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枢处最深处、也是最大的那个房间里,有很多植物,其中最多的是梅花,有腊梅,有照水梅,有龙游梅,有洒金梅……有正值花期的,有含苞待放的,更多的则是静默地等待着,仿佛世间所有梅花,都在这里一般。
在梅树深处,是一面刻着天书降世画面的大型壁画,画前是一方极大的书案。
辛教士站在书案前,神情有些焦虑,额上满是汗水,但很明显,不像先前在陈长生面前表现出来的那般不堪,只听他说道:“圣后娘娘在上……卑职对天发誓,我是真不知道……他能拿出这样一封荐书,不然……”
“不然如何?不然不会让那个小家伙在走廊里等了整整半天?”
一位教士从书案后方站起来,看不出来多大年龄,眼神睿智而温和,从穿着的衣袍制式来看,应该是位枢机主教,这也就意味着,他是整个教枢处最大的那位,只是看他的神情与带着笑声的谈吐,很难体会到这一点。
“这封信上的印鉴与签名,都是真的。颜色浓淡,还有花押手法,最关键的是这纸……呵呵,教宗大人的字真是能够让人直接感受到人间的美好啊,我看过好些次了,再看一次依然欢喜,记得那还是十年前,教宗大人被圣后娘娘请去教导相王世子和莫雨姑娘……”
教枢处主教梅里砂,看着自己的亲信辛教士,忽然敛了笑容,淡漠说道:“好了,这些旧事不需要再提,这位叫陈长生的小朋友是什么来历无所谓,能成为国教学院十年来的第一位学生也无所谓,有所谓的是,这件事情代表了什么?”
“教宗大人准备重启国教学院吗?”
“如果是真的,我们这些下属应该怎样配合呢?”
“这些,你都要好好地领会。”
“领会其精神。”
第19章 国教学院的新生(下)
领会谁的精神?教宗大人的。什么样的精神?那就要往教宗大人的印鉴和签名的更深处去思考,要触碰自己的灵魂最深处,大概才能稍微接近教宗大人如浩瀚星海一般的精神世界吧。
辛教士从枢机主教大人房间里离开的时候,想着最后那句话,脸色依然苍白,心神依然不宁。他做了很多种揣摩,却依然无法确定哪个更正确。难道教宗大人真的决意重新振兴国教学院?为什么京都里没有任何风声?为什么会挑选这样一个年轻的学生来做这件事情?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国教学院的历史问题没有解决,谁敢触碰这一块?
他走到陈长生面前时,所有思考必须结束,于是他用了十余步的时间,决定了自己该怎么做,堆起虚伪的笑容,说道:“这是名册和钥匙,不过你可能有些不清楚,国教学院的名册上就算还有人,我们也很难把他们找回来。”
陈长生接过名册翻了两页,发现书页已经很陈旧,上面的名字绝大多数后面都有“注销”二字,问道:“那怎么办?”
辛教士心想难道这也是自己的事情吗?想是这般想的,却绝对不会说出来。他已经拿定主意,只要自己不用亲自替国教学院呐喊助威,不需要牵涉及那些大人物们难懂的谋划里,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绝对要做到:要钱有钱,要人有人。
“你觉得……在国教学院就读,现在还需要些什么?”他看着陈长生的眼睛,试探着问道。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要什么都行?”
“你要我把天道院的老师调到国教学院去……那恐怕不行。”
辛教士笑着说道,自己也知道这话并不风趣,反而显得有些无奈。
陈长生说道:“我想要人。”
辛教士笑容渐敛,正色说道:“要多少人?”
陈长生认真说道:“要很多人。”
辛教士神情不变,双手却渐寒冷,心想难道真如枢机大人猜测的那样,教宗大人重新启用国教学院的背后……隐藏着很多不可告人的目的?不然这个少年学生为何开口就要人,而且要的还是很多人?如果真要有什么犯忌讳的事情,那该怎么办?
“我能请问一下……你要很多人的原因吗?”
