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在官道畔的茶肆里,陈长生的燃剑直接将聚星境的北地大豪林平原斩成了废物,此时面对这一剑的梁王孙即便实力深不可测,也有些动容。
梁王孙松开手指,化为剑诀,金刚杵呼啸而起。
陈长生的燃剑没有真的刺出。
他转腕收剑,再次刺出,刺的却不是梁王孙的眉心,而是大辇右前方的一片虚空。
这一剑看似轻描淡写,其实极具深意,剑锋所指之处,大有学问。
这是苏离教给他的第一剑:慧剑。
慧剑需要海量的计算、推演的天赋,通明的剑心以及……很好的运气。
梁王孙这种境界的聚星境强者,星域堪称完美,即便陈长生这一剑是由内而外,想要击破也极为困难,所以他这时候在拼命。
或者是因为他的命不好,或者命太好的缘故,每当他拼命的时候,运气总是不错。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梁王孙的星域被短剑刺破了一个小洞。
陈长生的身影骤然一虚,散着热气,卷着纸片,回到了客栈楼里。
这是耶识步。
楼内一片狼籍,苏离坐在椅中,闭着眼睛,仿佛在等死。
那道铁枪破雪空而至,正要刺向他的胸口。
陈长生出现在了苏离的身前。
所有看到他的人,都觉得眼睛有些酸。这与最开始的剑意无关,而是因为他的身体正在散发着恐怖的热量。他的身上看不到真实的火焰,却给人一种感觉,他正在燃烧。
面对这道自天而落的铁枪,陈长生横剑于身前。短剑没有变得明亮,龙威也没有展露,看着很寻常,就像是石头,像是沙土。
石头和沙土混在一起,可以为堤。
这道来自雪空的铁枪,无比恐怖强大,仿佛泛滥的洪水。
随着陈长生横剑,肆虐的滔滔洪水之前,似乎出现了一道大堤。
这就是苏离教他的第三剑。
这一剑有个很蠢的名字,叫做:笨剑。
按照苏离的说法,这是一种很笨的剑法,所以只有最笨的人才能学会。这也是一种最本质的剑法,因为这一剑根本不能用来迎敌,只能用来防守。
之所以叫笨剑,还因为要学会这一剑,没有别的方法,只能不停地重复练习,练到海枯石烂,练到星转斗移,练到天长地久,你却没办法确认自己有没有练会。
陈长生当时听到这些话后,根本没有学这一剑的念头,直到苏离说道,这记笨剑堪称世间防御最强的剑法,才改了主意。——剑出离山,苏离在剑道上的造诣修为更是举世无双,见多识广,他的判断自然不会有错。
然而当他正式开始学这记笨剑之后,他就后悔了。
因为,苏离自己都没有练成这一剑。整座离山,整个大陆,都没有人练成这一剑。甚至在整个历史的长河里,都没有人练成这一剑。换句话来说,这记剑法只存在于书籍里,存在于想象的剑道之中,从来没有真实出现过。
苏离说之所以他没能学会这一剑,因为他太过天才,剑心自由随意,不愿意受到束缚,而陈长生却真有学会这一剑的可能。因为……在某些方面,陈长生真的很笨。
陈长生自然不会再相信他的话,但却真的很笨地开始学习这一剑,日夜不辍地练习着,某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学会了这一剑。
但这无法确认,因为没有试过,直至此时。
那根嚣张的铁枪,破雪空而落。
万剑齐发的最后手段也没法用,因为那个乘风筝而来的怪人,明显是疯的,为了杀死苏离,他根本不在意身上被刺出千万个窟窿。
陈长生只能用这一剑。
既然是挡枪,当然只能挡。
他横剑于前,看着越来越近的铁枪和那抹飘舞的红缨,心情紧张到了极点,身体无比僵硬,剑心却无比平静,神情甚至显得有些呆滞。
这时候的少年,看着真的有些笨。
……
……
红缨飘舞,撕破纸雪。
铁枪来到楼间,明亮而嚣张的锋尖与黯淡而沉稳的剑身相遇。
只是瞬间,铁枪的锋尖便与短剑撞击了数千次。
客栈上飘舞的纸片纷纷碎裂,变成粉末,雪势更盛,更真。
轰的一声巨响。
气浪向着客栈四周喷涌,纸雪弥散开来,笼罩了数百丈方圆的街巷。
寂静里,响起酸厉刺耳的声音。
那是铁与铁磨擦的声音。
铁枪缓缓后移。
陈长生依然站在苏离的身前。
他脸色苍白,身体不停颤抖,尤其是双腿。
似乎下一刻,他便会倒下,但他没有倒。
他甚至一步未退。
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因为那道铁枪实在是太强大,太恐怖。在最后的时刻,他甚至闭上了眼睛,直到此时依然没有睁开。
真元狂暴燃烧的后果还在,他的身体温度极高,滚烫无比,偶有纸屑落在他的身上,便被点燃烧,冒出几缕白烟,看着有些怪异。
人们看着冒着白烟的陈长生,震惊无语。
于不可能之际,强行破开梁王孙的星域,回到客栈,硬挡了那道破空而至的铁枪,这个少年究竟是怎样做到的?要知道他再如何天才,毕竟才十六岁,他今日面对的,可不是大朝试里的那些同龄对手,而是逍遥榜上的真正强者!
