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转身,便知道他睁开了眼睛,说道:“你醒了?”
虽然是在周园的草原里,不是在西宁镇旧庙,也不是国教学院,陈长生依然习惯性、或者说执拗了用了五息时间静心,然后才望了过去。
只是在草丛里看了她一眼,他便生出强烈的悔意与歉意,发现自己不应该浪费那五息的时间。
徐有容抱着双膝,坐在青草堆的边缘,任由血沫拍打,身影看着格外孤单可怜。
“是的,我醒了。”陈长生起身向她走了过去,他想尽可能走的快些,但因为玄霜寒意的影响,身体仿佛冻僵了一般。
徐有容依然没有回头,因为已经累的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轻声说道:“那就交班吧。”
说完这句话,她微微侧身,抱着膝盖,把脸搁在膝头,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睡着了。
陈长生走到她的身旁,看着她紧闭的眼睛、雪白的脸色,沉默了会儿。
他轻轻解下她的长弓,右手伸进她的腿弯,左手扶住她的肩头,把她横抱起来,离开泛着血沫的青草堆边缘。
在这个过程里,她没有醒来,睫毛不眨,被放下时,依然保持着抱膝而睡的姿式。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没有说过多少话、连对方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可以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托附。
只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看对方能够给你几分信任,你又愿意拿几分信任回赠。
直到现在,他和她总共也没有说几句话,但他醒来的时候,她便可以放心地睡去,她一旦醒来,他便可以鼾声如雷,最开始的时候,她先救了他,然后他也在努力地保护她,就在这个过程里,信任自然被建立,而且正在越来越坚固。
陈长生很珍惜这种被信任的感觉。
他把短剑从鞘中抽出,紧紧握在手里,坐在她的身前,望向眼前越来越昏暗的草原。
这时候,他才看到已经被血染成墨般的草海,看到那些妖兽的残躯,大概明白自己沉睡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
秀灵族人的箭法,果然神妙难言,但……先前他替她解下长弓的时候,摸到弓弦还是热的。
在这场他没有看到的战斗里,她究竟拉了多少次弓,射了多少次箭?她是怎么撑下来的?
夜晚终于真正的到来,悬在草原边缘的太阳变得更加黯淡,虽然没有沉下去,但洒落在草原里的光线要少了很多。
他坐在她的身前,静静地看着夜色里的草原,等待着随时可能发生的战斗。
时间缓慢地流逝,悬在草原边缘的光团缓慢地绕着圈行走,不知为何忽然间看不见了,原来是被乌云遮住。
可能是因为白天被杀的太惨,妖兽没有再次发起攻击,天空里却下起了一场雨。
这片草原的气候相对温暖,但从天空里落下的雨水还是有些寒冷,以他和徐有容现在的身体状况,如果被淋湿,说不得真的要得一场大病。
他想也未想,便撑开了黄纸伞,举在了徐有容上方。
但这个姿式有些不舒服,黄纸伞再大,也没有办法遮住所有的雨。
看着渐被雨水打湿的她的裙摆,他依然是想也未想,便站了起来。
寒雨落在草海里,击打出无数水圈,落在青草堆上,泛起无数寒意。
他左手举着黄纸伞,站在她的身后,右手拿着短剑,看着重重夜雨里的世界。
一夜时间过去,他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式。
妖兽始终没有出现,清晨终于到来,乌云散去,湛蓝的天空重现眼底,草原边缘那抹光晕逐渐清晰,边缘锐化,朝阳成形,红暖的光线,渐渐地烘干了被寒雨打湿的青草堆,以及陈长生衣服里的湿意。
徐有容醒了,望向他苍白的脸,有些不解想着,昨夜没有战斗,为何他的伤势却仿佛变得更重了些?