他盯着陈长生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神情极为严肃,随时准备拒绝,然后转身逃走。
陈长生没有感觉到他的紧张,就算感觉到,也无法理解,说道:“国教学院面积不小,建筑大多年久失修,就算修缮工作可以慢慢来,但要在里面读书,总得打扫一下,如果人手不够,只怕要耽搁很多时间。”
辛教士听着这话,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是害怕,只是没想到。担心陈长生会反悔,毫不犹豫说道:“该有的补贴会马上发下去,该调拨的人手也不会少,临时我再调些杂役过去,不,我亲自带着杂役送您回去。”
说完这句话,他亲热地拍了拍陈长生的肩膀,虚扶着陈长生的胳膊,向教枢处大厅外走去。平日里严肃无比的辛教士,居然会对一个学生模样的少年如此亲热,这幕画面不知道引来了多少目光,自然难够也引发了一些议论。
……
……
“陈长生真进了国教学院?”
“是的……宁婆婆离开后,过了不久他去了教枢处。”
东御神将府的书房,在这样两句简单的对话后,迅速地陷入了沉默。
徐世绩神情淡漠,看着有些不安的花婆婆,说道:“既然是那边的意思,那暂时不要管了。”
徐夫人在一旁担心说道:“为何忽然会出这样的变化?”
徐世绩说道:“我请她出面解决摘星学院的问题,不是为了那个小子。牺牲这么大的人情,本就是要把婚约这件事情告诉她,再通过她禀报给圣后娘娘,既然如此,她做些什么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徐夫人面有忧色说道:“问题在于宁婆婆说的那两句话,要那小子活着?宫里为什么会管这种小事?”
徐世绩看了花婆婆一眼。
花婆婆低头,轻声说道:“昨天夜里,霜儿姑娘进了一趟宫,据说是小姐有信寄回来了。”
徐夫人听着这话,有些不悦,说道:“这孩子,不给父母写信,给那些外人写信作甚?”
徐世绩微微皱眉,不想听这些话,说道:“婚姻大事,父母才能做主,即便圣后娘娘她老人家也不会理会,你担心那些事情作甚?给莫雨姑娘些面子,暂时让那小子活着,若他依然不肯安份,再议不迟。”
徐夫人说道:“只担心那孩子将来若真的飞黄腾达,会记恨府里。”
徐世绩忽然笑了起来,颇有深意说道:“飞黄腾达?”
徐夫人看着自家夫君这种笑容便觉着有些害怕,不敢继续再问,挥手示意花婆婆退下,低声说道:“先前陈留郡王派人请老爷赴宴,到底去还是不去?虽说他颇得圣后娘娘欣赏,但他身份毕竟特殊,总觉得有些不大妥当。”
自多年前,皇族最后一次试图将圣后娘娘从龙椅上请下来的举动被血腥的镇压之后,所有皇族三代以内的子弟,都被尽数请出京都,发往各州郡被监视居住。只有相王府的世子陈留因为年龄太小被留在了京都的王府里。
也正是因为年龄很小,所以圣后娘娘允他入宫和年龄相仿的平国公主殿下还有莫雨姑娘一道学习,二人同居同饮同食,感情极深,他也等于是圣后娘娘看着长大的,所以圣后对他青眼有加,哪怕成年后也没有把他迁出京都,甚至直接让他做了郡王。
当然,也有很多人认为圣后娘娘对陈留郡王如此好,除了多年的情份,以及陈留郡王如今在朝堂民间极好的名声之外,更重要的是,圣后娘娘看着他的脸时,应该很容易想起当年自己死去的那些亲生儿子们。
但无论如何,陈留郡王终究还是皇族里的一员,他身上流着的是皇室的血液,没有人相信圣后娘娘对他没有任何警惕,而徐世绩身为圣后娘娘器重的东御神将,饮宴这种事情确实有些不妥。
听着夫人的话,徐世绩沉默片刻,说道:“无妨,郡王已经再三传达善意,我若再自矜身份,郡王不喜,宫里也不见得对我会有什么好印象,太孤耿寡清的臣子并不是好臣子。圣后娘娘心如明镜,知道陈留郡王只是想通过我与秋山家搭上关系,好照顾一下远在南方苦熬岁月的相王。事涉孝心,圣后娘娘胸怀如海,又怎么会在意?再说相王老实了一辈子,就算圣后直接把他召回京也很正常。”
徐夫人没有说话,心情却有些微紧。她比谁都清楚徐世绩的性情,平日里孤清寡言的他,此时竟说了这么多话来解释,自然不是解释给自己听,那是解释给谁听?只能说明他自己也无法确认这些话究竟有没有意义。
可即便是这样,他依然要去赴陈留郡王的宴请,这说明什么?
