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那些他认识的人,在意的人。
折袖,如果你还活着,那就活着吧,七间,你也应该活着,还有那个刚刚消失在山峦里、和自己同姓且有一个美丽名字的秀灵族少女……初见姑娘,你要好好活着。
至于接下来他该怎么办?他刚才对徐有容说,自己会看着办,看着办这三个字其实也就是不知道怎么办的意思,但他也是真的想看看会不会出现自己等待的变化。
国教神话里那位著名的悲剧英雄,之所以最后在与那块岩石的对抗里耗尽年华与生命,直至绝望化成一座石雕,是因为在那漫长的岁月里,没有一个人去帮助他。之所以没有人愿意去帮助他,因为他曾经很骄傲,从来不肯去帮助那些卑贱的庶民。
陈长生虽然经常让人无话可说,但没有任何人会认为他骄傲,自信和骄傲从来都不是同义词,而且他向来很愿意帮助他人,比如此时正在向周园外逃奔的那些人类修行者。
得道者,必多助。
像梅里砂主教这样的国教大人物,还有月下独酌朱洛这样的强者,都在周园的门外,只要他再坚持一段时间,这些人肯定会来救他。
陈长生就是这样想的。
只是,究竟要撑到什么时候?还要坚持多久?
天空恐怖的重量,让他的身体无一处不痛楚,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右手举着的伞变得越来越沉重,直至他的手臂渐渐失去了感觉,仿佛废了一般。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插在陵墓顶端石中的短剑里响起黑龙的声音:“你……还好吗?”
陈长生低着头,问道:“你还好吗?”
他更关心它现在如何,先前为了对抗那只金翅大鹏,黑龙的离魂从幽府外的湖水里醒来,然后进入了短剑里,之后竟是没有时间进行任何交流。
黑龙沉默了会儿,说道:“还好。”
陈长生说道:“我也还好,还能……再撑会儿。”
黑龙说道:“我听得懂,这是你们人类语言里的所谓双关,但你知道,相对龙语来说,这种技巧或者说复杂程度,实在是可怜的不像话。”
陈长生疲惫说道:“能说点别的吗?”
黑龙说道:“嗯,有件事情你好像还不知道,我在想要不要告诉你……”
陈长生说道:“无所谓了。”
黑龙的声音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你……不会死吧?”
“不会。”陈长生想都没想,直接回答道。
黑龙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看来,你真的要死了。”
陈长生有些无奈,说道:“为何这么说?我说了我不会死。”
黑龙说道:“你刚才的回答太快……没走心。”
陈长生懒得再理它,又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黑龙会人类语言,这并不让他意外,只是它的声音为何会如此清稚细柔,就像个女子……
他没有问,因为他这时候真的很累,很疲惫,很痛苦,快要……撑不住了。
这是天空的重量,凡人能够撑几时?
他没有出汗,但感觉体内所有肌肉都已经撕裂,快要脱力。他的神智已经变得有些恍惚,真元已经耗尽,就连视线都变得模糊一片。
万剑俱默,他也沉默了,甚至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状态,忘记了所有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呼啸的风声渐渐变弱,狂暴的能量湍流带来的威压渐渐消失,黄纸伞上传来的重量也渐渐消失,天地变得一片安静。
陈长生睁开眼睛,疲惫到了极点,望向四周。
就在这时,一片雪落了下来,落在黄纸伞的伞面上。如此轻柔的一片雪,却让他的手腕一阵剧痛,险些握不住伞柄,周园……落雪了?
