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镜中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沉默了很长时间。
自己还活着,这种感觉真好。
在死亡边缘走了一圈,然后重新回到人世间,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在地底空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记不清楚了,只知道当星辉开始燃烧之后,他的神识便坠入了一道深渊,在那道深渊里全部是燃烧的火焰、高温的烟尘、恐怖的撕裂以及难以承受的痛苦,还有绝望。
他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梦,但他知道那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他现在还有些神思恍惚,下意识里抬起衣袖闻了闻,衣服上到处都是血渍,闻着虽然没有什么刺鼻的血腥味道,但对于性喜洁净的他来说,这是很难忍受的事情。
他以为那些都是自己的血,依然无法忍受,于是他开始洗澡,洗了很多遍,才确认把所有的血全部冲掉,拿着大毛巾擦拭着身上的水珠,走到镜前,准备把窗打开,放一些冬雪里干净的空气进来。
走过那面大镜子的时候,他忽然停下脚步,向镜里望去。
镜子里,那名少年赤裸着上半身,看着很寻常。但他发现了一些很不寻常的地方。
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像他这样,对自己的身体了解的非常清楚——因为生病的缘故,他向来很注意这些方面——他记得很清楚,自己的左臂上方,有师兄给自己针炙时错手留下的一道伤疤。但现在,那道伤疤没有了,左上臂一片光滑。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的皮肤变得细滑了很多,就像是初生的婴儿。更让他想不明白的是,自己明明受了这么重的伤,身上却找不到一道伤疤,就连以前留下的那些旧伤疤,也尽数消失不见,哪怕是最细微的也没有了。
难道,这就是洗髓?从春天到现在,从遥远的那颗命星汲取的星辉,在变成真元的过程里,有一部分顺便帮自己洗髓成功?
他的心里没有生出得偿所愿的狂喜,因为他这时候很茫然,还处于心神恍惚的阶段。
他看着镜中的少年,皱着眉头认真地思考着。
思考,是最能让人冷静清醒的事情。他越来越清醒,想起了越来越多的事情。直至最后,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昏迷前的那一刻,应该是在寒冷的地底空间里,在黑龙前辈的身前,怎么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国教学院?
他看着微湿的毛巾,用手轻轻揉了揉,确认那些湿意是真实的。
他走到窗边,望向冬林深处的皇宫城墙,心想从地底空间出来就是那片池塘,如果不是黑羊想办法把自己送回国教学院,唯一有可能做这件事情的,便应该是那位中年妇人,那妇人究竟是谁?
先前在地底空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为什么还活着?难道自己真的洗髓成功了?
他站在窗边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做出决定,走回床边,将被褥尽数掀开,盘膝坐上去,闭上眼睛,开始坐照内观。
那道绝望而充满的深渊,就是起始于他开始坐照自观,现在他活了下来,却毫不犹豫地再次坐照自观,因为活着对于他固然非常重要,但他无法接受糊里糊涂的活着,他需要弄明白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状态。
神识进入他的身体,再次开始漫游,只不过现在有了经验之后,这种漫游不再是无目的地观察,更像是巡视自己的领地,没有用多长时间,他的神识便来到了那片万里雪原,在高空里望着地面。
他闭着眼睛,睫毛微微眨动,脸色苍白如雪。
他很紧张,很担心神识会像上次那样,直接落到雪原上,再次燃起那般恐怖的大火。
即便意志坚毅如他,也绝对不想再次承受那样的痛苦。
幸运的是,这一次他的神识没有落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变故发生。
万里雪原依然是万里雪原,他的神识注意到,角落里有一片雪原燃烧无踪,化作了数十道涓涓细流在流淌,向着南方流淌而去,一路滋润荒凉的原野,只是那些溪流太细,而且山脉断裂,根本无法构成所谓的水系。
那些细流应该便是真元,因为他经脉的特殊情况,而无法像普通修行者那样互相联通,只能在小区域里存在。
陈长生睁开眼睛,开始思考。
他现在的情况和落落看似有些相似,实际上差别非常大。