徐世绩说完这段话后,也发现自己表现的有些问题,稳了稳心神,看着夫人微笑说道:“你也不要太担心……那个小子不可能再有任何前途,莫雨姑娘让他进国教学院,本就是这个意思。”
国教学院的名字,听上去确实很了不起,能够以“国教”为前缀,怎么看也不可能比天道院或摘星学院要差。事实上,在过去的数百年乃至更长的历史当中,国教学院确实一直都是京都里最好、也最难进的学院。
但现在,国教学院早就已经衰败如秋草,被所有人遗忘,在国教内部没有任何地位。如果像过去数年一样悄无声息倒也罢了,但凡有一点声气,便会被无尽的羞辱,不然那些老师和学生,怎么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流散一空?
国教学院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便要说到数十年前的那桩往事。当年国教学院的院长兼任国教大主教,乃是教宗大人的同门师兄,在国教内部的地位仅次于教宗,极受尊崇,便是南方教派的圣女也要居于其下,可以说是国教历史里的一大另类。
按道理来说,到了国教学院院长这种地位,应该已经很满足才是。但人心就像夜空里的繁星一般,很难数清,更是无法看透。国教学院院长想要争夺教宗之位,但没有得到圣后支持,他竟与皇族里的遗老遗少相勾结,试图推翻圣后娘娘的统治,结果一夜惨败,国教学院院长被教宗大人亲手镇压成灰烬,而作为其最坚定后盾的国教学院自然也遭到了血洗。
那一夜后,也有人曾经试图恢复该学院的荣光,然而在圣后娘娘和当代教宗大人这两位人世间最顶尖的大人物的目光注视下,国教学院出来的学生不可能有任何前途,于是只用了两年时间,国教学院再也无法招到学生,老师自然也只有离开。
就这样,曾经无限荣耀的国教学院,变成了阴森的鬼园。
直至十余年后,国教学院才再一次迎来了新生。
那名新生的名字叫做陈长生。
“入学?”
“不,那是流放。”
“新生?”
“不,那是永远都爬不出来的深渊。”
徐世绩面无表情做出结论。
第20章 第一页
即便是无底的深渊,也不可能永远爬不出来。徐世绩之所以对陈长生的命运做出如此残忍而坚定的判断,是因为他很清楚,在国教学院这道深渊之上有两道没有任何人能突破的枷锁——圣后娘娘与教宗大人。
即便教宗大人宽仁慈爱,事隔多年后仇恨淡了,再次想起与当年那位国教学院院长的同门之谊,不忍国教学院真的成为历史,愿意闭着眼睛不去理会,那么圣后娘娘呢?当年国教学院是旧皇族反对她的最重要力量来源,她怎么可能允许国教学院重新散发光彩?
谁都知道,圣后娘娘的字典里向来没有宽恕这两个字,无数倒在血泊里的皇族子弟和那位可止婴儿夜啼的周通大人都是明证。国教学院想要获得新生?除非圣后娘娘退位或者死去,可是圣后娘娘会退位吗?有人能够杀死她吗?没有,那么深渊必将永远是深渊。
陈长生回到客栈,像往常一样用了一刻时间洗漱,然后将衣裳鞋袜清洗了一遍,用洁白的毛巾把湿漉的头发揉至将干未干,穿上清爽的干净衣裳,端着一壶极淡的绿茶,走到院里树下的竹椅上坐好,开始看星星。
作为一个最珍惜时间的人,满天繁星虽然美丽迷人,他也只允许自己看上几眼,从那些星星永恒不变的位置里再次获得某些精神力量之后,他从怀里取出有教宗大人签名的那封荐书,开始思考今天遇到的这些事情。
在教枢处走廊里站了半日,他才想起这封荐书,然后他才真正明白教宗大人的签名意味着什么,辛教士前倨后恭的反应太过明显,这给他带来了很多便利,不可避免地也带来了很多疑问。
为什么那位宁婆婆会把这封荐书给自己?如果只是想要自己闭嘴,甚至交出婚约,他相信这些拥有自己难以想象的力量的大人物们会有无数种方法,偏偏只有这种方法很难理解,这封荐书……仿佛是在弥补什么亏欠。
对方想要弥补自己什么?对婚约之事沉默不言?还是国教学院真的不是什么好去处?他记得清楚,当时宁婆婆说过,这是对所有人都最好的选择,只不过对他是个例外。国教学院到底有什么问题?
