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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与地下铁(出书版)_分节阅读_第13节
小说作者:马伯庸   小说类别:玄幻小说   内容大小:156 KB   上传时间:2016-03-14 02:29:32

  “当然,我必须承认,古人也许会遗留下他们的生活用品、他们的城堡或者他们的墓穴,但他们不可能遗留下他们的声音。我们不指望在金字塔里挖出一台录有法老胡夫和他夫人调情的留声机。”

  台下发出一阵笑声。米切尔教授的声音这时候陡然升高:“但这并非意味着完全不可能。事实上,我们也可以从古代遗迹中推导出古人声音频率的特征。我们知道,共振是一种最基本的物理现象,一个物体振动的时候,另一个物体随着振动。发生共振的两个物体,它们的固有频率一定相同或简单地成整数比。这种现象在声学中也称共鸣……而根据物理学的原理,影响共振的重要参数是物体本身的材质以及形状。换句话说,如果我们了解了物体本身的材质和形状,那么就可以计算出其固有频率。假如我们找到一个与古人声音固有频率一致且遗留到了今天的物品,那么就能从物体的结构、材质、形状等方面计算出它的频率特征,进而推导出与其频率相同的古人的声音特征,然后描绘出古人的相貌。”

  “可是,我们怎么知道一件物品是否与特定古人之间发生过共振呢?”台下一个听众举手问道。

  “这就是我要说的了。伟大的中国人在他们的文献中遗留下来了这么一个历史事件,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完美的实验机会来检验我的理论。”米切尔教授微笑着回答。他身后的投影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典型的东方女性的脸。

  “她就是孟姜女,一位中国古代的传奇女性。根据中国历史记载,她的哭声曾经与长城发生共振,并最终导致了大规模坍塌。我们运用刚才提到过的理论,在秦长城遗址提取了相关数据,并据此复原了她的容貌。”

  这时候,米切尔教授身后的投影屏幕“啪”的打出了本次讲座的主题:Resonate Phenomena under Physical——Archaeology Perspective:A Historical Case Study about Meng.J,N Crying,and the Dilapidation of Great wall(《考古物理学视角下的共振现象:哭泣的孟姜女以及长城坍塌的历史个案研究》)。

  附录:关于宁夏西吉县秦长城遗迹

  战国秦长城,由甘肃静宁县入境,进入宁夏西吉县,沿葫芦河东岸北行,经西吉县将台乡的东坡、保林、明荣村后,于将台乡的东南侧折而向东,进入马莲乡;又沿马莲川河东北上,经红庄乡,穿滴滴沟,至孙家庄南;折向东,过海子峡河到吴庄北,绕固原市西北10里的长城梁站、明庄、郭庄,到达清水河西岸。在此,长城分为内外两道:一道由海堡开始,绕乔洼,过清水河,至郑家磨,又沿河岸南下到陈家沙窝;另一道由海堡向东,过清水河,也到陈家沙窝,与前道长城合并,尔后进入固原东山。东南经西郊乡水泉三队、吴沟村的蔡家洼生产队,进入河川乡海坪村的墩弯,过寨洼村,又东行至河川乡黄河村后,东南到城阳乡的白岔、长城源,自叶家寨转向东北孟源乡的赵山庄、草滩、麻花洼后,折向北出宁夏境,进入甘肃省镇原县马渠乡的城墙弯村庄,全长约400余里。

  孟姜女庙

  山海关城东约六公里,有一凤凰山,山上葱郁的林木掩映中,矗立着一座小巧的庙宇。远远望去,古庙红墙与苍松翠柏交相辉映,愈加显得小庙古朴庄重,这便是远近驰名的孟姜女庙。孟姜女庙原名贞女祠,相传始建于宋以前。据《临榆县志》记载:“贞女祠,在东关外十三里望夫石之巅,祀孟姜女。”此祠创始于宋以前,“至明万历间,主事张栋重建,崇祯时副使范志完重修……清康熙间曹安宇茸而新蔫。”现存的孟姜女庙即为明万历年间的建筑。1956年被公布为河北省第一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79年,孟姜女庙正式开放成为山海关一大著名景区,每年都吸引了大批游客到此参观游览。

  孟姜女庙坐北朝南,全景区占地面积约四万平方米,是一座灰砖青瓦,类似民居的建筑。四周林木葱郁,掩映着黛瓦红墙,显得格外古朴清幽。整个庙宇由长阶、山门、钟亭、前殿、后殿、望夫石、梳妆台、振衣亭、海眼、孟姜女雕像及孟姜女故事陈列室等组成,布局合理,景物错落有致。

