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族的机密，没有他不知道的；人族的隐私，没有他不晓得的；人族辛苦收集来的，关于盘古世界的诸般情报，也没有他不清楚的。
石龙老人对人族而言太过于重要，他迟迟无法踏入巫神境，所以历代人皇想方设法的为他延寿，天南海北诸多延寿的奇珍全都搜刮了过来，为他延续了一年又一年的寿命。
但是石龙老人太老了，他不像烛龙晷那样拥有烛龙血脉，天生就寿命绵长，他的本体毕竟只是一个人类，一个限于巫帝巅峰无法再前进半步的人类。哪怕有再多延寿的药物，他的身躯依旧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袭，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
“我本以为，如你这样的智者，已经看透了生死。”帝舜过了许久许久，才带着一丝惊讶说道：“毕竟，生死之间的恐怖，好些人族最普通的战士都看得很清楚。”
深吸了一口气，帝舜抬起头来看着青黑色的穹顶，看着上面一道道垂下的光柱喃喃自语道：“起码，无数人族战士披上甲胄，带着兵器，前往赤坂山迎战异族的时候，他们是不惧生死的。”
摇摇头，帝舜低下头，看着那些鸦雀无声的暗卫喃喃道：“起码，面对洪水，面对水族的那些大妖小怪，我们人族治水的儿郎们，也是在用命去拼。”
“他们没你这么聪明，甚至好些人浑浑噩噩的，好些年轻人呵，你让他们学着写字就好像受刑一样难受。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他们真的不知道什么大道理。”
“只是呢，异族想要杀他们的父母，强暴他们的姐妹，抢占他们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土地，他们就能挺起胸膛去和异族拼命；共工氏为首的水族，想要用洪水倾覆整个人族，让人族成为水族的奴仆，所以他们就拎着脑袋去和水族玩命。”
帝舜轻轻的摇着头：“我们人族，多得是不要命、不怕死的好汉子。”
苦涩的笑了几声，帝舜看着石龙道人干声道：“唯独没想到，被称为人族最有智慧的您……”
“我怕死，这很丢脸么？”石龙老人微笑着，笑容清澈如水，神色中不见任何的挣扎和犹豫，他的目光深邃而澄净，一如刚出生的婴孩一样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杂质。
姬昊看着石龙老人的眼睛就知道，石龙老人已经‘想通了一切’。
不愧是有大智慧的人，他已经看破了一切，想通了一切问题，哪怕他选择的道路是错的，他同样达到了心无旁骛、心明如镜的境界。
“我怕死，因为我活了太长的岁月。我怕死，因为我懂得太多太多。我怕死，因为我是人族最能欣赏生命的人。我怕死，因为我是人族最能领悟世界之美的人。”
“我想活着，如此我能看尽这世界的山山水水；我想活着，如此我能看遍各地的日升日落；我想活着，如此我能看到各地的云聚云散；我想活着，如此我能欣赏到不同的春花冬雪。”
“我懂得太多，然后我发现，我懂的东西越多，我不懂的东西就比懂的多出百倍、千倍、万倍……帝舜，你知道盘古世界有多少种石头？你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少种虫子？你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少种游鱼？”
“这，只是一个盘古世界，单单一个盘古世界，就花费了我这么漫长的岁月，都没能弄清他所有的奥秘！而更有人对我说，盘古世界在茫茫混沌中，只是无数世界中的一个。”
“我想要见到那些世界，我想要欣赏那些世界的风花雪月，我想要在那些世界的参天巨木下饮酒书画，我想要在那些世界的星空下漫步行走……我更想要在那些世界品鉴他们的美人了，将我的血脉散布四方！”
“我不能忍受，我还有这么多的精彩没有见过，没有经历过，还有这么多的知识不为我所知，就此化为一蓬黄土，一具腐烂的尸体……就算有无数的子孙后代会年年向我献祭，将我供奉为祖灵，那又有何用？”
