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所以不用取形、取意、取势这三种最常见、也是最正统的解碑流派,除了一些比较深层次的原因,最直接的原因,便是因为他的经脉有问题,真元无法在断开的经脉里流动来回,那么再如何丰沛都没有意义,所以他必须找到一种新的方法。
看起来,他获得了极大的成功,成为继周独夫之后第二个一日看尽前陵碑的人,但他总觉得有些不对。
就像在决定开始解碑之前,心里的那抹遗憾与无奈一样。
他用的解碑方法很巧妙,但依然还是取意这种解碑法的变形。
他本以为,在连续解开十七座天书碑后,自己应该不会再在乎这件事情,但此时看着这座断碑,他才明白,不完满便是不完满,你可以欺天欺地,欺君欺圣人,欺父欺母,欺师欺友,就是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天书陵前陵本来就应该有十八座碑,如今少了一座。
所以哪怕解开了十七座碑,依然还有残缺。
这种残缺的感觉,落在心灵上,非常不舒服。
就像他用的解碑法,确实很强大,但终究是一种妥协。
为了去周园,他想尽快解开这些石碑,于是放弃了前面二十余日的苦苦求索。
一日看尽前陵碑,着实风光,但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失败?
因为他修的是顺心意,终究意难平。
在断碑前站了很长时间,终究什么都没有想明白,陈长生向山下走去。
沿途那些碑庐,在夜色里非常幽静,没有一个人。
伴着星光,没有用多长时间,他便走过了十七座碑庐,回到了照晴碑前。
照晴碑的碑庐外到处都是人,黑压压的一片。
原来,平时夜里那些碑庐前的观碑者,今夜都来到了这里。
他们在等陈长生。
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碑庐外,人群骚动不安起来。
唐三十六迎上前去,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十七座?”
陈长生点点头。
唐三十六开心地笑了起来,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对着众人大声重复道:“十七座!”
议论声戛然而止,碑庐四周一片安静。
人们看着陈长生,震撼无语。
叶小涟睁着眼睛,看着陈长生,觉得心情有些奇怪,这个世界上,难道真的有人能够和秋师兄相提并论?十七座天书碑,只怕秋师兄……也很难做到吧?她想着当日在离宫神道畔对陈长生的羞辱,不禁觉得好生丢脸,低下头去。
陈长生没有说什么,与唐三十六一道向山下走去。
无数双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那些目光里满是羡慕的意味,甚至还有敬畏。
任何人在这样的目光下,都会有些旷然沉醉。
如果他就此离开,那些洒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与星光,都会是荣耀。
然而下一刻,他停下了脚步。
唐三十六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陈长生站了会儿,忽然转身向碑庐走去。
“怎么了?你在里面落了什么东西?”唐三十六看着他不解问道。
陈长生没有说话,直接走到碑庐外的树林边,掀起衣衫的前襟,就这样坐了下来。
就像前面二十余天那样,他再次开始观碑,还是坐在原来的地方,那块青石很干净,已经变得光滑。
“你这是在做什么?”唐三十六走到他身前,吃惊问道。
折袖和苟寒食等人也走了过来。
陈长生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觉得解碑的方法不对,打算重新再解一次。”
此言一出,碑庐四周一片哗然。
人们很诧异,很震惊,很不解,很茫然。
陈长生究竟要做什么?
苏墨虞问道:“为什么?”
陈长生没有回答。
关飞白神情微寒问道:“到底为什么?”
他还是没有回答。
苟寒食没有问,应该是隐约明白了。
庄换羽在远处微讽说道:“矫情。”
钟会没有说话,身旁一名槐院少年书生冷笑说道:“装什么装?就算你了不起,何至于非要坐在这里羞辱大家?”
陈长生没有理会这些议论,对唐三十六等人说道:“今天的晚饭,看来要你们自己做了。”
……
……
就像圣后娘娘说的那样,一日看尽前陵碑,只有周独夫真正地看懂了那些碑。除了天赋与悟性,最重要的是性情。周独夫狂傲嚣张,为了问个究竟,哪怕把天穹掀开又如何?陈长生哪有这样的气魄?
然而她不知道,陈长生的性情虽然平稳,但非常在意顺心意。他想要问个究竟的渴望,或许表现出来的很淡然,实际上同样强烈,如野火一般。
当他在照晴碑前再次坐下的消息传到京都后,所有人都傻了。
圣后娘娘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
……
有人想看看陈长生到底在弄什么玄虚,却被年光逐走,不让他们打扰。
唐三十六提着食盒,给他送来了晚饭。
陈长生继续观碑。
他看星光洒落,石碑如覆雪一般。
他想起荀梅笔记里的一句话,又想起入天书陵之初,苟寒食说过的一句话。
天书碑是某个世界的碎片。
既然这些天书碑曾经是一体的,那么单独去解每一座碑,是不是错的?