  外篇?大冲运

  “奥林帕斯航运中心即将到达,请乘客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车。”一个女声从天花板上传来,语气里充斥着电脑模拟声特有的冷漠与机械。在这个人类已经可以把游泳池修到太阳系边缘的时代,让电脑多带点人情味儿似乎仍旧是一个无法攻克的难题。

  我一下子睁开眼睛,把蜷缩在狭小座位上的四肢谨慎地舒展开,突然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粘滞的疲惫。自从上车以来,我一直没怎么好好睡过,总是处于一种别扭的亚兴奋状态。我之所以会处于这种状态,30%的原因是这辆地形车实在是太古老了——据司机说,它至少赶上过十次火星大冲,我的天——所以一路上颠簸不堪,从生命维持系统到四向量履带无一不响,我觉得唯一可能不响的就是它的尘暴警报器。每翻过一个坡,这辆车都会全身颤抖着冲向高点,然后重重落在地上。车子底盘的缓冲平台一接触地面就立刻发出巨大的轰鸣,在四周掀起一片沙尘,仿佛火星的重力对它来说是个格外沉重的负担。

  还有20%的原因是拥挤,这辆车的额定乘员是60人,结果一共塞进来了87人,结果连除尘室和过滤间都蹲满了人,我甚至还看到三个哥们儿钻到车子底部的动力机构里,用三种不同的姿势挂在错综复杂的核反应炉外围的框架之间,怀抱着行李呼呼大睡。为了节约氧气,司机把空气过滤的功率调低了三分之一,还掺进了一些火星大气,车厢里的二氧化碳和氮气的浓度几乎要熏死人了,再加上周围的脚丫子味儿、碳酸饮料味儿、汗臭味儿以及不知谁放的屁,我这一路简直比在水星上裸奔都难受。

  另外50%的原因则是我对未来微茫的期待和紧张。

  我要回地球了,回家了。

  而我还没买票。

  “总算快到了,真是累死人了。”文东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手臂差点打到邻座一个大胡子的鼻子,后者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吓得他赶紧缩回胳膊。

  “是啊。”我回答道,尽量简洁。每说一个字,我就必须冒多吸一口腐臭空气的风险。

  “等一会儿到了市里啊,我先去氧吧痛痛快快吸一罐地中海的氧气,再来一杯威士忌,加冰块的,若能有小妞儿陪着就更妙了。”文东说得很高兴,甚至有几滴唾沫星子溅到了我的脸上。我冷淡地截断他的喋喋不休:“你不去买票了吗?”

  “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说呗。我人都到这里了,还能走不了?张哥,你说对吧?”文东一脸的满不在乎,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镜子开始用指头梳理头发。我同情地摇了摇头,重新闭上眼睛。

  我是上车之后才认识这小子的,他就坐在我的邻座。这家伙一落座先冲我道了个歉,然后把几个钛罐口袋扔到了两个座位的中间,一下子占了我三分之一的空间。我看了他一眼,还没开始发作,他就已经一口一个“哥”叫得亲热,还递了根烟给我。在掏打火机的时候被司机发现了,好一通骂。文东是两年前来火星做勘探的,这次是头一回休假,所以特别兴奋。一路上我光听他喋喋不休地唠叨他的那点经历,这么长的旅程都没把他的啰唆磨平,倒挺让人佩服的。

  车子的速度在逐渐减慢。我不理文东,缓缓转过头去,窗外可以看到远处无比挺拔的奥林帕斯山,它如同擎天一柱,威严地连接着蓝紫色的天空和橘黄色的大地,漂浮的沙云在它赤红色的腰间盘旋,在塔尔西斯高原落日的映衬下真有些希腊神话里的恢宏气度。

  这座火星最高的山峰从几百公里以外就可以看到,它是奥林帕斯航运中心最醒目的地标。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它更接近一个图腾,意味着即将踏上回家的旅途。