“所以，你背叛了我……背叛了人族！”帝舜苦笑着点了点头：“我早就应该明白，能够对我身上的六件巫宝的弱点如此清楚，能够提前炼制好对付苍生社稷图的人，整个人族，唯有你，只有你，只能是你！只是，我不愿意相信！”
石龙老人镇定的看着帝舜，他缓缓从铜板上站起身来，他长长的头发和胡须一根根的抖散开，长有几近十丈的长发和胡须被一股无形的风托着，围着他轻轻地晃动。
“不愿意相信？”石龙老人笑得很是风轻云淡，他向身后两名青年看了一眼，淡淡的说道：“让老夫做点让你相信的事情吧……看来影尊、色尊、欲尊三位都失败了，难不成人皇身上还有老夫都不知道的秘密？不过，两位尊者，这似乎正是你们期盼的结果？”
两位青年笑了起来，他们连连点头齐声笑道：“妙哉，那么你们人皇的灵魂，就看我们谁先得手了！”
石龙老人‘呵呵’大笑，他猛地用力一拍手，殿堂上空无数宝珠一阵奇光闪烁，一股庞大的巫力波动从天而降，一条条人影凭空冒了出来。
这些人起码有上万人，他们身披重甲，眸子里闪耀着五彩奇光，手持利刀一声不吭的向帝舜带来的亲卫冲杀了上去。
石龙老人更是一声长啸，满头长发化为一条条刺目的流光当头向帝舜和姬昊刺了下来。
第一千二百一十一章 天魔手段
石龙老人心头有障碍。
或许正是因为他知道得太多，所以他不知道的也就更多，无数的‘无知’堆积在他心头，就化为厚厚的屏障，挡住了他超脱巫帝境的那一步。
很多年前他就是巅峰巫帝，而且是人族数一数二的巅峰巫帝，但是人皇宝座都更换了好几任主人，他依旧是巅峰巫帝，修为没有半点进步。
同样是因为他知道得太多了，所以他这个巅峰巫帝一出手就气象万千、恢弘庞大。他的每一条发丝上都有无数条极细的符文闪烁，每一条发丝上附加的符文都迥然不同，水火风雷、毒气沼泽、寒冰强光、黑雾幻影……
姬昊抬头看向石龙老人，感觉他不是在和一个人战斗，而是有上千个、上万个巫帝同时向他出手。这些巫帝修炼的巫法神通各自不同，每一个人都在倾尽全力向他发出了致命一击。
“驳杂……不精！”姬昊仰天长啸，大声吼出了石龙老人最大的缺陷。
石龙老人身体一抖，他原本清澈如水的眸子骤然变得浑浊不堪，姬昊一声大吼正好触动了他心头最要紧的那一处地方，他的心瞬间乱了。
无数发丝相互激荡撞击，带着刺耳的啸声眼看就到了帝舜和姬昊面前。
姬昊放声大笑，他双手轻轻一拍，‘嗡’的一声响，他的十指带起了一层浅浅的金色光粉，好像有无数细小的光点从他的十指中喷出。金色的光点围绕着他的指尖盘旋飞舞，渐渐凝成了一朵透明的金色莲花。
清脆悦耳的鸟鸣声从金色莲花中传来，一只只拖拽着长长的、华美的尾羽，羽毛富丽堂皇犹如凤凰的极乐鸟从莲花蕊中盈盈飞出，这些鸟儿欢快的叫着，尽情的张开翅膀，炫耀着自己羽毛的华美和灿烂。
方圆百里的殿堂被一缕缕瑰丽的金光充满，空气中飘荡着花草果木自然的清香，耳边是清脆悦耳让人神魂动荡、催人欲睡的鸟鸣，眼前更有无数金色的半透明莲花瓣冉冉飘落。
一阵阵若有若无的梵唱声从半空中响起，在场的人都听到了那恢弘壮大的诵经声，但是没人听得懂这梵唱声究竟在说什么——毕竟在帝舜这个年代，‘梵唱’这种物事根本还不应该出现，却被姬昊动用前世的手段让他提前冒了出来。
一声声威严宽厚的声音在石龙老人的心头响起，在殿堂中所有暗卫的心头响起，在那些目光呈五彩迷离色的精锐战士心头响起。
石龙老人的身体一震，他所有的发丝骤然凝滞在半空中不再动弹；殿堂中的所有暗卫同时露出淡淡的微笑，这些长年累月专门负责抄录龙皮卷轴的暗卫们并无太强的战斗力，被姬昊施展的秘法一摧，他们就纷纷栽倒在地睡了过去。
对于那上万名身披重甲，已经被域外天魔附体的暗卫战士而言，姬昊施展出的梵唱声就成了他们的勾魂魔音——盘古钟悬浮在姬昊头顶，姬昊手指轻轻扣动盘古钟，细微的钟鸣声混入了梵唱声中，悄然轰向了这些暗卫战士。
上万精锐战士同时口吐鲜血，他们眸子里喷出五彩火焰，面孔扭曲犹如厉鬼。
“该死的东西！石龙，你该死！”姬昊面带微笑，嘴里的声音却凄厉犹如万年幽魂的惨嚎。
