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生静静想了会,不再多想,将纸条收进袖中,站起身来,走到书架前开始寻找《洗髓论》封底名录上的那四十九本书籍。一面寻着,一面想着先前霜儿丫环说的话,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手指在书册间移动的速度也变得慢了起来——真的只需要十天就能把这么多书看完一百遍?那究竟是怎么看的?
《洗髓论》是修行总论,封底的四十九本书才是真正的学习对象,学生要用这些书里的知识与智慧,开启自己的心智,固化对世界的认识,从而强大自身的神魂。
这是纯粹精神方面的修行——自天书降世,人类开始修行,最初凝神这一步都是采用这种方法。或者是因为无数前贤总结出来,这种方法最有效率,成功率最高,或者是因为文字是思想的唯一载体,那么想要用前人的思想来帮助自己的思想变成力量,自然也要通过文字这种桥梁。
既然用的是这种方法,那么《洗髓论》备注里的四十九本书,自然是人类社会公认最能够帮助凝结神识的四十九本书,自一五八二年国教审定具体书目后,便再也没有改变过。
陈长生在书架旁行走寻找,饶是他对藏书序列异常熟悉,也用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把那四十九本书找齐,然后全部搬到了窗旁的地板上,按照顺序排好。
他没有马上开始阅读,而是到百花巷里去吃了顿菜汤泡饭,又在密树搭帘的湖畔草坪上休息了半个时辰,直到神满意足,才重新走回藏书馆,拾起第一本书开始阅读。
先前寻书的时候,他已经通过书名确定这些书籍自己没有看过,稍许有些遗憾之余,也很好奇,这些书籍究竟写的是什么内容,居然能够帮助人类凝结神识。
他拾起的第一本书叫做《朴门初解》,他确认自己没有看过这本书,所以当他掀开这本书,看见有些眼熟的那些语句后,他以为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就像在天道院考试里一样。
这本书很薄,他却觉得有些重。他怔怔地看着书上的那些内容,有些惘然地发现,自己早在四岁的时候,就已经看过这些内容,更准确地说,这些内容他早已倒背如流。
只不过在西宁镇的旧庙里,这本书叫《抱朴经》。
他有些意外,因为仿佛回到了天道院的考核现场。他本以为那样的好事,不可能一直出现,没有想到真的再次出现,这让他有些恍惚,过了段时间才醒过神来。
醒过神后,他很快翻开了第二本书。
这本书的名字叫做:《天书陵赞赋合集》
像清风拂书一般快速掀动书页,他很快便确认这本书自己也看过,那些前贤观天书陵之后的赞美诗赋,都在自己的脑海里,只不过五岁的时候在西宁镇旧庙里读这些诗赋时,那个集子的名字叫做《诗华录》。
陈长生沉默片刻,翻开了第三本书。
依然如此。
这本书他同样也看过,只不过和小时候看的名字不同而已。
第四本书,第五本书……他把四十九本书快速浏览了一遍,确认这些书自己都看过。
又这样吗?
这还算惊喜吗?陈长生重新拾起《洗髓论》,沉默了很长时间,在心里默默想着,唇角不知何时已经扬起,眼睛眯起像是星河在流泻,盈盈地满是笑意。
他想起霜儿离开时说的那句话。
“修行,没那么简单。”
他抬头望去,只见藏书馆门口光影斑驳,清风徐来,却已无人影,不禁有些怅然若失——如果那小姑娘还在,他真的很想告诉她,自己似乎真的可能比你家小姐更快凝聚神识。
但他马上又想到,徐有容将四十九卷书读百遍见真义,凝聚神识成功的时候才四岁,刚刚生出的那点骄傲心思顿时消散,自嘲一笑,心想真没什么意思。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用《洗髓论》上面的方法,将这四十九卷刻在脑海里的文字以及文字附带的信息,尽数转化为自己强大神魂的养分,然后一举凝结神识。
换作任何人,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大概都会向下继续。但陈长生看了一眼天光,发现日头已然西移,暮色渐浓,竟将《洗髓论》放下,收拾好地板上那些书籍,走出了藏书馆。
吃晚饭的时间到了。
……
……
因为要吃晚饭,所以可以无视眼前触手可得的改变命运的机会。如果说这是自律,这自律未免也太严苛残酷了些,更像是某种自虐,但也可以说是某种自信,因为他相信那机会不会溜走。
从天道院的入院考核,到今天这四十九卷书籍在脑海里的再次发现,陈长生已经能够确定一些事情——师父早就已经为他打好了修行的所有基础,师父果然不是一个普通的道人。
修道之路漫漫修远,而他和余人师兄自幼苦读道藏,万卷书尽在胸臆,便等于他比别人已经提前出发了很久,他已经走了万里路,那么他理所当然地会比别人先到达彼岸。
陈长生向来很自信,现在确定了这些事情,更加自信。此时暮色渐浓,残阳渐没,但他更加开阔的心胸里,正有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哪里还会担心前路黑暗?