  我工作的地方是在阿尔及尔平原市,位于塔尔西斯高原最南端。为了抵达奥林帕斯航运中心,我必须穿越四千公里长的水手峡谷。当然,你可以选择坐小型航空机,但火星尘暴是一个不可预期的风险,大部分人还是宁愿在七公里深的水手峡谷谷底忍受地形车的颠簸。眼看目的地即将到达,地形车仿佛也变得轻松起来,它抖动着巨大的钢铁身躯,吼叫着朝前方一个半圆形的透明罩开去。那里就是奥林帕斯航运中心,如同一个倒扣的半透明的瓷碗。尽管跟四周的山脉比起来,它显得毫不起眼,可它是人类在火星最大的航天发射中心,光是生活区的面积就有十多平方公里。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地形车穿过防护罩下的一个小闸门,终于进入了奥林帕斯市区。车子两侧的防沙板嗡嗡地降了下去,窗外的景色被防护罩的滤光层中和成了天蓝色。对于习惯在火星生活的人,这种色调给人一种怀旧的舒适感。一进市里,本来死气沉沉的车厢登时漾起活力。乘客们纷纷开始起身,一边揉着腰一边取自己的行李,同时大声向周围的人——不管认不认识——抱怨旅途的艰辛。文东率先跳起来,把两只脚巧妙地插进堆满了行李的过道,去开上方的储物箱。

  “张哥,我帮你把包扔下来吧。”还没等我答话,已经是骂声四起,呵斥他别挡道。文东一瞪眼睛要跟骂他的人吵,被我一把拽回到座位上,免得他惹事把我也扯进去。在这个当口儿,我可不想惹出什么是非。

  奥林帕斯市的行车通道十分拥挤,行进速度慢得令人难以忍受。我们车子的周围爬满了形形色色的交通工具,有体态臃肿的运输用的地形车,也有破烂不堪的勘探坦克,甚至还有几架小巧灵活的地效飞行器在大车之间没头没脑地穿行,襟翼和底盘不时剐到旁边的车子,发出尖厉的声响。不过这也不能怪当局,当初这里只是按照一个发射场的附属区域来规划设计的,根本没想到能发展成如此规模的一个生活聚集区。现在如果想彻底改造,所花的费用估计和新建一个殖民生态圈差不多,没人愿意出这个钱。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我们的车才勉勉强强挤进了中心广场。平时,这个中心广场是一大片太阳能板阵列,每次大冲运的时候,就会被腾出来做停车中转场。也只有在这个时间,这个区域才被人称作“中心广场”。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我下车的时候还是晕了一下。整个广场沸沸扬扬,几十辆或新或旧的地形车横七竖八地停泊着,周围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少说也有几千名乘客,潮水般的喧哗声盖过了广播声。习惯了工作基地的冷清的我,一旦身陷喧嚣中还真是不习惯。我站在车门边深呼吸了一下,发现发射场的空气也很浑浊。可以想象,这么多人聚在一处,一定超过了空气循环系统的负荷。我们其实只是从一个难闻的小罐子转移到了另一个难闻的大罐子而已。有人说在火星的人生活在罐子里,这话丝毫没错。

  远处广场的西侧悬浮着一条红色的横幅,上面用三种火星官方语言写着:“全力备战大冲运,切实确保乘客出行。”

  “说得倒好听。”我耸耸肩,这条标语已经悬挂了许多年,没有人——包括发射场的工作人员——把它当回事。标语两侧没有保养的悬浮器忽高忽低,让横幅看上去歪歪斜斜,颇为滑稽,在庞大的人群上空显得格外无力。

  文东站在我身后,拎着背包张大了嘴,他显然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乖乖,这比我在火星两年加在一起见到的人还多!”文东摸摸脑袋大发感慨。这个年轻人到底还是稚嫩,想到的只是这些浅薄的事情。我则更担心现实的问题,眼前比上次大冲运的人数还多,买票的前景更令人忧心,能不能顺利回到地球还是个未知数。我们这些长年在外星工作的人轻易回不了一次家,所以每两年一次的火星大冲就成了所有人的精神寄托。其实准确来说,火星大冲的天文学名叫火星冲,大冲是十四年才有一次的天文现象,但是对于人类来说,两年已经足够漫长了,已经有资格可以叫作大冲了。于是这名字便以讹传讹,流传下来。

  火星开发的初期,开拓者们往往选择火星大冲的时候发射飞船,可以缩短飞行距离。其实以现在的宇航技术水平,火星大冲能节省下来的里程已经微不足道,可是从心理层面来讲,大冲给予了大家一个绝佳的理由:那是火星距离地球最近的一个时刻,也是离家最近的时候。天文台的大冲预告如同一个在耳旁呢喃的恶魔,劝说着每个人是时候回家探亲了。这种微妙的心理暗示逐渐演变成了一种巨大的习惯,当习惯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就成了文化。 所以每一次火星大冲的时候,整个火星就如同节日般沸腾起来。就像是一个连接大脑的按钮,一按下整个人就立刻切换到了另外一种精神模式,完全围绕着回家来计划自己的生活。人人都算着时间,谈论着大冲,渴望着返回地球,义无反顾。在火星大冲期间,申请回航的人数陡增,形成了巨大的迁徙潮流。于是,这种两年一次的返乡之旅被所有人和官方称为“大冲运”。

