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正午,摊贩们抓紧机会拼命地吆喝,以那些石柱为线,线外热闹到了极点,桂花糕的香味在食物的味道里最为清晰。
来看大朝试的民众围在离宫的外围,议论着不时从宫里传出的最新消息,人们无法看到大朝试现场那些激动人心的画面,情绪却没有受到影响,气氛依然很热烈,必须要说,这也有那些说书先生的功劳。
离宫外的街道上,隔着数十丈距离,便会有个茶铺,铺子前总会摆着张普通的桌子,穿着长衫或夹棉袄的说书先生站在各自的桌前,唾沫四溅,手舞足蹈,不停讲述着此时学宫里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这些说书先生以及他们背后的老板是与离宫里的谁有关系,前一刻大朝试现场才发生的事情,下一刻便成为了说书的内容,而且竟没有太多偏差。
西南角有幢相对清静的茶楼,装饰颇为清雅,但今日这茶楼也不能脱俗,专门请了位说书先生在堂里坐着,而且还花了大价钱从离宫买了最新的消息,只见那位容貌清矍的中年说书先生一拍响木,说道:“话说曲江幽幽清能照人,诸位考生施展各自本事,或踏水渡江,或身化流云,便将那位国教学院的少年落在了最后,一时间两岸鸦雀无声,都想看看那少年如何过江,谁曾响,只闻天边传来一声鹤唳,白鹤归来!”
说到此节,这位说书人又是一拍惊木,将那些凝神贯注的茶客惊了一遭,才缓缓叙道:“当时曲江两岸近百考生,皆如诸位一般目瞪口呆,诸位是被小老儿惊着,那些考生却是被那只白鹤惊着了。为甚?因为下一刻,那位国教学院的少年竟是二话不说,一掀前襟,便坐上白鹤后背,腾云而上,向着对岸而去,真真是骑鹤下江南,此景何其奇也!”
茶楼里响起一片喧哗的议论声。
那位说书人笑道:“诸位不须议论,要知道参加大朝试的那些考生,无论是在宗派里还是在学院中,想必都见过仙禽异兽,但他们为何如此惊讶?因为没有人想到,居然可以用这种法子过江,更令他们震惊的是,那只白鹤可不是普通的白鹤,是我大周京都东御神将府的白鹤!”
楼间议论之声更盛,很多京都民众都知道,东御神将府里养着白鹤,只是这些年见的次数少了,又有人想起了那件传得沸沸扬扬的婚约,不由很是好奇为何那只白鹤会愿意驮了那位国教学院少年过去。
“诸位若还没有忘记,便该知晓,那只白鹤已然随着徐小姐远赴南方圣女峰,为何会忽然出现在万里之外的京都?莫非徐小姐真的认了那位国教学院少年作未婚夫?那在场的离山剑宗四位高足又会有何等反应?”
说到此处,这位说书先生轻咳两声,端起茶杯饮了口温茶。楼中茶客明白这是何意,虽然有一两位茶官恼火说道,这已是昨日的故事,怎好今日还说来骗钱,大多数人还是老老实实地随了茶钱。
说书先生见着茶盘里的铜钱数量,很是满意,清了清嗓子,便开始继续讲述大朝试的故事,茶馆们专心致志地听着,没有人注意到,一位戴着笠帽的中年人将杯中残茶饮尽后,走出了茶楼。这名中年人的笠帽压的极低,看不清楚眉眼,出楼后混进街巷里的人群,不一时便消失不见。
过了段时间,这名中年人出现在离宫南四里外的一间客栈,他从怀里掏出两颗殷红色的药丸服下,痛苦地咳嗽了好一阵子,终于压制住体内的伤势,走到床上躺下,笠帽被推到一旁,黑发里隐隐有两处突起。
正午过后,所有茶楼茶铺的生意都变得更好,只是说书先生讲的故事则显得不再那么吸引人,因为大朝试文试的成绩正式颂布了出来,各茶楼茶铺的掌柜或伙计去离宫前抄了回来,开始对茶客们进行讲解。
文试榜的最后一名是摘星学院叫张听涛的考生,民众们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自然也没有太多议论,只是嘲笑了数句,又对摘星学院的办学宗旨攻击了一番便告罢了。轩辕破的名次很靠后,唐三十六排在第七,庄换羽在第六,槐院四名书生的成绩极好,竟是全部进了前十,当然,人们最关注的还是最前面那两个名字——苟寒食和陈长生分别排在首位和第二名,而且两个人的名字旁都有备注:优异。
看着大朝试文试的最终榜单,看客们议论纷纷,啧啧称奇,对着苟寒食和陈长生的名字指指点点,赞叹不已。有外郡专程来京都看大朝试的游客对此很是不解,心想即便排在前位,何至于被如此盛赞?