不是。
这里不是周园,这里是一片雪原。
他望向远方,只见天空的阴影下隐隐有座雄城。
这里是哪里?他很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震惊与疲惫,让他无法动弹,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式——他单膝跪在雪原里,左手握着短剑,右手举着黄纸伞。
这里的天空没有崩裂,雪原静美,他这样子当然有些可笑。
脚步声响起,一个人走到他的身边,轻噫了声,说道:“有把剑。”
然后那人伸手把黄纸伞从陈长生手里拿了过去。
……
……
第349章 万里送剑
清晨的雪原很安静,不知道是不是那片阴影的缘故,还是因为云层依然未散,晨光很淡,从晨光里落下的雪也很稀疏,飘飘洒洒地落在地面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场必将被记载入历史里的杀局,这场必将会改变大陆历史走向的杀局,至此时已经发生了很长时间,胜负依然没有分出,结局却似乎已经注定,四周如山般的魔将身影沉默而冷厉,那片阴影依然高悬于天,黑袍静静地坐在十余里外的雪丘上,被围在中间的那个身影依然挺拔,却不够有些孤单落寞。
忽然间雪原里生出一场风,卷起纷纷洒洒的雪片,场间的死寂刚刚被呼啸的风声打破,紧接着便被一道剧烈的爆破声完全撕扯干净,只见黑袍所在的雪丘上生出无数强大的气息,无数积雪向着天空与四周喷溅,那几盏飘浮在空中的命灯瞬间消失,黑袍的前襟被撕出几道絮丝,更可怕的是,那张看似坚不可摧的方盘……就这样变成了一块废铁。
无数双视线没有来得及望向黑袍所在的雪丘,便投向了雪原中间某处。
雪原里,忽然多出了一个人。
当今大陆上,有谁能突破那片阴影与魔族数万大军的重重防御,悄无声息地来到这里?
那是一个少年,他的右手举着一把旧伞,左手握着一把短剑,紧紧地闭着眼睛,清稚的眉眼间,尽是只有在生死之间才能看到的坚毅,当然,他的脸上也能看到无尽的疲惫。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少年睁开了眼睛。
这名少年自然就是陈长生。他茫然四顾,只见眼中皆是雪白,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隐约明白自己已经离开了周园,可是这里又是哪里?这里的天空中为何也有道阴影?这道阴影里的意志怎么比日不落草原上大鹏的阴影还要强大可怕?雪原四周那十余座如山般的身影又是什么?怎么散发着腾小明和刘婉儿那对魔将夫妇一样的气息?难道那些如山般的黑色身影都是魔将?十余里外雪丘上,那个浑身罩着黑袍的男子又是什么人?为什么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如此阴森?他为什么会穿着一件黑袍?
陈长生看着雪原遥远外围那片隐隐若现的雄城轮廓,想着道藏上的记载描述,身体僵硬无比,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心想不会吧?难道那座城便是传说中的雪老城?这里是魔域雪原?那些山般的黑影真的都是魔将?穿黑袍的阴森男人就是黑袍?那道阴影呢?
前一刻还在周园的陵墓顶上与坠落的天空相抗,下一刻便来到了万里之外的魔域雪原,看到了传说中的雪老城的身影,看到了那些过往只存在于想象中和书中的魔族强者身影,如果是精神力稍微差些、意志力稍微薄弱些,说不定会直接震惊的昏死过去,甚至有可能会直接被吓死,因为这幕画面实在太不可思议。
陈长生的意志力很强大,所以他没有昏倒,但这并不是好事,他必须清醒着承受眼前所见带来的精神冲击力,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精神世界有了崩坏的征兆,身体更是僵硬的完全无法动弹。
一只蚂蚁忽然来到巨人的世界,一名普通人忽然误入星海里的神国,他这时候就有这种感觉。
溅飞到空中的无数积雪簌簌落下,然后来自云中的薄雪缓缓飘落,落在伞面上,雪原上依然死寂一片,无双数视线隔着数里、数十里甚至数千里的距离,看着陈长生,没有任何声音。
对于那些强者们来说,陈长生的出现也很古怪。
神国忽然出现了一个普通人,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想必也会很惊讶,这个普通人是怎么来的。
雪原陷入一种很奇异的寂静中。
陈长生身体僵硬无比,难以想象的巨大精神冲击,让他的精神世界近乎崩坏的同时,也摧动他的思绪高速运转起来。
在非常短暂的时间里,他想了很多事情。自己为什么从周园来到了魔域雪原,这件事情短时间内肯定想不明白,所以他不去思考,那么为什么自己会看到这么多传说中的魔族强者?这些魔族强者是来伏杀自己的?
