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您这三十七年看了多少块碑?”陈长生忽然问道。
听着这个问题,荀梅微微皱眉,低着头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道:“最开始那一年,我用了三个月看懂了十七座碑,那年夏天下了好大一场暴雨,那之后速度就降了下来,到冬天的时候,又看了五六座?”
在天书陵里三十七年,这段岁月实在太过漫长,以至于最早的那些时间里的细节,他已经忘记了很多,需要很认真地回忆才能够想起来。他认真地回想着曾经的雪与雨,说道:“第二年好像看了四座碑,第三年是三座?有些记不清了。”
他摇了摇头,望向陈长生说道:“真的记不清总数了。”
“但很明显,前辈您观碑的速度越来越慢。”陈长生犹豫片刻后说道:“恕我无礼,也许您记不清这三十七年一共看了几座碑,但您应该能记住,已经有多少年没能再读出一座碑上的碑文来。”
荀梅身体微震,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满是油污的旧衣随之在夜风里轻颤。
“只用三个月的时间,便能读出十七座石碑上的碑文,这种天赋悟性,实在是令人敬佩,非常了不起,相信如果那座石庐如果没有被太宗陛下毁掉,我们应该会在上面看到前辈您的名字,可是……”
唐三十六摇头说道:“既然以您的天赋悟性,只能走到这一步,为何还非要继续在这里煎熬呢?我记得很清楚,王破当年在天书陵只看了一年时间,看了三十一座石碑便离开。”
荀梅的眼睛忽然明亮起来,就像是急着表现自己的小孩子般,连声说道:“我虽然记不住一共读懂了多少座石碑,但我很肯定,绝对要超过三十一座!我比他看的石碑多!”
“那又如何呢?”
唐三十六曾经是天道院的学生,看着这位落拓的中年男人,下意识里想要帮助对方,听着这话不禁有些伤感,叹道:“以王破的天赋悟性,如果他也继续在天书陵里多留几年,肯定也能再多读几座石碑,可他为什么坚决地离开?就是因为他清楚自己的极限在那里,继续留在这里,就算能再看几座石碑,与在天书陵里消磨的岁月也不成正比,那是一种浪费。”
荀梅听着这话有些生气,然而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样反驳,一时间不由怔住了,草屋前的庭院再次变得安静无比。
“你是说……我在天书陵里的这些年都是在浪费生命?”
他摇了摇头,声音微颤说道:“不!他的天赋与悟性都远胜于我,除了天书陵,还有什么能帮助我超过他?是的,现在他依然在我之上,可如果我在天书陵里都没办法超越在陵外的他,我离开天书陵又还能有什么希望?”
“天书陵里的石碑可以帮助我们修行,但在天书陵之外也有很多事情能够帮助我们修行,不然王破为何会变得如此强大?”
一直没有怎么说话的折袖忽然开口说道。
荀梅紧蹙着眉头,说道:“天书陵外能有什么比那些含着无上妙意的石碑更能帮助我们修行?”
“有很多。”
折袖神情漠然说道:“战斗,风雨,天地自身,还有贫穷苦寒,最重要的是,天书陵外有生死。”
荀梅微微张嘴,很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的心里多出很多感慨,明明折袖只是个少年,实力境界更是比荀梅差的太远,此时却像老师教育小孩子一样对荀梅说话——在雪原上艰难长大的狼崽子比起在天书陵里三十七年的修道者,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更真实,也更准确。
“但……这是三十七年啊……”
荀梅转身望向夜色里的天书陵,神情有些惘然,自言自语道:“那上面还有很多座石碑我看不懂,不知道怎么读,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我能登上陵顶,读懂那些碑,掌握天道真义,便肯定能够胜过王破,要我这样离开,如何能够甘心呢?”
说完这句话,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向庭院外走去。
星光洒落在庭院里,也落在他的发上,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问题,陈长生总觉得看到了几络白发,一时间,夜风仿佛又凉了几分。
“他要去哪里?”