有京都民众对这些人解释,大朝试文试向来只排位次,只有极为优秀的考卷才会特意注明优异,这里所说的极为优秀一般指的就是全对。苟寒食和陈长生的名字旁都注有优异,那么说明他们的答卷堪称完美。要知道这是非常罕见的事情,已经有好些年,大朝试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了。
那些外郡来的游客这才明白其中道理,却又有些想不明白,既然两名考生的文试成绩都如此优异,应该是全部正确,那么又是如何分出的高低?为什么苟寒食便要排在首位,陈长生却只得到了第二名?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解释,那些见多识广的京都民众,对此也很是好奇,同样不解的,还有离宫里负责复核的那些考官。
文试主考官看着那个神情微寒、明显是来找麻烦的教士,心想教枢处就算不忿陈长生没拿到第一,又何至于表现的如此明显?
但教枢处在梅里砂主教大人的统驭之下,一年来强势异常,即便文试主考官的位秩要高过对方,依然不得不谨慎解释。
“用语规范问题。”
他看着那几名教枢处负责文试成绩复核的教士,神情严肃说道:“别的方面都分不出来高低,但苟寒食的用语非常严谨规范,尤其是典籍相关的专用词汇,就连避讳的叠笔都没有错误,陈长生虽然答的没有任何问题,但他的用词过于古旧,按照大编修之后的标准来看,当然应该扣分。”
文试的成绩已然送出离宫,公告天下,自然没有再更改。得到优异评价的苟寒食和陈长生二人,成为所有人赞叹的对象,当稍后一些时间,进行对战最后一轮的人选确认后,人们更是震撼异常,议论连连,因为那两个人依然还是苟寒食与陈长生,这也就意味着,今年大朝试的首榜首名,必然要从这两个人当中产生。
一位是举世闻名的神国七律第二律,离山剑宗的少年智者,通读道藏的苟寒食。一位是国教学院多年来的第一位新生,国教旧派重点培养的对象,徐有容的未婚夫陈长生,从名声来说二人不相上下,能走到这步也证明他们各自的学识与实力,只是看好陈长生的人依然不多。
四大坊开出了最新的赔率,苟寒食是一又三分之一,陈长生则是七,相差非常巨大,甚至可以说是苟寒食稳胜的局面。
听着楼下传来的喧闹声,天海胜雪的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虽然先前他买了陈长生很多银子,却没有想到那个国教学院的少年真能走到这一步,不过即便是他,也无法看好陈长生能够继续获胜。
之所以到了最后也没有人看好陈长生,是因为人们包括天海胜雪在内都知道,在苟寒食和陈长生之间横亘着一道门槛。
那道门槛很高。
那道门槛与生死相关,更高于生死。
昭文殿里,主教大人梅里砂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光镜上显示的文试成绩榜单,静静地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笑了起来,在辛教士的搀扶下艰难地站直身体,出殿向着清贤殿而去。他本只是想着借大朝试让陈长生尽快成熟,却没有想到陈长生真地有可能摘下这颗丰美多汁的果实,没有希望便罢了,既然希望在前,他自然不会允许任何人破坏,谁都不行。
离宫深处,神冕在桌上承受着殿上落下的天空,泛耀着夺目的光辉,神杖在台上反映着水池的倒影,仿佛是在深海之中,和这两样神器相比较,瓦盆里的那株青叶未免显得有些寒酸,但教宗大人没有看神冕,也没有看神杖,而是静静看着那片青叶,沉默不语,有些出神。
他背着双手,就像个年迈的花农。
不远处便是那片清水池,木瓢在水里轻轻起伏,仿佛扁舟,随时可以盛水,那些水可以用来浇青叶,也可以用来落一场雨。
在离京都最遥远的地方,有片莽荒的山岭,岭间森林绵延不绝,白雾缭绕,山路湿滑难行,而且异常安静,如果不是山道间不时响起的笃笃声,或者会显得更加阴森可怕。
那些笃笃的声音是木杖落在山道湿石上的声音。
余人撑着拐杖,艰难地向山道上行走。他和陈长生的师父,那位神秘的计道人正负着双手行走在前方,似乎根本不担心他跟不上来。
笃笃的声音持续了很长时间,幽静森林里的云雾越来越浓,里面隐隐传出很多细碎的声音,仿佛有很多生物被杖声吸引到了此间。
第170章 八方候此一战
来到雾前,计道人停下脚步。余人一只腿有些瘸,但如果不是攀爬陡峭的山道,平时他很少用杖。他有些不习惯地用左腋夹着拐杖,双手在身前比划着问道:“大朝试应该有结果了吧?不知道师弟现在怎么样了。”
计道人神情清逸脱尘,眉眼一如当年那般,看不到苍老的痕迹,看着余人眉间隐约可见的担心神情,他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没有说什么。
余人比划问道:“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去京都?”