这些精锐战士双眸喷火，瞬间烧熔了他们的眼眸，透过他们空荡荡的眼睛，姬昊惊怒交集的发现，这些暗卫战士的血肉精气早已被附体的域外天魔吞噬一空，他们如今身躯只剩下了一具空荡荡的皮囊。
双手结印，施展道门降魔大神通，姬昊怒喝一声，双手重重拍在了盘古钟上。
一声钟鸣惊天动地，殿堂内所有桌案上的龙皮卷轴、所有桌案同时崩解，化为无数碎片四处飞舞。
上万被附体夺舍的精锐战士身上甲胄轰然崩溃，他们的皮肤裂成了寸许大小的碎片，露出了体内一缕缕扭曲的五彩光焰。盘古钟声声轰鸣，这些五彩光焰剧烈的蠕动着，犹如飓风中的烛光迅速的黯淡了下去。
“这是我族的无上秘功！”石龙老人身边的两个青年男子看着姬昊异常震惊的嘶声怒吼：“你怎么学会了我族的秘法？你，你……难不成，你不仅仅是战退了影尊他们三个……”
姬昊双眸中金银二色奇光闪烁，他冷声喝道：“我不仅仅是斗败了他们三个，我还吞噬了他们的本源烙印，他们所有的一切知识、一切经历，都被我夺取了。”
两个青年男子相互望了一眼，他们同时怒啸一声，左边一人身体一震，皮囊骤然炸成了无数条五彩烟火喷洒出来，从崩溃的皮囊中，一尊通体金灿灿有三头八臂、周身披挂着诸般璎珞宝珠的人影冉冉浮现。
右边一人同样长啸一声，皮囊炸成粉碎后，从他的皮囊中冲出了一条体长百丈，通体雪白如银的巨龙。这条巨龙的上半身是人影，下半身为龙体，上半身的人形是四面六臂，六条手臂分别手持一柄长矛怒视姬昊。
姬昊的瞳孔一凝，这两个家伙，他们居然都和影尊一样，是超脱了色相，达到了本相变化的大能。
“好得很，就让我来试试你们的手段！”姬昊放声大喝，头顶盘古钟、太极乾坤镜同时祭出。盘古钟放出道道混沌之气将他和两个域外天魔笼罩在内，太极乾坤镜放出大片迷离神光遮挡住了外人视线。
等得漫天都是清光夺目，没人能看清战团中的影像时，姬昊毫不犹豫的祭出了五彩圆鼎，将其化为一团五彩漩涡，趁着两条域外天魔不注意的功夫，将那半龙半人的魔尊一家伙裹了进去。
不容另外一尊三头八臂的魔尊救援，姬昊手持太极神锋团身冲了上去，对着魔尊就是一通猛砍猛杀。
和平日里直来直去的剑势不同，今日姬昊挥剑之时，身边有无数重幻象绵绵而生，他的剑势也是忽隐忽现让人看不清楚，一不小心就会挨上他一剑。
姬昊已经开始尝试将域外天魔的诸般秘法神通融入自家道法中，域外天魔的道固然是旁门邪道，但是威力非同小可，固然不能作为根本大道，却也能作为证道的辅助法门。
石龙老人终于回过神来，他厉声吼道：“小儿无礼，你焉敢教训老夫？”
石龙老人正要继续向姬昊出手，一声长叹传来，帝舜已经挡在了他面前。
第一千二百一十二章 永无太平
石龙老人很强。
但是面对帝舜，他一招败北。
作为暗卫首领，负责保存人族文明火种，守护人族传承，暗卫一族每人身上都背负着极其可怕的灵魂血誓。帝舜只是站在石龙老人面前，任凭石龙老人全力向他攻了一招。
帝舜毫发无损，石龙老人吐血崩溃，本命巫星轰然崩解，四肢百骸尽成粉碎，只剩下最后一口本命精气勉强撑着，维持着他的一线生机。
“这血誓，果然是厉害。老夫，老夫琢磨了这么多年，用尽了这么多法子，居然还制不住他。”石龙老人瘫倒在地，一边大口吐血，一边看着帝舜惨笑：“我其实，只想活下去，这点要求，很过分么？”
“若有可能，我也希望您老能一直活下去。作为人族最有智慧的人，我们都不愿意失去您。”帝舜单膝跪在石龙老人身边，扶起他的上半身，让他斜靠在自己的身上。
左手贴着石龙老人的后心，帝舜将自己的本命精血生气不断注入石龙老人体内，维持着他的活力：“但凡您有任何要求，我们倾尽全力都会做到。但是您选错了路，您真不该答应这些域外天魔的要求……您看，他们将您的子孙当做食物！”
帝舜指了指地上那些残破的甲胄。
姬昊一击摧毁了上万被域外天魔附体的暗卫战士，将那些域外天魔尽数击杀。但是那些暗卫战士已经被吞噬了精血骨肉，只剩下了一具空荡荡的皮囊，死得不能再死。
这些暗卫，都是石龙老人一族的族人，是他的子孙后裔。
石龙老人看着那些甲胄碎片，眼角突然有一颗冰冷的眼泪滑落，他呆呆的说道：“是啊，这么多好孩子，他们原本不会死的。为什么我会，我会答应和这些魔头合作呢？”
“青松，他刚刚成亲三个月。”