陈长生没有解释昨夜自己撑了一夜的伞,那些寒雨打湿了他的后背。
从前夜开始,他们便在不停地逃亡或战斗,一人昏迷一人醒,这竟是清醒状态下的第一次交谈,崖洞里的那段对话,终究太短。虽然现在他们之间已经极为信任,甚至隐隐有某种默契产生,但清醒的时候,才会发现彼此依然还是陌生人,那么难免会有些疏离感。
陈长生回忆起在京都的李子园客栈里,见到唐三十六时的场景——那次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与陌生人打交道,第一次尝试寒喧,虽然事后想来显得有些笨拙,但至少懂得了一些基本道理,比如总是需要开口来打破沉默。
在这片凶险的草原里,寒喧是不可接受的浪费时间,他直接问道:“你对这片草原有什么了解?”
秀灵族与大自然最为亲近,传闻中可以与草木交流,所以他想听听她有什么想法。
徐有容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人了解这片草原。”
陈长生说道:“如果不介意的话,让我决定方向,可以吗?”
徐有容有些不解,看着他问道:“你知道去哪里?”
陈长生没有作过多的解释,说道:“我有一个大概的方向。”
徐有容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间感知到数百丈外的一道气息。
那是南客的气息。
日不落草原里的空间与时间都有些诡异,看着只有数百丈的距离,实际上可能还很遥远。
但终究是感知到了。
她不再多说什么,表示同意陈长生的决定,可是却没有起身。陈长生明白,她这时候过于虚弱,而且伤势太重,很难在短时间内行动自如,所以他不明白,明明是这种情况,她昨天怎么能够杀死那么多妖兽?
他转过身去,说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
……
第298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十一)
徐有容说道:“你的脸白的像雪一样,我如何能不介意?”
陈长生转身看着她说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脸白的像草上的霜一样。”
徐有容微怔,看着水面里的倒影,才发现自己的脸果然苍白的很诡异,下意识里用双手捂住了双颊。
这是少女下意识里的动作,在陈长生的眼中,却非常可爱。
“谢谢。”她醒过神来,扶着他的肩头,靠在了他的背上。
“不好意思。”他伸手挽住她的膝弯,把她的身体往上挪了挪。
就这样,他们离开了这片青草堆,踏破泛着血沫的草海,去往清澈的别处。
草海里的水并不深,浅处将将没膝,深的地方也不过刚刚及腰,只是水底的淤泥太软,陈长生背着一人,左手还要举着伞,走起来便有些困难。好在朝阳升起了有一段时间,草海里的温度逐渐上升,非常舒服,放眼望去都是嫩嫩的绿,走在春光与春水里,再艰难也算是有些安慰。如果没有那些声音,或者他们会更有踏青的感觉。
后方草原里隐隐有破空啸声传来,那啸声来自南客的双翼,无论是陈长生还是徐有容,在对日不落草原有所了解之后,都不担心那些魔族强者能很快追上来,相反草海四周那些细碎的声音更让他们警惕,那些声音属于这片草海的土著——昨日徐有容杀死了很多妖兽,但为此付出了很多代价,同时她清楚这片草原里肯定生活着更加强大的妖兽,甚至有可能通幽境修行者根本无法抵抗的存在。
陈长生撑着黄纸伞,感知着那道剑意的位置,继续向草原里前行。此时的太阳已经快要移到中天,但阳光并不炽烈,像春日一般温煦舒服,徐有容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撑着这把破旧的伞,担心自己被晒?还是说这少年修行的玄霜寒气与阳光相冲突?