落落的体内真元充沛至极,只是妖族经脉与人类相比,非常简单,所以很难用来修行人类的功法。他的真元现在少的可怜,而且经脉尽断,想要修行功法,更是困难。不过二者之间隐隐有某种相通之理。
关于经脉的问题,他这些年一直在思考,所以才会在短短数月时间里,解决落落的问题,而解决落落问题的过程,实际上也是为他现在解决自己的问题做准备,对于自己如何修行,他早有安排。
是的,现在他体内的真元数量确实不多,经脉确实断裂,但不代表他不能修行。
他走到窗边,看着湖畔那片冬林里最显眼的那颗云松,调息片刻,握住短剑的剑柄。
锃的一声清鸣,短剑脱鞘而出,一道形散实凝的剑意,从二层楼的窗畔,向着那处飘渺而去。
钟山风雨剑的第一式,起苍黄。
但他没有钟山风雨剑的真元运行方式,而是用的自己教落落的那种模拟方法。
这是陈长生第一次使用真元,从这一刻开始,他开始称自己是位修行者,或者修道者。
任何人如果有他一样的经历,此时或者都应该喜悦万分,甚至激动的泪流满面,但他没有,就像刚才确认自己体内有真元流动时一样,他平静的不像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而更像是个五百岁的修行前辈。
因为修行从来不是他的目的,只是他的手段,也因为他曾经无数次推想过现在的场景,想的次数太多,早已变得麻木。
随着剑意破空而去,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一声轻哼,感觉有些痛苦。
远处那颗云松纹丝不动,窗外的石台破裂,数粒石块像劲矢一般射进屋内,噗噗闷响里射进墙壁,有一颗击中他的左臂。
按照教落落的那个方法,还是有些问题,要重新寻找通道,果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陈长生摇摇头,回身准备取药粉来包扎左臂。
虽然他的真元微弱,难以真正地发挥出钟山风雨剑的威力,但毕竟是以真元驭剑,那些被溅起的石子,比普通羽箭的威力也差不到哪里去,能够深入墙壁,自然能够轻易地击伤他的左臂。
以后应该更小心谨慎些,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左臂根本没有受伤,连根寒毛都没有断。
……
……
第127章 腰缠十万贯(上)
居然没有受伤?陈长生有些吃惊,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就算如自己猜测的那样,星辉在转换成真元的过程里,顺便完成了一次洗髓,也不可能让自己的身体强度变的如此惊人,要知道那颗石头的杀伤力可不小。
他把手伸到窗外,借着被雪地反耀的更加明亮的天光,仔细地观察着所有的细节,先前他虽然表现的很平静,但真元在身体里流淌的事实,吸引了他全部的心神,直到此时,他才开始真正地审看自己的身体。
片刻后,他微微挑眉,除了肌肤变得更加紧实,更加白皙外和以前看不出任何分别,但此时全神贯注去体会,他隐隐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仿佛多了一些什么东西,那些似乎是某种力量,又像是一道气息。
他走到镜前,发现了一枝簪子。这簪子应该是前些天莫雨落下来的。他拾起簪子,看着锋利的簪头,想了想,毫不犹豫地向手臂上扎了下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物体的尖锐程度,能感受到簪尖与皮肤的接触,但刺痛的感觉被减弱了无数倍,更没有受伤,锋利的簪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随着他的力量逐渐增加,簪尖传来的刺痛感越来越清楚,但依然没有刺破他的皮肤,他的皮肤仿佛发生了某种神奇的变化,随着簪尖不停下陷,却根本没有会破开的感觉,就像是承载着露珠的荷叶。
陈长生放下簪子,握住那把短剑试了一试。
片刻后,看着左臂上那道清晰可见、但并不宽的血痕,他再次确认自己的身体已经发生了自己都不知道的神奇变化,强度得到了极大幅度的提升,就算是道藏里记载过的那些最完美的洗髓,都不见得能够有他现在这样的效果。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问题只能去问黑龙前辈。陈长生感受着体内隐隐流淌着的那道力量或者说气息,再也无压抑住心中的困惑,也无法压抑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突然旺盛起来的精力,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鞋,跳出了窗外。
鞋底踩破冰雪,碾平黄草,他站稳身体,神情有些茫然。他住的房间在二楼,离地面并不高,就算是平时,凭着被老师和师兄用药汤打熬出来的身体,也不会受伤,但绝对不可能像现在这般轻松,如此轻灵。
他沉默了会儿,隔着呼出的热雾,望向冬林那面的寒湖,他想再试一试。
膝盖微曲,腰腹发力,蹬。
嗖!