“小六儿，他刚刚和隔壁家的女娃订亲。”
“还有七猪儿，他最喜欢吃烧野猪耳朵，前几天他还带人去白石山里，抓了好几头大野猪回来。这些娃娃，都是好娃娃啊，是我人族的未来啊，为什么我会答应，让那些魔头附在他们身上？”
“我是真的怕死。”石龙老人艰难的抬起头来看着帝舜：“尤其啊，我是你们这些娃娃的老师。你前面那几个娃娃，还有你，帝舜，你们都在我门下学过东西。可是我这个老头子啊，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成就巫神破空而去，就留下老头子我一个人……”
“我是真怕啊，我虽然知道很多东西，知道很多你们不知道的东西，但是我不知道的东西更多。”
“我死了以后，我会去哪里？”
“我死了之后，我还是我么？”
“世上真有轮回，真有转世？”
“若干年后，我是否还是我？”
“我这一生，有过我最喜欢的女人，有过我最喜欢的儿子、女儿，也有过我最喜欢的孙儿孙女……我的牵挂这么多……若是我死了之后，他们会是什么样子？我最爱的女人啊，如果真有轮回转世，我是否还会认得你？你是否又会认出我？”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其实单纯死亡并不可怕，老夫害怕的是各种牵挂放不下。放不下，就有心障，有心障，就有痴迷，有痴迷……就有绝大的恐怖。”
石龙老人呆呆的看着帝舜，突然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但是，还是不对，老夫现在想想，就算老夫再怕死，也不至于和这些魔头厮混在一起。老夫这就要死了，所以脑子里突然明白了，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
帝舜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凌厉的凶光，他沉声道：“您……想起了什么？”
石龙老人呆了许久，他艰难的抬起手来，在自己的额头上敲了敲：“有人，抹掉了我的一些记忆……真，真可怕……呵呵……老夫自诩也是神通广大，尤其各种阴魂巫法也是精通的……向来，向来……只有老夫在别人的灵魂上做手脚……想不到，老夫居然被人下了手段还没察觉。”
“这是，嗯，这是……呵呵，老夫都要死了，终于想起来了。”
“老夫最小的、最小的孙女儿，那一天，她带回来了一朵莲花。”石龙老人嘴角抽搐着看着帝舜：“很罕见的品种，一朵金色的莲花，八十一瓣，花瓣上有七彩光芒。老夫从未见过这种莲花，所以将他种在了一个玉钵中日夜品鉴。”
“于是，就有人告诉我，他有无上法门、无边神通，可让我超脱生死，跳出五行红尘。”
“可是，那人是怎么告诉我这话的呢？老夫怎么就信了呢？老夫怎么就……那些域外天魔，他们是怎么找到老夫的呢？”
石龙老人的声音越来越低，大口大口的鲜血不断的从他嘴里流出，很快就有细小的内脏碎片从他的嘴里喷了出来。他艰难的看着帝舜，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掌轻轻的拍了拍帝舜的面颊。
“还记得，当年你被送到老夫门下学习农桑渔牧诸般民生之术……你才是一个三岁的娃娃……舜啊……小心，一定要小心……我们人族受天道气运青睐，所以我们人族永无太平之日……群狼环伺……虎豹财狼……太多了……”
石龙老人的身体微微一抽，他的身体急速的冰冷僵硬，生命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他的身体。
帝舜呆呆的扶着石龙老人，低声的自言自语：“因为我们受天地青睐，所以我们就永无太平。为什么？这是为什么？那些虎豹财狼……”
慢慢放下石龙老人的尸体，帝舜缓缓站起身来，他的眼眸变得通红一片，身边无数条紫气疯狂舞动，偌大的殿堂剧烈的颤抖着，一道道无形的飓风凭空而生，不断搅动空气发出凄厉的鬼哭狼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