如果事涉雪山宗的独门修行功法,自然不便多言,但有件事情她必须问清楚:“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陈长生说道:“去剑池。”
那道剑意所在的位置,在他想来,极有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剑池。
如果周园里真的有剑池,却一直没有被人找到,那么很明显,剑池最有可能便在这片没有人能走出来的草原里。
徐有容也想明白了这一点,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能够确定剑池的位置。
陈长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是说他不想让黄纸伞的秘密被她知道,而是剑池终究不是普通的宝藏,经过这两天一夜的逃亡,他可以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这名少女,给予她足够的信任,可正是因为如此,何必再加上这些筹码来考验人性?人性是不能考验的,每考验一次,便有可能向出题者相反的方向走一步,同样,信任也不是拿来用的,每用一次都是对信任的一次磋磨。
随着行走,草海里的水渐渐变少,实地渐渐增多,这才有了些草原的感觉。
走在密集的草丛间,感受到鞋底传来的踏实的感觉,陈长生觉得踏实了很多。然而,草原里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也越来越多,很明显,隐藏在四周的妖兽,要比在湿地里面更多,也有可能更加凶恶。
徐有容取出桐弓,静静观察着四周,随时准备出手,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陈长生背着她走出了数十里地,那些妖兽始终没有发起攻击,甚至没有靠近他们,甚至有三次,她清楚地感觉到,在远处观察着己方二人的妖兽散发出来极恐怖的气息,即便是她全盛时期,也不是那些妖兽的对手。为什么这些强大的妖兽没有过来猎杀自己?如果是以前,她或者会以为是自己体内的天凤真血散发出来的气息,直接镇压了那些妖兽的贪欲,但现在她体内的血都已经快要流尽,那些妖兽又是在忌惮什么?
二人继续前行,草原的地面越来越干,野草的高度则在降低,而且逐渐变得稀疏起来。
最终,他们走到了一片刚刚没过脚背的草地里,那些草色泽灰白,却没有枯死,仿佛就像是老人的头发。在绿色的草原里,这些灰白色的短草极为醒目,而且从他们的脚下通往极遥远的草原深处,形成一条明显的道路。
不知道这条白草铺成的道路通往何处,隐藏着怎样的危险。
徐有容说道:“如果……那个人真的死了的话,这条路有可能通往他的墓地。”
陈长生明白她为何会这般猜想。
在道源赋的往生经里,有这样一句话:白草为路,直上星海。
如果周独夫真的死了,真的葬在这个世界里,那么他的墓地最有可能便是在这片草原的深处,这条白草路,代表的便是通往死亡的通道。还有一个强有力的例证,来自于黄纸伞柄传来的微微颤抖,那道剑意,就在这条白草路的远方,如果那道剑意标明的是剑池的位置,那就非常符合逻辑——沉睡在剑池里的千万把剑,那是周独夫的战利品,当然也是对他来说最好的祭品。
“周园里没有星海,剑池便是星海。”他同意徐有容的看法,说道:“看来要走到这条白草路的尽头,才能知道是死亡还是别的。”
徐有容没想到他这么快便想到了自己的判断依据来自道源赋,有些欣赏地看了他一眼。
无论是通往星海还是死亡,都极遥远,这条白草路自然很漫长,陈长生背着她走了很长时间,却仿佛还只在起始处。
日不落草原里的太阳升起然后落下,并不消失,围绕着草原转圈,然后再次升起落下。
他们行走行走再行走,渴的时候就饮些道旁水洼里的清水,饿的时候陈长生弄些兽肉来吃,困意难挡的时候,他就睡会儿,她静静坐在一旁,待她疲惫了,他便会醒来,如此重复交替,陈长生的伤势稍有好转,她却一直非常虚弱。
某天又到了夜晚降临的时刻,不是真的夜,只是光线变得有些晦暗,天空里忽然下起雨来。
陈长生背着她在夜雨里奔走,不知什么时候,黄纸伞被她握在了手里,遮着风雨。
今夜的雨来势太猛,只凭一把伞无法遮蔽,只是这荒草漫烟的世界,到哪里去找蔽雨的地方。
就在这时,他们撞破雨帘,看见了一座庙。
……
……
第299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十二)
那是一座破旧的小庙,被风雨侵蚀的极为严重,只能从檐上残存着的祭兽,隐约看出当初的规制与用途。
站在雨中庙前,陈长生和徐有容都没有说话,很安静。
这是一座祀庙。
白草为路,直通星海,千里一祀。
这座破旧的祀庙在白草路边,说明他们猜想的没有错,这条路确实通往某座墓陵——不是所有的墓都能称为陵,千年以来,除了大周王朝的前后三任皇帝,只有一个人敢把自己的坟墓称为陵,以此为规制修建,而且无论是谁都不敢有任何意见。
那个人当然就是周独夫。
“这就是传说中的初祀庙吗?”陈长生看着夜雨里的那座破庙,喃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