“了不起,居然能挡我一枪。”
楼里响起一道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
陈长生睁开眼睛,终于看清楚了那个乘风筝而来的怪人。
这个怪人身形有些瘦长,穿着件破旧的短衣,露出了半截手臂与小腿,脸上蒙着一张白纸,白纸上画着鼻子与嘴,只露出了两只眼睛。
——陈长生确实很了不起,在场的人们都是这样想的。
因为他能挡住这个人的铁枪,因为这个人是画甲肖张。
从近四十年前那场煮石大会开始,修行世界正式迎来了野花盛开的年代。无数天才纷涌而出,画甲肖张始终是其中最夺目的那个名字。他与天凉王破齐名,乃是人类世界的真正强者。而在很多人眼中,他要比天凉王破更可怕,因为他是个疯子。
很多年前那场煮石大会之后,王破拔了头筹,荀梅与梁王孙等人居于其后,肖张极不甘心,为了超越王破,强行修行某种有问题的功法,结果走火入魔失败。就在所有人以为他会就此陨落之际,谁能想到,他竟然散去了一身修为功力,从头开始修行,竟只用了短短数年时间,便又重新进入了聚星上境!这等心志何其疯狂强大!
因为那次走火入魔,肖张没能参加第二年的大朝试,同时,他的脸受了重伤,几近毁容,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的脸上便盖了一张白纸,再也未曾取下过。世人称他为画甲肖张,除了他的出身宗派以画甲闻名之外,更多的就是因为这张白纸。
相传那时候天机老人曾经问过他,为何不用面具,肖张回话说,自己用白纸遮脸,只是不想吓着小孩子,又不是耻于见人,为何要用面具?只是当时的肖张大概也想不到,在随后的三十余年里,他脸上的这张白纸不知道给对手带来了多少恐惧。
这就是画甲肖张,他很疯狂,也很嚣张,他的铁枪无坚不摧!以陈长生现在的年龄与境界水准,居然能挡他一枪,确实是非常匪夷所思的事情。
梁王孙这时候也在看着陈长生,想着先前陈长生刺向自己的那一剑,以及破开自己星域的那一剑,有些不解——第一剑为何如此狂暴?第二剑更是竟仿佛能够思考,有生命一般,这又是什么剑法?为何自己在国教典籍里从未见过?
他和肖张都没有想到,这个少年比传闻里更加强大。最初得知京都里发生的那些事情,比如大朝试时,这些真正的强者并不以为然,要知道三十几年前的那场大朝试,如果他们也去了,踏雪荀梅不见得能够拿到首榜首名。直至陈长生在天书陵里一日观尽前陵碑,他们才感觉到陈长生的天赋惊人,但何至于如此之强?
但再强终究有限,也就到这里了。
微风拂过白纸,哗哗作响。陈长生就这样倒下,坐在了满是灰砾的地上。他没有流血,但腕骨已碎。他坐在椅前,无力再举起手中的剑。
梁王孙望向了陈长生身后的那张椅子。肖张也望向了那把椅子——他们不会忘记椅中坐的是谁,于是想明白了陈长生的剑为何如此之强。
苏离坐在椅中,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抬起右手,拍了拍陈长生的脑袋,嘲讽说道:“你可真够笨的。”
陈长生的声音很虚弱,却依然倔强:“我哪里笨了?”
苏离说道:“你刚才走了不就是了,还留在这儿干嘛?”
陈长生说道:“我走了你怎么办?”
苏离问道:“就这么简单?”
陈长生不解问道:“难道没这么简单?”
苏离沉默了会儿,感慨说道:“难怪秋山学不会这一剑,我那丫头没学会,就连我自己都没有学会,你……却会了。”
……
……
第388章 我们活着的意思(上)
苏离又问道:“你刚才下楼的时候,为什么不把黄纸伞带着?”
黄纸伞的防御能力极强,可以抵抗聚星境强者的全力一击,在汶水的时候,陈长生就听折袖说过,只是这些天这把伞一直在苏离的手里,而且自雪原那日后,他总觉得这把伞是剑,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此时听着苏离的话不由怔住。
他诚实承认:“我忘了。”
苏离叹道:“真是笨死了。”
二人说话的时候,肖张没有动,梁王孙没有动,客栈四周街巷里的人们都没有动。
因为在说话的人是苏离。
在过往的数百年里,苏离是修行界无数人的偶像,是人类世界的气魄剑魂,他可以被杀死,但不能被羞辱,因为那等若是羞辱人类世界本身。在这种时刻,即便是最疯癫的肖张,也不介意等上一段时间。
结局已经注定,世人皆可杀,唯一站在苏离身前的陈长生也已经败了,双方之间的实力相差太过悬殊——修行界野花初开的那个年代,最强者有四人,踏雪荀梅死在天书陵的神道之前,还剩下三人,其中有两人来到了浔阳城,陈长生能做什么?
客栈楼后的一堵断墙,承受不住风的轻拂,轰然倒塌,烟尘再起。烟尘落时,浔阳城主教华介夫出现在楼内,他看着陈长生严肃说道:“您已经无法再改变这一切,那么何不让这件事情结束的更平静些?”
陈长生低着头,没有说话。
苏离再次抬起右手,在他的肩头拍了拍,笑着说道:“我是什么人,你这个小孩子难道还真准备一辈子守在我身前?”
陈长生明白了他的意思,艰难向旁边移了移。
梁王府的辇到来的时候,他站在窗前。肖张的枪到来时,他站在椅子前。即便他倒下,也倒在椅子前。他已经尽力了,现在到了最后的时刻,无论是出于尊重还是别的原因,他都应该让苏离自己来面对这场风雨,于是他让开了。
苏离坐在椅中,握着黄纸伞,看着身前的肖张,辇上的梁王孙,街中的人们,神情平静,漫不在乎,仿佛这些人都只是闲杂人。
浔阳城的天空变得有些阴暗,纸雪已止,忽然落下微雨。
微雨里的街巷,鸦雀无声,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