  “不行了,憋死我了,再不吸点纯氧,我的脑子肯定萎缩了。张哥,我走啦!”文东把东西存在车站的储存箱里,冲我摆摆手,一溜烟就跑没影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同情地摇了摇头。他居然还有心情去吸氧,殊不知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文东很快消失在人群里,我拎起自己的行李,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地面上星星点点扔着许多垃圾,任凭人类的双脚践踏。大部分人都和我一样,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两只眼睛却射出锐利的视线,如同随时准备进攻的战士,谨慎地挪动着脚步。一层淡淡的紧张气息浮在人群上空,没有任何仪器可以探测到,但它确实存在。

  有些人在台阶和太阳能板架上席地而坐,面无表情地吸吮着牙膏管里的流食;远处还有几个躺在半开的宇航服内睡觉的家伙,鼾声如雷;甚至还有两三堆人把防沙膜铺在地上打起扑克来。穿着蓝色制服的发射场工作人员和保安在人群中不时闪现,然后像溺水者一样很快地淹没在人潮里。平时,这种事都是靠机器人来做的,但即使是最新型号的机器人也无法处理这么复杂的现场局势。每个人都是一个充满了诸多因素的综合体,庞大的人口基数彼此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无比繁复的行为模式,计算量之大足以击穿任何芯片。

  我费力地寻找着人群之间不断变化的缝隙,要不失时机地拨开他们,机会稍现即逝。必要时还得拼命用肩、胳膊、双腿甚至臀部挤开旁人,开辟出一片能够腾挪的空间,还要兼顾自身的平衡与行李。我简直不敢想象,假如这是在地球的重力指数下,我该怎么办。广场上绝大多数乘客是成年男性和女性,一方面来说这增加了行进的难度,另一方面来说则减少了负罪感——我可不保证在这个时候还能对妇孺保持绅士风度。

  忍受着无数白眼和冲撞,我在肺部耗尽了氧气之前总算移动到了广场西侧的航运中心。不出我的意料,航运中心的十个临时售票口前挤满了人。队伍从航运中心里面一直排到了外面的停车场,几道微红的激光线在两侧约束着队伍的秩序;还有几个小贩在队伍前后来回兜售着航天罐头,无论人群多挤,他们总能带着自己的运输机械人开出一条路来,很强大。

  航运中心上方的大屏幕冷漠地滚动着发射日程表,对下面发生的事情毫不关心。我飞快地扫了一眼屏幕,上面那一排排由一个字母和四个数字组成的航班号充满了诱惑,比全裸的女模特更令人心醉。合适的航班号我早已经谙熟于心,早在出发之前就已经做了周密的计划:有三个航班作为首选,还有几个备选航班。这些航班的发射时间、价格、路线以及舱位我都背得滚瓜烂熟。我在心里复习了一遍买票的计划,然后吃力地从怀里掏出身份卡,高举过头。

  在火星工作的人相对于在地球的人来说并不多,但定期航班很少。奥林帕斯发射场的发射容量可以满足日常运输的需求,但碰到大冲运则完全不够用。据说火星管理局正打算修建另外一座发射场,专门用于货物运输,把奥林帕斯改成客运专线。不过这计划现在还处于规划中,等到建成以后,估计我儿子都有资格申请来火星上班了。

  地球上的朋友有时候会好奇地问我:“在这个网络发达的时代,为什么还会用这么原始的排队购票方式?”其实最初火星确实是使用网络订票的,只需在自己的基地里动动手指就可以预订上航班,可是很快,抗议声四起。因为订票者遍布整个火星,而火星目前还缺乏有效、可靠的交通手段,经常会有人误机,造成舱位的浪费,买了票的走不了,能走的人却买不到票。经过一段时间的争论,最后,火星管理局干脆宣布取消网上购票,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规定必须等乘客本人已经抵达奥林帕斯才能买票。有人说,这项政策让太空时代的人类一下子退化到了单纯靠体力与蛮力的原始社会,但我觉得这样也好,至少很公平。

  和在地球上买票不同,在火星买票前必须接受全面的健康检查以确定能够适应宇宙航行,而且还要审查资格、身份资料等,即使已经实现了完全的电脑化,流程仍旧很长。这无疑是雪上加霜,航运中心迫不得已只好采取随机抽取的方式,用扫描器随机扫描广场上攒集的人群,只有被扫描认证以后的人才有资格进入排队通道。于是所有人都奋力挥舞着身份卡,在激光线的末端聚成了一大团拥有无数狂乱触手的混乱人球。