是不是应该,把这十七座碑联系在一起理解?
他静静看着庐下的照晴碑,却仿佛同时看着折桂碑、引江碑……
十七座石碑,同时出现在他的眼前。
……
……
第228章 应作如是观(下)
千年之前,世间本没有前陵十七碑的说法,后来忽然出现,自然有其意义,陈长生现在要做的事情,便是找到这个意义。当然他也想过,这个意义极有可能随着那块遗失的天书碑消失,再也无法找到,但如果他现在明明已经知道自己解开天书碑的过程并不完满,却连试着寻找失去的那一部分的举动都没有,那么他的心意上的残缺将永远无法补足,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事情。
照晴碑、贯云碑、折桂碑、引江碑、鸡语碑、东亭碑……前陵十七碑,同时出现在他的眼里。
他的视野正中是照晴碑,其余十六座天书碑在四周,不停地移动,试图组合在一起。只是那些碑文是如此的玄妙复杂,那些线条是如此的繁复难解,线与线之间没有任何天然存在的线,痕迹与痕迹之间没有任何可以寻找到的痕迹,无论他如何组合,都看不到任何这些碑文原本一体的证据。
他甚至有种感觉,就算那块断碑复原如初,然后让自己看到上面的碑文,依然无法将所有碑文拼起来。
数百年来,始终没有人发现前陵十七碑的玄机,或者已经说明他的尝试必然徒劳,他静静地坐在碑庐外,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十七座天书碑依然在他的识海里不停快速移动组合,没有一刻停止,这让他的神识消耗的越来越快,脸色越来越苍白。
天书陵外的世界同样安静,京都里的万家灯火已然熄灭大半,只有那些王公贵族的府邸以及皇宫、离宫这两处最重要的地方还灯火通明,陈长生决意重解前陵碑的消息,让很多人无比吃惊,即生嘲弄,也让有些人彻夜难眠。
时间缓慢而坚定地流逝,夜空里灿烂的繁星渐渐隐去,黎明前的黑暗过后,晨光重临大地,不知不觉间,陈长生已经在碑庐前坐了整整一夜,天书陵里以及天书陵外有很多人也等了他整整一夜。
晨光熹微,观碑者陆续从山道上行来,看着坐在树前闭目不语的陈长生,神情各异,或者佩服,或者嘲弄,或者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解脱感。昨夜情形特异,年光可以将所有的观碑者逐走,但总不能一直这样做。于是林间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有人看着陈长生摇摇头便去了自己的碑前,有的人则是专门留在碑庐周围,就想看看陈长生最后能悟出些什么,他们幸灾乐祸地想着,陈长生昨日解尽前陵碑,明明可以潇洒离去,却偏要再次留下,极有可能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草屋里的人们也来到了碑庐前。唐三十六端着一锅稀饭。这位含着金匙出生的汶水贵公子明显没有做过任何家务,粥水一路泼洒,鞋上都淋着不少,看着有些狼狈不堪,折袖提着小菜与馒头,七间则是拿着碗筷。
陈长生睁开眼睛,接过粥食,向七间道了声谢,然后开始吃饭。
两碗稀粥,就着白腐乳吃了一个馒头,他觉得有了七分饱,便停下了筷子。
唐三十六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担心说道:“不多吃些怎么顶得住?”
陈长生说道:“吃得太饱容易犯困。”
唐三十六皱眉说道:“虽然不明白你究竟想解出些什么玩意,但既然你坚持,我知道也没办法劝,可难道你真准备不眠不休?”
苟寒食在旁没有说话,他知道陈长生为什么如此着急,因为离周园开启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
折袖把湿毛巾递到陈长生身前。
毛巾是用溪水打湿的,很是冰凉,陈长生用力地搓了搓脸,觉得精神恢复了些许,对众人说道:“你们不用管我。”
说完这句话,他再次闭上了眼睛。
虽然他闭着眼,但苟寒食等人都知道,他还是在观碑,或者不会太伤眼,但这种观碑法,实在是太过伤神。
……
……
晨鸟迎着朝阳飞走,去晒翅羽间的湿意,碑庐前重新恢复安静,人们似乎都离开了。
陈长生盘膝闭目,坐在庐前继续解碑。
时间继续流淌,悄无声息间,便来到了正午,然后来到了傍晚,暮色很浓。
今天的京都,就像天书陵一样安静,离宫里的大主教们根本没有心情理会下属的报告,朝廷里的大臣们根本没有心思处理政务,莫雨批阅奏章的速度严重下降,圣后娘娘带着黑羊在大明宫里漫步,不知在想些什么,教宗大人一天里给那盆青叶浇了七次水。
不知道、不懂得的人,只把陈长生的举动视为哗众取宠,或是某种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