吃完晚饭,他再次回到藏书馆里,烧了壶开水,冲了杯在百花巷里买的花茶,盘膝而坐,静心片刻,目光在那些排列整齐的四十九卷书籍上缓缓扫过,最终落在《洗髓论》上。
书里的那些文字,从他脑海的最深处浮起,从他幼年的记忆里回来,变得异常真切,然后渐渐释放出某种气息,依循着《洗髓论》第一篇的方法,在他的思想世界里不停交融。
很多年前在旧庙里,他已经完成了启智,此时他要做的事情是固识。
他闭着眼睛,静静地思考,然后渐渐忘记思考。
所谓明心见性,其实没有这么复杂。
只是融汇贯通四字罢了。
时间渐渐流逝,藏书馆外的湿地里,不知何时响起了蛙鸣。
明明还是早春。
夜色渐浓,繁星渐明,京都里人声喧哗。
一个人的国教学院还是那样安静。
藏书馆里的油灯很微弱,却似乎永远不会熄灭。
忽然间,馆里响起嗡的一声轻鸣。
这声音来自天地之间。
有风盈绕楼间。
陈长生睁开眼睛,眼神有些惘然,然后渐渐平静,最终被喜悦涂满。
一天一夜时间,他凝结神识成功。
修行,原来就是这么简单。
第23章 星之海洋
陈长生顺利地踏上了修行的道路,没有任何故事里常见的困难。如果让别人知道,一定会百思不得其解,他自己反而不觉得有什么,尤其是在确认师父让自己背的三千道藏意味着什么之后。
当然,这终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能够凝神,便能够定星,能够定星,便能够引星光洗髓,能够洗髓便能够坐照自观,能够坐照自观,就能够心意通幽,明天地造化,能够通幽,便能够聚星于体,百病不侵,能够聚星便能够从圣而行,御风万里,最后方能神隐于天地之间,不在命轮之内,或者那时就不需要逆天改命了?
是的,对陈长生来说修行的目的永远是那样的明确,从来没有任何偏移。或者在修行的道路上可以顺便追求一些别的事物,比如看到一些普通人看不到的风景,体会一些普通人体会不到的感受,可以将受过的那些羞辱回赠给那些人,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的目的。
只不过刚刚凝神,连修行第一步都算不上,就开始考虑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隐境界,就连陈长生自己都知道,这想的有些太多了,说出去很容易被人笑话,好在他永远不会对人说。
陈长生相对于同龄人来说,比较沉默寡言,处事更冷静,所以在西宁镇的时候,就时常被镇上的人们以为要比真实年龄大三四岁。他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够一天一夜凝神成功,最重要是因为师父自小就给自己打好了基础,做好了准备,但这绝对不表示自己就超过了徐有容这样真正的天才。
第二日清晨依然五时起床,洗漱整理吃饭,昨夜发生的事情没有对他的作息带来任何影响,只有微显疲惫的眼神证明他不像表现出来的这般平静,没有睡好不是因为小楼里霉味未除尽,而是他真的很高兴。
国教学院里依然热闹,工匠和杂役们在正楼那边紧张地进行着修缮与打扫工作,藏书馆这边依然安静,因为他的请求,没有人过来打扰他继续自己的修行。
洗髓乃是修行第一境,可以简要地分成三个步骤,凝聚神识是第一步,也是所有的前提,第二步便是寻找命星。对于这听上去有些玄妙的步骤,陈长生并不怎么担心,他真正担心的是第三步,引星光入体洗髓……到那时,他才能最终确定自己的身体问题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
……
所谓修行,便是将天地的力量借为人的力量。天书降世后,人类开始修行,发展出无数种修行的方法,尝试过无数种手段,有的修行功法吸收天火,有的修行功法亲近自然,吸收田野的力量,最终随着国教正式创立,也因为人类无数年的实践最终证明,人类修行渐渐开始以星辰为证。
火山口里高温炽烈的岩浆,确实可以转化成人体内的真元,帮助修行者变得极其强大,田野里那些清新的力量,也可以被修行者所利用,但所有的这些能量来源,都不如星辰。
星辰在夜空里,位置永恒不变,以肃穆的姿态照耀着大陆。生活在地面上的人们,只要抬头望去,便能看到无限星光,从他们幼年直到垂垂老矣,那些星辰始终静静地陪伴着他们。对大陆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来说,星辰是光明,是座标,是能量,也是时间:因为永恒。