  作为一名已经经历过几次大冲运的旅客,我多少有了些窍门。比如在排队的时候,不一定是举得最高、挥舞得最频繁的身份卡会被最先扫描到。广场上有几个特定区域被选中的概率比较高,而且我偷偷在身份卡上涂了一层反射增幅膜,可以增强对扫描热线的反射度。这东西本来是用在深层空间探测卫星上的,我恰好认识一个基地里的工程师,他给我贴了膜,收了两百元钱。这钱花得很值,我大约只站了三十分钟,身份卡就发出一阵震颤,麻酥酥的触感从指尖传到脊梁。它被机器扫描到了!我心头一阵狂喜,只要能排进队伍,就等于成功了一半。我拼命把身份卡举高,只要多坚持一秒钟就可以顺利地注册进系统了。

  就在这时,身份卡的颤动突然停止了,这是信号中断的征兆。我惊愕地抬起头来,以为出了什么问题,下意识地捏紧证件,仿佛这样就可以挽回颓势,可惜这只是一种迷信。很快,大屏幕上显示出了下一位排队者的编号,不是我。我沮丧地垂下酸痛的胳膊,叹了口气,抬起头想看看那个幸运儿是谁。人群一阵骚动,一个身材挺拔的女人走出来,朝着航运中心而去,脸上挂着遮掩不住的得意。她擦肩走过我的身旁时,冲我抛了个媚眼儿,把挂在脖子上的身份卡当扇子扇了几下。

  我立刻注意到这其中的猫腻,她的身份卡上肯定装了主动发射器!这是一种霸道的装置,类似于主动声呐,会直接向扫描探头发射强烈的信号,强度要比反射增幅大许多倍,难怪我抢不过她。问题是,主动发射装置目前还没有实现微型化,最尖端的产品也有一个拳头大,无法集成到身份卡上,所以一定还藏在她身体的某个部位。我像色狼一样死死盯着她的背影,是藏在丰硕的胸前还是藏在高耸的臀部?假如我及时举报给监察部门,应该可以揭穿她的手段,顺利的话,我还能够拿回自己的排名。可是这样一来,我也将冒着被揭穿的危险……女人大概觉察到了我的视线,她停下脚步,回首妩媚一笑。我避开她的视线,装作去看大屏幕上的时刻表,她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娉婷离去。

  没有其他办法,我又多等了大约两个小时,几经周折才再度被扫描器选中到队列中来。进入队列以后,系统会给一个特定的序列号,不必排队,安静地等待叫号就是了。我松了一口气,揉着酸痛的胳膊走进候票大厅,恰好与刚才的女人四目相接。

  女人眉头轻耸了一下,轻启红唇:“谢谢。”我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冷冷地回了一句:“不用谢,我们彼此彼此。”“你一直在盯着我,是在猜那个装置搁在哪里吧?”女人直直盯着我,似笑非笑,有些挑逗的意味。我无论精神还是肉体都已经很疲劳了,对这种暧昧暂时丧失了兴趣,只是淡淡回答:“现在不重要了,反正我们都进来了。”

  这个反应大概超出了她的意料,她愣了愣,把额头的刘海儿撩起来:“真怪,我听说在火星的男人对女性都很饥渴。”

  “这年头,除非你是航运票……”我低声嘟囔了一句。

  她不禁笑起来,大方地伸过一只雪白的手:“我叫瓦瑞娜。”我谨慎地握了一下,随即放开。

  候票大厅里的人其实也不少,为数不多的几个座位都挤得满满的。瓦瑞娜凭借着女性特有的魅力,让其中一位绅士主动让出了他的位置。而我只好和其他人一样,保持着直立姿势。有经验的人会让一只脚略微歪曲,把重心压在另外一只脚上,交替休息,并寻找一切机会靠住墙壁或者柱子。

  等候是大冲运期间的另外一个挑战。它不见得让肉体很辛苦,却拥有无孔不入的乏味,像南美洲的食人蚁一样密密麻麻地爬满心智,用尖颚细致地啃噬着耐心和理性,那是一种精神上的凌迟,让人焦灼、沮丧甚至恍惚,仿佛时间的匀度被拉长至无限细长,然后绞在自己的脖子上逐渐收紧。很多人在硬件方面做了充足的准备,最后却跌倒在了这个因素上。