计道人说道:“需要你回京都的时候,自然就去。”
余人没有留意到他说去京都的时候用的是回字。
这里是东土大陆最偏僻的蛮荒山岭,妖兽横行,人迹罕至,比西宁镇后那座大山更要荒凉,云雾湿重,行于其间不知何处,甚至仿佛已经离开人间,莫雨派出的人,哪里可能找到这对师徒?
雾里那些细碎的声音响起的频率越来越高,隐隐更有异动,接着便是十余道威势十足的气息出现,应该是些极强大的妖兽。
计道人不愿与那些腌臜的丑物朝面,微微皱眉说道:“开道。”
余人依言上前,对着山道尽头的那片浓雾喊了一声。
他的舌头断了半截,所以无法像正常人那样说话,但这不代表他不能发出声音,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啸声从他的唇间迸将出来。
似啸,实际上那是一个字,一个蕴藏着无穷信息的单音节的字,也正是陈长生在地底空间与黑龙交流时用的那种字:龙语。
余人一声清啸,啸声破空而去,入云雾而无踪,没有掀起半点涟漪,然而下一刻,啸声里蕴藏着的碾压性的威压,顺着云雾传向山岭的四面八方,那些隐藏在云雾深上的妖兽,发出恐惧不安地低鸣,表示自己的臣服以及请罪,伴着摩擦声,以最快的速度消失,云中恢复了安静。
在最京都更加遥远的地方,有一片白色的荒漠,在荒漠的正中央,有座由石头砌成的城市,城墙方圆数十公里,看着非常壮观。
数百万人跪在石头城外的荒漠里,他们的膝头与额头与被九个太阳晒到滚烫的白色沙砾长时间的接触,发出淡淡的焦糊味,但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痛苦的神情,只有绝对的平静,也听不到他们发出任何声音,只有绝对的沉默,便像是一片宁静而恐怖的海洋,人海。
在人群的最前方有座木头搭成的高台,木台的边缘竟还有无数青色的树叶,与四周荒凉炽热单调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木台正中间竖着一个正字形的、带着浓烈宗教意味的符号,随着数百万信徒的沉默祈祷,正在散发着淡淡的圣光。
一位中年男子站在那个宗教符号前,静静看着跪在身前的数百万人,看他的衣着应该是位宗教僧侣,年已中年的他,眼角有淡淡几道纹路,却难损其完美的容颜,最为迷人的是他的眼睛,那双宁静湛然的眼睛里有无穷的悲悯与爱,仿佛能够看到无限远的地方,仿佛能够看见所有。
他举起了手中的法杖,对微笑面对这个险恶的世界。
白色荒漠上的数百万人站起身来,山呼道:“莫不为家园!”