人类最终选择化星光为真元,与这些带着文艺气息的形容关系不大,根本原因在于,星光是这个世界上最纯净的能量来源,没有任何杂质,而且要比阳光、地火等物要温和的多。
妖族同样能够吸收星光,而且他们的体质特殊,不需要任何修行功法,可以直接将星光纳入体内,变成他们的力量,所以但凡能够化身的妖族,总是力大无穷。
相对妖族而言,人类不能直接吸收星光,或者说,直接吸收星光的效率太低,为此,人类创造性地发明了一种修行功法,也正是从那天开始,人类开始了称霸大陆的道路。
——点亮命星。
夜空里有无数颗星,浩瀚如海,难以计数,数量要远比人类的数量更多,人类当中的修行者,想要洗髓,便需要在那亿万颗星辰里,寻找到属于自己的星星,那就是命星。
没有人能解释,命星的原理是什么,为什么那颗星辰会与你之间形成牢不可破的关系,为什么隔着无数万里的距离,星辰可以与人类遥相呼应,即便是国教历史上最伟大的学者都无法做出解释。
……
……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颗星。但只有凝结神识成功的人,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从而形成某种难以言说的联系,最终用自己的神识将那颗星辰点亮。
夜空繁星无数,只要你能发散神识,那么你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星星,而且这种关系就像很多关系一样,是绝对排他的,只要你与自己的命星建立联系,便再也没有人能够夺走。
那么这便有个问题,什么样的星辰最适合作为修行者的命星?
现在大陆基本上有公论,命星越远越好。因为国教无数代学者,对无数修行者进行了跟踪调查,在进行了翔尽的数据收集统计之后,确认这个推论绝对正确。
然而这是为什么呢?
如果修行者直接吸收命星的能量,岂不是应该那颗星辰距离地面越近越好?
为了解释这种现象,国教学者们从客观现实倒推建立了一种模型,在这种模型里,修行者并不是直接吸取命星的能量,而是把夜空当作一面墙壁,点亮命星就是在这面墙上钉了一颗钉子,从而在自己与夜空之间系上了一根线,最终用这根线来回摆荡,吸收夜空里飘逸的星光能量。
在这个模型里,那道无形的线就像是一条被打湿的棉线,夜空里的星光就像是深春时节漫天飞舞的柳絮,那根线在春风里慢慢地飘荡,便能蘸到越来越多的柳絮,最终落在执线人的手中,如果那根线足够长,从皇宫最高的建筑一直连到天书陵的顶端,那么甚至可以把整座京都的柳絮都搜刮干净。
魔族大学者通古斯对国教的这个理论提出了严厉的批评,认为这是一种毫不经济、纯粹虚妄的推论。对此,那一代的教宗大人毫不留情地进行了反击,说道:唯有能够成立的推论,才是最靠近真理的推论。
接下来,这位魔族大学者向整个大陆发出一封书信,他在信中问道:那根线究竟在哪里?
如果修行者与命星之间真的有根线,那么国教的理论便可以成立,因为通过对自然界的观察,可以很容易发现,线越长,振幅越大,能够产生的能量自然也就越大,就如先前柳絮的说法。
问题在于,从来没有人看到过那根线。
教宗大人在京都对这个问题做出了简要的回答:“既然命星与修行者之间有联系,那么二者之间必然有根线,我们看不见摸不到,不代表不存在。”
魔宗大学者通古斯又向整个大陆发出了一封书信,说道:“接触不到,对客观的世界没有任何影响,那么这样一根线存在与否,对我们没有意义,那么它就应该是不存在的。”
对于这个直指根本的论断,教宗大人在思考数月时间后,做出了最著名的那个回答。
“那根线,就是命运。”
是的。
无法解释的联系,就是命运。
夜空里的星辰,反映着的,就是人间众生的命运。
……
……
没有人教过陈长生怎么选择命星,他的师父肯定知道,但没有说过。
当然,他知道那位教宗大人说过的那句话,道藏三千卷,不会没有这段名垂青史的故事。
既然与命星之间的联系就是命运,所以他表现的很慎重——他十岁之后,最在乎的就是这两个字。
从清晨到日暮,他一直在熟悉神识的发散过程,他不知道十岁那年的异变后,神魂究竟还保留了多少,但让他有些欣慰的是,神识的发散过程与书上写的没有太多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