  为了对抗这个考验,与陌生路人聊天是个必然的选择。我和瓦瑞娜很快就抛开了因发现彼此作弊而导致的尴尬,开始有一搭无一搭地攀谈起来。反正大家都是陌路相逢,也没什么顾忌。很快我们就摸清了对方的底细。她是丘比特盆地的一个基地的保健医生,不过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应付男人骚扰的时间比治疗他们花的还多”。难怪她刚才会有那种感慨。这次是她第一次参加火星大冲运回地球。

  “看不出来,你的手段还是蛮老到的嘛。”

  瓦瑞娜耸耸肩,夸张地用手掌托起左边的胸部颠了颠:“基地的人教了我不少东西,也给我提供了不少专业设备。”看她的表情,我能想象到,那些为了达到交配目的的男性是如何运用自己的优势给美女献殷勤的——人类果然从来没进化过,至少男性没有。我盯着眼前隆起的优美弧线,觉得有些遗憾,那曲线下包裹的只是一堆电子元件而已。

  “不过,我实在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比我预期的多出十几倍。谁想到大冲运会有这么多人,我还以为是那群臭小子夸张。”她说。

  “据说每次大冲运的时候,因为聚集到奥林帕斯的人实在太多了,火星的地轴都会偏移上几度。”

  “这算是个笑话吗?”

  “火星笑话,很火星。”我语带双关地回答。

  我们两个正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谈着,忽然广播声在头顶响起,令人憎恶的电子女声刺破了所有人的耳膜和脆弱的心理防线:“今日的航票已经全部售完,请等候的旅客明天再来。”等候的人群发出一阵愤怒的哗然声,骂声四起,还有口水吐到地板和墙壁上。这个结果太糟糕了,我们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淘汰掉其他竞争者挤进队列,如今却必须等明天重新来过。距离成功只差一步,这比从一开始就失败更令人沮丧。

  人们的怒气全都发泄到了火星管理局头上,他们本可以做得更好。比如给前一天进入队列的乘客优先购票权,比如允许提前几天订票,再比如在大屏幕上显示定期航班的剩余座位数。这些措施很简单,也不费什么事。据说管理局也有自己的苦衷:给予优先购票权会让他们遭到无数质疑公正性的投诉,尽管他们从来没有什么公正可言;允许提前订票,意味着必须制订一个长期、准确并且完备的发射计划,无论从火星气象还是航运中心本身的工作态度去考虑,都是不可能的任务;至于把剩余座位数进行公示,就压榨了黄牛的生存空间。

  “你听得没错,我说的是黄牛,太空黄牛。”我平静地告诉瓦瑞娜。后者露出一副“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的表情。

  “火星这种地方也有黄牛啊?”她问道。别看她表现得很成熟,在这方面还是个雏儿。

  “黄牛那种东西,比蟑螂的生存能力还强,无处不在——蟑螂至少还怕拖鞋呢。”

  瓦瑞娜看起来对我的幽默没产生任何共鸣,刚才的事情对她打击很大,神情还有些恍惚。我们此时置身于刚才抢票的广场中,尽管今天的票已经售罄,广场上的人还是越来越多,没排上的人还在原地徘徊,巴望着奇迹发生,还有更多的人不断从火星各地赶来奥林帕斯,心存侥幸。黑压压一片覆盖了广场本身的颜色,每个人能够分享的个人空间比飞船上更小。

  拜他们所赐,我和瓦瑞娜不由自主地挤到了一起。她的肩膀倚靠着我,右手半扶不扶,丰满的胸部随着身体的晃动微微扫过我的手肘——好吧,这没什么好兴奋的,我知道那只是主动发射器而已。说实话,和女孩子的柔软身体隔着两层薄布互相摩擦,这种感觉还是很不错的,不过如果能选择的话,我宁愿与打印着自己名字的航空票肌肤相亲。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看到那么多人持续拥入,瓦瑞娜丧失了之前的自信,面色苍白地问我。我注意到,她不自觉地使用了“我们”。当事情朝着女性不可预期的方向发展时,她们往往会就近寻找一个可以倚靠的对象——或者说她们觉得可以倚靠的对象——而我恰好离她最近。“先去吃饭,然后我们碰碰运气。”我捏着下巴,故意说得高深莫测。瓦瑞娜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期待的火花,紧紧地跟随在我身后。