楼前的雪地里出现一个小坑,残雪与草屑飘舞而起。
陈长生的身影消失无踪。
下一刻,他出现在了数十丈外的湖边。
寒风微作,落叶微起。
他的神情有些茫然,脸色有些微白。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拥有如此快的速度。
这一切都来自于他忽然变强无数倍的力量,以及提升无数倍的身体强度。
那道力量是从哪里来的?
这真的是洗髓的效果吗?
看起来,洗髓是唯一的解释,但他很难相信这个解释。
想到先前洗澡的时候,身体上凝固的血被水冲洗掉时那种奇怪的心理感受,他莫名不安起来。
他翻过院墙,离开国教学院,借着风雪的掩护,再次来到北新桥。
雪还是那样的大,地面的积雪还是那样的厚。
废井曾经留下的两行人类脚印与雪獒的足迹,早已被掩盖。
他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人注意这边,远处的侍卫正在换班,纵身跳进废井。
啪的一声轻响,他的双脚落到了实处,这让他很吃惊。
他已经做好了要落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没有想到,刚跳下去便见了底。
这口废井原本没有底,下面是近乎深渊的黑暗,可以一直落到地底空间,落到黑龙的身前。
现在,有了井底,井底是坚实的黄土,黄土上是一层浅浅的雪。
他抬头向井口望去,有雪花飘了下来,让他眯起了眼睛。
他蹲下,量了量井底积雪的厚度,确认这口井被封死还不到半日。
……
……
“你不会吧?”
唐三十六从陈长生的手里夺过菜刀,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最近这些天,轮到陈长生当值做饭,唐三十六嫌弃他做的饭菜比轩辕破做的还没有滋味,准备进来提醒他泡椒炒肉是一定要放泡椒的时候,正好看见陈长生拿着菜刀准备往自己的手指上砍的画面。
陈长生知道他误会了什么,说道:“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
哪种人?自然是承受不住外界的压力,从而自残以逃避挑战的人,或者是承受不住外界压力,从而精神失常,只欲引刀成一快的人,又或者是那些承受不住外界压力,忘了父母养育之恩,从楼上跳下来的那些人。
“你确实不是那种蠢货,但我很担心你发起狠来,想弄一出断指明志。”
唐三十六把菜刀递还回去,说道:“像我们这样洗髓圆满的天才,就不会让人产生这种误会。”
洗髓成功的修行者,身体强度会得到很大提升,想用普通的菜刀斫掉手指头,不是不可能,只是比较难。
“洗髓不怕菜刀,也没看你这两天帮着切切菜。”陈长生接过菜刀,继续切白萝卜。
这些天,他去过北新桥两次,发现那口废井真的被封死了,他只能学着习惯身体的变化,用菜刀斫自己的手指,是他经常做的事情,只有习惯了身体的强度和力量,才能准确地利用这种强度和力量,并且凭之而战斗。
唐三十六担心他也很正常,因为大朝试马上就要到来。
参加大朝试的人们,已经从大陆各方来到了京都,无数目光都投向了国教学院,投向……宣称一定要拿首榜首名的陈长生。虽然说,拿首榜首名这件事情,是由主教大人宣诸于众,他自己从来没有亲自承认过,但没有人会理会这点。
因为与徐有容的婚约、青云榜,还有这份宣告,他现在变得非常有名,被推到了一个极高的位置上,问题在于,谁会服他?如果不是金玉律坐躺椅,赏风雪,饮热茶,国教学院那座破烂的院门,只怕早就已经被人踏平。
他现在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