……
……
京都是初春,还很寒冷。雪老城的初春,更是酷寒无比,风雪如泣如诉在城中的街巷里刮拂着,就像是风沙一般,让人无法睁开眼睛。
魔族喜欢夜色,喜欢宁静,喜欢鲜血,喜欢杀戳,后者是内心,所以魔族的艺术家以及那些王族的隐密寓所里,总能看到大色块的绘画或是奇怪扭曲的线条,而整座雪老城的色调则是灰暗的、令人宁静甚至麻木的,行走在城市里的人们也都喜欢穿黑袍,远远看着很难分辨是谁。
一个魔族穿着黑袍行走在风雪里,他身上的那件黑袍很普通,有些旧了,下摆边缘甚至已经出现了破口,但至少这是不一样的黑袍。
黑袍在狂暴的风雪里时隐时现,哪怕用眼睛盯着,也很难一直确定位置,直到他走出雪老城,站在了南面的冰川上。
寒风大作,掀起檐帽一角,露出那名魔族的侧脸,那片脸异常苍白,仿佛多年没有照过阳光,仿佛刚刚重病一场,仿佛没有温度,更像是完全没有生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死亡意味。
那名魔族看着南方京都的方向,沉默了很长时间,唇角微微咧起,冷漠的声音里有隐之不住的快意:“你终究不能继续无视他的存在。”
落落搬去离宫后,百草园便再没有人居住。国教学院的少年们都去参加大朝试,此间也没有人,墙上那扇新门被推开,自然无人发现。
黑羊从门内走了出来,向着湖畔走去,湖畔的草地上还有残雪,草枝黄败,它有些疑惑,想着半年前那少年喂自己吃的草并不是这种味道。
圣后娘娘也来到了国教学院。
这是十余年来,她第一次来国教学院。
先前在百草园里,她想起太宗陛下在那里对皇族的屠杀,此时站在国教学院里,她想起了自己对国教旧派的屠杀。
太宗陛下归天后,她杀了很多人,因为有很多人反对她,从她开始代陛下批阅奏章开始,那些人就开始反对她,一直到十几年前,陛下在病榻之上痛苦不堪的时候,那些人还是什么都不管不顾,只想着反对她。
敢反对她的人,最终都会被她杀死,她杀了几百年,直到十几年前在国教学院里杀了那么多人,终于没有人再敢站出来反对她了。
她知道自己的双手染满鲜血,但她不在乎。只是事隔多年来到国教学院,看着不再荒败的旧园,她很自然地想着不停杀人的那些日子。
这种回忆不会令她感到不快,但也没有什么快乐。
尤其是那些被她杀死的人当中,有很多是她很欣赏的人,那些人勇敢、廉洁、能干、出色、优秀、坚毅、高洁,她曾经给过那些人很多机会,然而那些人却不给她机会,甚至逼着她杀死自己。
因为那些人要证明给这个世界看,她是个残暴的统治者。
圣后娘娘望向离宫方向,想着先前发生的事情,觉得有些微寒,心寒。
一场秋雨一场寒。
教宗居然出手了。
她曾经以为陈长生就到这里了,此时才明白,并不是如此,那么她很想问问那些人,你们想走到哪里呢?又要开始逼我杀人了吗?
……
……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考虑,小人物不需要去考虑大人物的考虑,陈长生不在乎有多少人在关注着大朝试,关注着自己,就像他和落落说过的那样,他只关心自己能不能拿到首榜首名,能不能进凌烟阁。
在这件事情之前,魔族入侵都是小事,何况其它。所以他非常耐心地准备着最后一场战斗,沉默而专心地听着唐三十六替自己布置的战术。
唐三十六看着他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说道:“先以情动人,然后以理服人,最后以势压人,最后才是打人。三句话,三个手段,顺序很重要,希望能够起到一定作用,当然,如果那个穷书生始终油盐不进,我还是建议你要考虑一下,用什么样的方式认输会显得比较光彩。”
落落在一边低声说道:“先生,试着收买他。”
唐三十六冷笑说道:“那是苟寒食,道德君子自居的书生,怎么可能被收买?他又不是折袖这种没见过钱的穷小子。”
折袖在白杨树旁的担架上,身上的血渐渐止了,精神也稍微振作了些,听着唐三十六这句话,他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落落凑到陈长生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陈长生有些吃惊,不想接受,却没办法阻止她把东西塞了过来。
唐三十六看着落落塞进他怀里的那样事物,唇角忍不住轻轻抽搐了一下,然后他看了看自己的身上,发现竟找不到同等档次的东西,想了想,解下自己腰间的汶水剑递了过去。
“我自己有剑,要你的做什么?”陈长生不解说道。
唐三十六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唐家的宗剑,就像七间拿那把戒律堂法剑一样,不合适上百器榜,但不代表就弱了,你拿在身边,关键时刻可以替你挡一记,就算用不着,又没多重,难道还会累着你了?”
陈长生知道他的意思,心意难拒,想了想便接了过来。
“有道理。”落落被唐三十六提醒,毫不犹豫解下腰间缠着的落雨鞭,递到了陈长生的手里。
轩辕破用宽厚的手掌摸遍全身,也没找出什么好玩意儿来,就连代表平安的符都没一个,不由有些沮丧。
陈长生拍了拍他的上臂,笑着说道:“晚上你做饭。”
轩辕破憨憨一笑,说道:“如果你胜了,格外多加两勺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