  “站前饭店”名字叫饭店,其实就是一个存储仓库。仓库里摆放着几把椅子和几张圆桌,两个钛罐被临时支起来做柜台。这里没有厨房,柜台的后面只有堆积如山的航天罐头,柜台前方用一块小型液晶屏显示着罐头的种类。这家饭店是航运中心的工作人员开的,名义上是为了方便广大乘客的出行需要,其实是个肥缺。航运中心官方只负责乘客登船前的呼吸维持系统,饮食之类的服务不在提供之列。乘客只有两种选择:一是自己携带,但这会占掉行李的重量配额,很不划算;二是在航运中心的私人“饭店”吃,这些饭店会赶在大冲运之前从地球订购一大批航天罐头食品,它们便宜、容易运输、保质期长,烹饪也简单,反正乘客没什么选择。除了有路子开店的人,还有一些闲散人员。他们的罐头存货比较少,也租不起仓库,就租一个运输机器人跟在自己后面,在航运广场来回穿梭叫卖。

  我选择饭店进餐只有30%的原因是饿了,70%的原因是饭店后面隐藏的东西。我和瓦瑞娜找了一张稍微干净点的桌子坐下,她皱着眉头从怀里掏出一张卫生纸,试图把桌上脏兮兮的火星尘和一道道红、绿颜色的污渍擦掉。周围还有几桌客人,大家的表情都很忧郁,嘴里不停地唠叨着,说什么话题的都有。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从柜台后走过来,嘴里叼着一根烟卷,整个脑袋罩在一个透明的密闭头盔里,头盔里烟雾缭绕,几乎看不清楚她的脸——这是基地安全部门和瘾君子之间妥协的产物。她毫不殷勤地问我们要吃些什么。我点了一罐流质香肠和一罐半流质的扬州炒饭,瓦瑞娜用指头按住太阳穴,随便点了一罐菠菜,随即闭上了眼睛,似乎无法承受。这家饭店上菜很快,它没法不快,服务员的工作只是去后面仓库挑出需要的罐头再端上桌子而已。我轻车熟路地撕开罐头包装,用力压了一下罐头底部的加热层,半分钟内它就变得“炙手可热”了。

  “快吃吧,打起精神,吃饱了好去弄票。”我把嘴对准吸管之前对瓦瑞娜说。她自暴自弃地拿起罐头,看了眼保质期,又悻悻放回原处。

  “你说弄票,该怎么弄?”她问道。

  我指了指老板:“就是从这里啊。”

  “你是说,她是个黄牛?!”瓦瑞娜美丽的大眼睛一下子瞪圆。我耸耸肩,看来她所在基地的小伙子们没有告诉她关于大冲运的全部事实。能够在航运中心开饭店的人一定都是有背景的,他们除了能弄到吃的,当然也能弄到航运票,后者的利润更加惊人。受到我的鼓励,瓦瑞娜打开菠菜罐头,两三口把它吃完,仿佛不吃完就会得罪饭店老板,弄不到票一样。这顿饭就这么潦草地结束了,谈不上美味,至少我不饿了。我和瓦瑞娜掏出自己的身份卡,拿到柜台前。老板继续在头盔里吞云吐雾,用指头在收银机上打出价格。

  “什么?!这么贵?!”瓦瑞娜忍不住大叫。我赶紧一把拉住她,用眼神示意她赶紧闭嘴,然后把两个人的身份卡交给老板。老板端详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按照那个有点离谱的价格扣了钱,把卡递了回来。我接过卡,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随口问道:“老板,今天的票能弄到吗?”老板大概早见惯了我们这种人,迫不及待地想弄到票又不想拉下身份,于是直截了当地回答:“今天的不可能了,明天的还有机会。”

  “都有什么航班的?”

  “什么航班都有。”老板的底气十足,就连瓦瑞娜都忍不住佩服起来。“看你们愿意出多少钱了。” 老板又补充了一句:“我这里童叟无欺,也不牟取暴利,K票加200%的劳务费,Z票加170%,D票加150%,都有发票,怎么样?够优惠了吧?”

  “这还叫优惠?这是抢劫啊!”瓦瑞娜忍不住小声嘟囔道。老板丝毫不以为忤,笑着对她说:“小姐,如果一个抢劫犯能把你送回地球,你愿不愿意被抢呢?当然,你不花钱也可以。我见过一些姑娘陪航运中心的领导睡上一觉就回去了。你要不要考虑一下?你的条件不错。”瓦瑞娜听到这么露骨的话,脸腾的一下红起来,看来她实际上没表面装得那么豪放。

  我赶紧把话题岔开:“我们买K票,能不能把劳务费稍微降一点啊。您看这一路上好几天呢,开销上实在……”