这不可能。他现在是国教学院的院长,级别看似够了,但一个通幽上境的少年对这些大人物来说,真的就像是蝼蚁一般,哪里需要这么大的阵势,就连最自恋的唐三十六都不敢这样认为。
魔族强者们要杀的对象另有其人,那个人是谁?
那个被魔族数万大军围困数日夜的中年男子,已然身受重伤,面临着必死之局,他眉眼间的神情依然散漫,显得毫不在乎,然而在看到陈长生手里那把伞时,他的神情却变得凝重起来。
似乎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他向陈长生走了过去,雪原上,他离陈长生最近,只需要十余步,便能走到身边。
“噫,有把剑。”
那名男子伸出左手把那把伞拿了过去。
陈长生只听到了脚步声,还没有来得及去看,便发现手里的黄纸伞被拿走了。
他望向那名男人。
那名男人穿着件长衫,但并不是太长,不像文士,腰间系着把剑,却又不像剑客,给人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
那个男人的身上散发着一道清冽的气息,仿佛一把剑尽情地展露着锋芒,令人无法直视。
这是陈长生第一次见到苏离,他只看到了苏离的背影,眼睛被刺的生痛。
还要再过很久很久,他才能直视此人,而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这个男人就是传说中的离山小师叔苏离。
片刻后,他醒过神来,艰难地站直身体,下意识里右手微微握紧,伞柄已经不在,那种空荡荡的感觉让他有些不适应。
黄纸伞在那个中年男人的手里,不知道为什么,显得那样的融洽,仿佛这伞本来就是他的。
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再次惘然起来,忽然觉得周园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自己离开天书陵,从京都到汶水拿到这把伞,再进入那片草原,最后神奇地出现在这片雪原上,数万里风雨兼程,只是……为了把这伞送到这个男人的手里。
把黄纸伞还给这个男人。
……
……
苏离左手握着黄纸伞的伞身中段,静静地看着,看了很长时间,然后唇角露出一丝微笑。
然后,微笑变成开怀大笑,变成长声而笑。
他笑的如此开心,一朝开颜。
他望向远方如黑山般的魔将身影,望向盘膝坐在碎雪里的黑袍,望着天空里的那道阴影,说道:“你们都说我差一把剑,是的,我确实差一把剑,但现在……我有剑了,是不是该轮到你们害怕了?”
陈长生不懂,这明明是一把伞,就算有一道剑意在里面,又怎么能说是一把剑?
他不知道,这把黄纸伞就是一把叫做遮天的绝世名剑。
数百年前,那一代的离山剑宗掌门,拿着这把剑,在周园里与周独夫大战三百回合,身死,剑却未折。
这把剑是剑池里最强的一把剑,也是最不甘、最想重获自由的一把剑。
这把剑,本就是应该由苏离继承的剑,这就是他的剑。
这把剑的剑身,离开了草原,被苏离拾得,送去汶水,以此造了一把千机百变的伞。
但剑意不在,所以不是他想要的剑。
这把剑的剑意,一直在草原里等着剑身的归来与重逢。
数百年后,陈长生路过汶水,得唐家赠伞,携伞入周园,于草原里,让剑身与剑意相遇,从而召唤出万剑凌空。
这个故事,至此似乎已经迎来了完美的结局,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直至他来到了这片雪原,将这把伞交给了苏离,这个结局才真正完美。
苏离握着黄纸伞,想起数百年前,第一次走进离山峰顶的洞府,看见师父身后墙上挂着的这把剑时的画面,想起之后那些年,他强行把境界压制在通幽境,连续数次入周园寻剑的时光,很是感慨。
这是离山的剑,这是师父的剑,这就是他苏离的剑。
数百年,真是好久不见。
这让他如何能不快意,如何能不纵情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