他了解国教学院以前那些光辉的历史,但国教学院变成鬼园的那件大事发生在十几年前,离现在太近,圣后当朝,那些事情自然也没有办法记入书籍道卷里,他只能通过辛教士的反应做些猜测——辛教士前倨后恭,但很明显还是想要和自己保持距离,教宗大人的荐书并没有完全发挥其作用,这说明国教学院的问题,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抵销教宗大人的威势。
想了想,没有想明白,他决定不再浪费时间继续猜想。就算有什么问题,他也不怎么在乎,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本就不是那些大人物们不想给的。他不想要这门婚事,只想获得直接参加大朝试的资格,同时,他需要看很多书籍。
青藤六院里有很多书,关于这一点,师父没有骗他。
清晨五时醒来,他按照过去十四年里每天那样的时间表洗漱吃饭准备,又多花了些时间整理行李,搬到昨夜便喊好的马车上,伴着右肩的朝阳,离开了生活了数日的客栈,向着城北皇宫附近的国教学院而去。
客栈的房间他没有退,因为他不差钱,也因为他知道自己肯定还会再回来——等他再回来的那天,他不会站在客栈后面的露台上看着远方的天书陵发怔,而一定可以走进天书陵,近距离地去看那些传说中的石碑。
百花巷深处,与过去十余年里的冷清静寂不同,人声扰嚷,数百名杂役妇人,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正在忙碌。看草地里插着的火把残枝,这些人竟是从昨夜一直工作到现在,一直没有休息过。
陈长生把行李搬到湖畔,发现辛教士果然没有出现,越发确定自己的猜想。好在辛教士昨天答应他的事情没有出任何问题,昨日看着还像陵园一般的学院,此时随着杂草渐除,蔓藤渐去,渐渐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那些半成废墟的楼台,自然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修好。但数百人昼夜不歇的工作,至少让那些建筑的外表重新拥有了些光彩,尤其是林子里的那几幢小楼,已经被打扫的相当干净,待霉味消除后,应该便能直接住人。
在学院里辛勤打扫的数百人,都是国教天德殿的底层职员,往年会负责天道院等学院的整体清扫工作,虽然不清楚为什么要来整理早已废弃的国教学院,但做起事来很是熟练,即便熬夜打扫也没有降低效率。
……
……
日光缓移,小楼的打扫工作基本结束。陈长生背着行李,在杂役们好奇和敬畏的眼光中,走进紧邻藏书馆的那幢。扑面而来的依然是霉味,虽然比昨日淡了不少,但还是能够清晰闻到,看来就算日晒风吹,或者也要过好几天才能完全消除。
对于霉味这种味道,他真的很不喜欢,把行李放好后未作任何停留,直接转身出了小楼,向着一墙之隔的藏书馆走去。
按照他昨日的请求,藏书馆不需要打扫——钥匙在他手里,别人也没办法进去打扫——此时天道殿的工作人员都在主楼和几个附楼周围忙碌着,藏书馆四周没有一个人,清静无声。
他走上石阶,来到门前,取出从教枢处拿到的钥匙,插入那把旧铜锁里。随着钥匙的插入,陈旧的微绿锈痕像刨花一样缓缓卷起,然后落在地上,终于,“喀嗒”一声响起,仿佛有块石头落地,刚好落进铺着细沙的小洞里,给人一种特别舒服的感觉。
钥匙轻转,顺滑无声,陈长生清晰地感觉到,铜锁里有些机簧被触动激发,然后各归其位,同时他曾经感应到的那道气息,也随之缓缓尽数敛入铜锁的最深处,整个过程很是神奇。
他推门而入,迎而撞来的便是一排排书架,书架深入藏书馆阴影之中,不见其尾,给人一种极其强烈的视觉刺激。书架上密密麻麻排满着书,他看着这画面便生出很多喜悦,待发现这里的灰尘不像昨日眼睛所见的那般多,更加高兴。
国教学院荒废多年,其余建筑里的桌椅,都不知道被谁偷走卖了,住宿小楼里的床板都没有剩下一张,辛教士昨夜便开始让教枢处加紧修复和补充,只有这间藏书馆因为锁住的缘故,保存的相当完好。
陈长生拿来清洗工具,简单地清扫了一下四周近处,才发现地板光可鉴人,竟是用的名贵的油檀木,不由连连摇头,心想当年这间学院极盛之时,真是富丽堂皇到了极点,谁曾想一蒙尘便是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