看着荀梅有些萧索的背影,略显踉跄的脚步,陈长生有些担心他是不是精神受了太大的刺激。
唐三十六有些怜悯说道:“应该是去天书陵看碑……三十七年来,也许每个夜晚他都是这样过的。”
星光很明亮,用来写字或者有些困难,但用来观碑还可以,而且天书陵里隐约有灯光,想来有很多观碑的人也在挑灯夜观。
“他不是去观碑。”
折袖脸上的神情忽然发生了些变化,看着渐要消失在夜林里的荀梅,说道:“去观碑的那条路在陵北,他在往南面去。”
唐三十六怔了怔,说道:“难道是气糊涂了,竟走错了路?”
陈长生有些后悔,道:“前辈身在陵中,或者有些不清,但情况不同,我们觉得正确的道理,对他来说不见得有道理。而且我们毕竟是晚辈,先前说的那些话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错就是错,浪费生命就是浪费生命,和前辈后辈没关系。”折袖面无表情说道。
“嗯……我想跟着去看看,希望不要出什么事。”
陈长生向篱笆外走去,唐三十六也跟了上去,折袖看着倒在地上的篱笆发了会儿呆,也离开了草屋。
这间草屋在天书陵的西南方,过了林子向南走不远,便能听到陵南那数十道瀑布发出的轰鸣响声。
夜色里,隐约可以看到荀梅的身影,三名少年跟着行走,穿过如春雨般的水沫,便来到了那片满是浅渠的石坪前。
星光洒落在石坪上,渠里的清水轻轻摇晃,画面很是美丽。
荀梅踏过那些浅渠,踩出水花,打湿了衣裳,却浑然不顾,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他来到神道前,抬头望向天书陵顶,神情微惘。
三十七年,无数日夜,他只想去到那里,只可惜却始终去不得。
虽然这条神道直通天书陵顶,他却没有办法走上去。
因为那人一身盔甲,静坐在神道前的凉亭里。
……
……
第206章 闯神道
天书陵远处隐隐有灯光,也能听得到瀑布的声音,但在陵南的神道周遭,很安静,也没有任何灯光,只是星辉照耀着这里的山崖与直道,浅渠与石坪,只是那些星辉无法完全驱逐夜色,渠里的清水漆黑如墨。
荀梅把视线从陵顶收回,望向神道,然后逐渐下移,来到凉亭,直至最后,落在亭下那人的盔甲上。
片刻后,他向凉亭走去,踏破渠里的清水,仿佛搅动墨汁,溅起的水花却是银色的。
他要做什么?难道他要闯神道?陈长生、唐三十六和折袖看着这幕画面,心情变得紧张起来。
“前辈!”陈长生冲着荀梅道。
先前在草屋外的园里,借着星光,他看到了荀梅鬓间多了很多白发,同情之余,又多了很多担忧。
荀梅停下脚步,转身望向站在石坪外的那三名少年。
与陈长生三人想象的不同,荀梅的神情很平静,没有什么惘然,更不像一个失魂落魄的可怜人,微笑问道:“年轻人,有什么事?”
陈长生看了眼凉亭,发现那位传奇神将仿佛依然在沉睡,稍一犹豫后问道:“您要去做什么?”
“我要去登陵。”荀梅指着身后夜色里的天书陵说道。
他没有回头,手指的方向却没有一点偏差,他的语气很寻常,就像在说自己要回家,给人的感觉是,这条神道他已经走过了千百遍。
是登陵还是登临,陈长生没有听清楚,但无论是哪个词,意思都相同,这让他和唐三十六、折袖都变得更加紧张。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陈长生总觉得在荀梅说出这句话后,夜空里的星海仿佛变亮了一瞬,落在天书陵南石坪浅渠上的星辉变得浓了一分,凉亭下覆盖着灰尘、看着很破旧的那件盔甲,也因此而亮了起来!更令他感到心悸的是,凉亭下的守陵人一直低着头,盔甲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但在星光变亮的那一瞬,头盔下方却有一阵清风徐起,带出了些许灰尘!
陈长生不敢再往那边看一眼,哪怕是余光,望着荀梅问道:“为什么?”