  老板不耐烦地敲了敲柜台,在头盔里又吐出一个烟圈。“想快还不容易,钻虫洞去啊,没人拦着你。”我哑口无言。火星和地球之间有虫洞相连,单程只要十个小时就到了,但是这种需要空间跳跃的D票贵得不得了(D的意思是“洞”);次一级的选择是自携大容量推进剂的直飞Z,这种飞船可以从火星直飞地球的任何一个降落场,中间无须补充任何燃料。而我能负担的是最普通的K飞船。这种飞船为了节约燃料,沿途需要借助火卫二和月球的引力进行加速,要多绕好几圈,飞一趟得花八天时间——唯一的优点是相对便宜些。

  “怎么样?你是打算明天去排那个不靠谱的队,还是干脆在这里订?”我转头去看瓦瑞娜。她看起来很苦恼,假如再去排一次那种长队又买不到票的话,精神非崩溃了不可。

  “好吧……我要一张,谢谢您。”她终于妥协了。

  老板早预料到了她的抉择,波澜不兴地把我们的身份卡又拿了过去:“今天先刷一半,明天来取票时再刷另外一半。”说完,她拿起笔在一张荧光纸上潦草地写了几个字:“明天带着这个来。”

  “今天拿票不行吗?”早一刻拿到票,就早一刻安心。

  “废话,所有的票都是当天才确定,你们等着就是了。”老板粗暴地结束了这次谈话。

  我和瓦瑞娜走出饭店。她的神情有些古怪,一半是为金钱心疼沮丧,一半又似乎很高兴。她忽然停下脚步,用那双大眼睛注视着我:“他们真的可以弄到票给我们吗?”

  “我前几次都在这儿订的,没问题。”我安慰她道。

  “希望如此。”她低声喃喃,有些心力交瘁,之前利用主动发射器排队的春风得意全然消失了。

  在我意识到差不多说明天见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老板并不知道我和她素昧平生,想当然地把两张票写到了同一张纸上。这凭证没法撕开,而我和她都不会放心让陌生人拿着自己订票的凭据——万一转手卖给别人就糟糕了,老板是只认纸不认人的。我们都无法在这件事上充分信任对方,这意味着,我们只有一起过夜这个选择了……广场上依然人头攒动,等待买票的人们仿佛地球原野上密密麻麻的杂草,他们的生存环境极为恶劣,可生命力极为顽强,只要有一点缝隙就可以滋长起来,坚韧并且百折不回。唯一不同的是,杂草的活力源自物种繁衍的本能,而眼前人群的活力源自思乡,即使是1.2亿公里的距离也无法阻挡他们回家的冲动。

  曾经有地球来的记者把大冲运形容为“史诗般的太空迁徙”,还幸灾乐祸地说“大冲运谱写了一曲横亘空间的生命之歌”。对此我嗤之以鼻,他们这些坐政府飞船的浑蛋哪里知道民间疾苦?史诗你个头,生命你个屁。对于大冲运来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唯有航票才是王道,是正统,是最初的,是最终的,是阿尔法,是欧米茄。所有的故事,无论喜怒哀乐,都是围绕着它卑微地存在着。而我即将面临的显然是其中一个故事:因为黑市订票凭证的失误,我必须和瓦瑞娜在一起过夜。

  这个故事有各种发展的可能:她欣然同意,我们同处一屋,很自然地在床上媾和到一起,次日拿到航票各自奔赴地球的不同角落。那一夜的风情如模糊的梦境般在记忆里留下一道浅痕;或者她愤然拒绝,宁可不要航票也不愿随便和陌生男人同居一室;还有一种最大的可能是:我睡地板,她睡床,一夜无语。

  事实上,这个故事发展的最大障碍不是瓦瑞娜的态度,而是硬件的缺乏——我们没有床位。奥林帕斯只是一个发射中心,它所拥有的居住空间极其有限,不足以应付大冲运期间拥来的旅客。一些人选择露宿街头,反正整个城市都是恒温的;还有一些人付出一笔费用,可以在仓库里找个地方落脚;甚至还有人把外太空用的宇航服拿出来当作睡袋租给乘客。

  我把我们面临的窘境向瓦瑞娜做了详细的说明,还刻意选择了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以免让她怀疑我别有用心。瓦瑞娜听完以后陷入了沉思,高高的颧骨泛着白光,让她的轮廓看起来有些抽象。大约过了两分钟她才抬起头来,眼神变得轻松起来。

  “没关系,那个凭证你拿着就好。”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那张凭证上只写明了两张航运票,却没有写名字。在拿着航票去航运中心注册名字之前,这张票可以转让给任何人。换句话说,我可以转头卖给另外一个人,大赚一笔,而瓦瑞娜不会有任何机会挽回损失。

  “你不怕我拿去卖掉吗?”我坦率地问道。

  “如果我说,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可以信任,你相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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