这趟车,每次火车夜里到古北口站时,从来没见人下车或者上车。但乘务员每次都会把车门打开,过一分钟后再关上。这时候车厢里的温度会陡然变冷,阴气袭人。她听同车的人说,古北口当年是兵家必争之地,无数士兵战死在此。之所以要保留上午、夜里两趟车在此停留,有个说法,叫日里走人、夜里走魂。白天的车次是方便附近村民出行,晚上火车在此停靠开门,行的方便就和村民无关了。“其实你们应该坐白天那趟车,好歹是走人的。这大半夜的,可不好下人。”中年妇女说。
小张听到这里心里有点发寒。大张却不屑一顾,告诉小张,火车和公共汽车一样,在哪一站停是有严格规定的,就算没人也一样要开门停够时间再走。至于温度,古北口是山区,夜里开车门,当然会有冷空气进来。绿皮车速度慢,乘客穷极无聊就会编一些这样的东西来解闷。
点20分,终于开始检票。大张和小张被人群裹挟着进入月台,连滚带爬地进了车厢。车厢很破旧,但打扫得特别干净。她们找好座位坐下,小张开始玩PSP,大张则把一兜子葡萄、一个装垃圾的小袋和两个旅行杯拿出来搁到小桌上。路上要四个小时呢。没看到那个中年妇女,估计在另外的车厢里。
火车在5点30分准时开车,慢悠悠地离开了北站。大张叮嘱小张看好行李,起身去找乘务员。在火车时刻表上,这一趟车从北京北开出,途经清华园、清河、沙河、昌平等站,过了怀柔北,下一站就是河北滦平附近的虎什哈镇。古北口站恰好位于怀柔北与虎什哈运营线的中间。这个小车站在电脑里显示不出来,自然卖不出票。火车站的朋友教大张小张的办法是先买北京北到怀柔北,上车以后再找售票员补两张怀柔北到古北口的车票。
乘务员听大张说明来意,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你们两个还真实诚。”大张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乘务员回答说:“就算你们不补票也没什么关系,因为古北口是四等站,只是个乘降所,没有检票口。哪怕你们买一张到清华园的票,在古北口下车也没人管。”大张说我们要诚实做人,不贪小便宜。乘务员耸耸肩,问你们要留着票报销吗?大张摇摇头。于是乘务员掏出圆珠笔,唰唰几笔把两张车票上的“怀柔北”划掉,改成“古北口”,票钱各加了三块钱。乘务员说,这趟车硬座全程273公里才21块钱,怀柔北到古北口这一段大约40多公里,折下来每人差不多三块多。如果不要收据,三块钱就够了,反正他也没零钱找。
补完票后,乘务员问她们去古北口干什么。大张说爬长城,乘务员问她们带手电筒了吗?大张说,她们打算星期六白天爬长城,应该用不着吧。乘务员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你们今天晚上就得用上。古北口那个地方,黑得很啊。”大张忽然想到中年妇女说的事,说给了乘务员听。乘务员大笑,说:“一个农村妇女知道什么,就一句话说对了,那地方确实不好下人。不过你们只要仔细看路就不会出事。快到站的时候我叫你们。”说完他转身去查票了。
大张觉得这句话很难理解,又不好继续追问,满腹狐疑地回到座位。小张玩游戏正玩得不亦乐乎,大张从背包里拿出手电筒试了试,一切正常,随手搁到口袋里,拿出一本书也读了起来。
火车开得很慢,慢到可以被沿途的苍蝇飞蛾骚扰。大张和小张昏昏欲睡,相继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只手搭到了小张的肩膀,吓得她一声大叫,猛地跳了起来。她环顾四周,发现全车厢的人都盯着她,乘务员尴尬而恼怒地站在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