如果荀梅能够战胜凉亭下的守陵人,通过神道直接登上天书陵顶,那么怎么会在天书陵里苦熬了整整三十七年?只怕早就已经来闯神道来,既然他始终没有来,说明他自己很清楚根本没有什么胜算。
是的,荀梅就算境界再如何深厚,又如何能够过得了凉亭那一关?如果那人能够被轻易战胜,盔甲上如何会积了数百年的灰尘?哪怕荀梅曾经与王破、肖张齐名,又在天书陵里观碑三十七载,境界更加深不可测,可依然很难战胜凉亭下的那人。
大陆三十八神将,汗青居于首位,这位在亭下坐了数百年的强者,只在五圣人与八方风雨之人,逍遥榜中人固然境界高深莫测,但无论是天凉王破还是画甲肖张,也不敢说自己有资格挑战他。
听着陈长生的话,荀梅安静了会儿,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认真说道:“谢谢你们。”
道谢的时候,他的目光在三个少年的脸上拂过。
折袖自出生经脉与识海都有问题,无时无刻都要忍受心血来潮的痛苦,如果是一般人,只怕早就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但他没有,这种少年的勇气实在少见。陈长生炒青菜,煮饭蒸咸鱼,这种平静心境他很向往,唐三十六在天书陵这样神圣的地方大呼小叫,让他看到了久违的青春的热血。
荀梅没有说什么,但这便是他为什么要去登陵的答案。
今夜遇到的这三个少年,用勇气、心志、青春,让他醒了过来。
三十七年的天书陵观碑岁月,就是一场梦,梦醒之后,总要做些事情。
“你们让我醒了过来,我要去见真实,所以我要去登陵。”
荀梅再次指向身后夜色里的天书陵,平静而坚定。
“如果您真的醒了……难道不应该是出天书陵去找王破一决高低?”唐三十六不解问道。
荀梅闻言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石坪上,让渠里那些如墨般的清水都微微颤抖。
笑声渐低。他看着三名少年平静说道:“我的敌人真的是王破吗?”
陈长生和折袖隐有所悟,唐三十六也渐渐皱了眉头。
“不,三十七年之后,我修道生涯的阴影,早就已经不再是他,而是它。”
荀梅继续指着身后夜色里的天书陵,微笑说道。
陈长生三人闻言微怔,然后沉默。无数年前,天书化作流火,落在这片大陆上,开启民智,直至教会了人类修行,毫无疑问,这座天书陵对人类来说具有无法替代的作用与地位,但对无数修道者而言,这座天书陵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他们最大的敌人。
那些石碑上难以理解的文字或者说图画,是他们必须翻越的高山,是他们必须战胜的对手,然而天书陵看着并不如何高险,实际上却将抵苍穹,单凭人力极难攀越,甚至击溃了无数修道者的勇气与精神气魄。
荀梅醒了过来,见到了真实,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对手是谁。
所以他没有选择离开天书陵去找王破,而是选择来闯神道。
……
……
天书陵外的那片树林里,非常安静,没有任何声音,陵南神道前的那番对话,按道理来说,根本传不到这里,但树林里的两个人,却明白了荀梅的心意,茅秋雨的双袖微微颤抖,很是动容,槐树下的那名男子双眉微挑,如倒八字一般,眼睛无比明亮,直欲夺人心神。
天书陵南,三名少年也明白了荀梅的心意,一时之间却依然难以接受——刚刚从一场长达三十七年的梦中醒来,回到真实的世界,知道了自己的对手是谁,然后去挑战,这自然是很有勇气的行为,只是如果失败,便会进入一场更漫长的黑梦里,这未免太惨烈了些。
陈长生与荀梅今日初见,话都没有说几句,按道理来说,不应该有任何感情,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此人给自己一种亲近的感觉,他很同情这个人,很想为他做些什么,不愿意他刚刚醒来便要死去,说道:“请小心。”
荀梅笑了笑,不再多言,转身向凉亭走去,一路踏水而行,水花四油,旧衫渐湿。
来到凉亭前约百丈处,他停下了脚步。
天书陵南这片石坪是黑色的,凉亭前一大片地面却是白色的,与神道的颜色一样,浑然如一体。
黑色石坪,白色神道,这里便是分界线,或者,也是生与死的分界线。
凉亭下那人的脸被盔甲的阴影笼罩着,根本无法看清。
忽然间,头盔的阴影里有灰尘飞舞而出,在星光下,看着就像是极微小的萤虫。
一道声音也随之从头盔下的阴影里传了出来。
那声音很低沉,很浑厚,浅渠里的水跳跃不安,似喜又似惧,天书陵南的山崖里,到处都是回响。
仿佛那人沉睡了数百年,直至此时才醒过来。
于是天书陵也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