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刀,停在了朱洛身前的空中。
朱洛的手掌也停在空中。
二者并未相遇。
暴雨渐歇,街上依然晦暗一片,安静无比。
画面仿佛静止般。
就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朱洛看着王破,沉默不语,脸色忽然间变得异常苍白。
无数道强大的气息,从他的手掌边缘与衣衫里喷涌而出,向着微雨里散去。
那些是他重伤之余强行收敛的真元,本应该落在王破的铁刀上,但他没想到,王破竟然放弃了最后的一次机会,铁刀停在了空中。
嗡的一声闷响,朱洛的真元,尽数落在空处,气息尽数付于天地间。
他想不到王破会收刀,因为他都不是王破这样的人。
王破之所以收刀,不是因为他算到了接下来的局势发展,不是他的战斗意识强大到能够看穿遮月的阴云,而是因为一个很简单的原因。
朱洛受了伤,他不想趁人之危。
他不在意最好的机会,他相信自己只要能活下去,总有一天会踏入神圣领域,然后光明正大地击败朱洛以及别的神圣领域强者。
所以,王破收刀。
于是……朱洛受了重伤,甚至比刘青和陈长生加诸在他的身上的伤势更要重。
鲜血从他的唇角溢出,从他的身上流淌出来,越来越快。
这个世界发生的事情,很多都没有什么道理。
但其实细细想来,很有道理。
……
……
微雨轻拂,长街依然安静。
无论是场间的人们还是在远处观战的人们,都没有说话。
看着浑身是血的朱洛,很难有人能说出话来。
已经数百年了,谁曾见过八方风雨这样的大人物败于人手?
谁曾见过朱洛这样的绝世强者如此狼狈,受如此重的伤?
朱洛低着头,被雨水打湿的长发披散在肩头。他看着自己手里的剑,已经只剩下一个剑柄——月华之剑由万炼精钢与秘银打造而成,无比坚硬,然而此时已经变成墙与地面裂缝里的尘埃。
他抬起头来,望向微雨那头的陈长生,说道:“天生剑心?”
听着这话,先前因为万剑齐鸣而震惊的观战者们更加震撼。
朱洛又望向身前的王破,说道:“佩服。”
整个大陆上能让他说出一声佩服的,不超过五人。他却对王破说了。因为王破今日在战局里展现出来的强大意志与远超年龄的战斗力。也因为王破最后没有落下的那一刀却远比那刀落下更强大。
最后,朱洛望向雨街那头,站在马前的那名浑身是血的刺客。
今日浔阳城里,守苏离者三人,皆是英杰,如果要以对朱洛造成的伤害而论,陈长生大约两分,王破的最后不落之刀占了五分,那名叫刘青的刺客占了三分。对整个战局来说,王破是基础,陈长生是最后的意外手,刘青则是最关键的破局者。
刺客,事杀戮,自然不会建设,在史书上,从来都是以破局者的角色出现。雨街远处的观战者,随着朱洛的目光望向那名刺客,想起先前这场战斗里的两次陡变都因为此人而起,很是震撼,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名刺客是谁?有谁修行到聚星上境居然还愿意行走在黑夜里扮演一名刺客?又有哪个刺客居然能够算清战局里的所有细节,成功破坏朱洛对浔阳城的掌控?
朱洛太自信,或者因为王破太强,无法留手的缘故,他不介意在浔阳城里顺手杀死王破,还可以避免将来的一些问题,但他不会让陈长生死。这名刺客算到了这一点,所以在暴雨里暴起偷袭,剑剑皆血,杀得陈长生险象环生。
朱姓乃是天凉郡大阀,族人众多,朱洛即便不担心离山剑宗事后的报复与南人仇视,也要为族中的后代子弟们考虑一二,而且他毕竟要为名声考虑,所以他不想……亲手杀死苏离,于是他选择动用水中月来到暴雨那头,抓走陈长生。朱洛以为自己用最简单的手法营造出最完美的局面,给刺客留下杀死苏离的机会,却没有想到,这个机会本来就是这名刺客为他创造出来的机会。
这不是刺客杀苏离的机会,是……杀他的机会!
人心、爱憎、利弊、世家、羽毛、神圣,所有的一切,都在刺客的计算之中!
陈长生站在那名刺客身前,很自然地想起在路上苏离教自己的那些话,如果说世间真有慧剑,那么这才是真正的慧剑吧?
……
……
朱洛寒冷的声音在寒冷的微雨里响了起来:“刘青,你居然敢对老夫出手?”
人群里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有些准备趁着微雨继续向苏离发起进攻的人,下意识里停下了脚步。知道刘青这个名字的人并不多,可是知道这个名字的人,都明白这个极普通的名字代表着什么——刘青是在天下刺客榜上排名第三的可怕杀手。在当年那名神鬼莫测、无比阴森可怕的天下首席刺客失踪之后,他便可以说是大陆最可怕的人。
原来是这名刺客就是传说中的刘青!
难怪他连朱洛都敢暗杀!
朱洛看着刘青说道:“你以为世间真没有人能挖出你的底细吗?你竟然敢露出自己的底细,就不要怪老夫将来派人上离山掘地三尺!”
刘青的面具已然残破,到处耷拉着皮屑与将凝的血,看着异常恐怖。
他看着朱洛说道:“我不是离山的人,你又如何能在离山上找到我?”
第420章 有朋自南方来
听着朱洛的话,陈长生下意识里回头,望向苏离和那名叫刘青的刺客。
离开边城军寨,在林外相遇,他很清楚这名天下第三的可怕刺客一直在暗中跟着自己的苏离,这让他很不安,精神压力极大,甚至有时候觉得快要承受不住。
直到先前那刻,他在雨中看到了苏离与这名刺客脸上的笑容,然后看到刺客的剑如破开塘中水月的疏枝一般刺进朱洛的虚象,他才震惊地发现,原来那名刺客跟了自己和苏离这么多天始终未曾出手,不是因为可怕的隐忍与耐心,不是他在寻找更好的出手机会,而是他一直是在保护苏离,他在等待最危险的那一刻出现!
刘青居然会金乌剑法,要知道金乌剑乃是苏离自创的秘剑,由此可见,他与苏离之间的关系必然极为亲近,如此说来,今夜的浔阳城确实是一个局,然而,这不是大周朝廷与国教的局,而是离山的局,苏离与那名刺客的局。
这就是陈长生此刻的想法,和朱洛以及此时微雨里的人们想法一样。但刘青没有承认,哪怕他的金乌剑是那样的刺眼,雨丝里还有燃烧的余烬在飘舞。
他会离山的剑,但他不是离山的人。
不知为何,这样毫无说服力的说辞,却让陈长生信了。朱洛自然不会相信,他有自己的判断,只是这时候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去探寻这件事背后隐藏的真相是什么。
朱洛望向苏离,神情冷漠,眼中的月色却快要燃烧起来。
他今日来浔阳城,就是要杀这个人。
如果是以往,哪怕他是八方风雨,也不敢说自己有战胜苏离的可能,但整个大陆都知道苏离在突破魔族包围的时候受了重伤。他本以为杀死苏离是件很简单的事情,甚至不需要自己亲自出手。但现在看来,即便他亲自出手,也不见得能够成功。
他甚至受了很重的伤。
苏离这样的人,果然很难杀死。
同样的道理,他虽然受了重伤,但也很难被杀死。在大雨里,王破、刘青、陈长生的应对可以说最强硬、最智慧、甚至可以说完美无缺,不可思议地重伤了朱洛,却没有办法让他死去或者认输。
“我确实算错了一些事情。”隔着微雨织成的无数细帘,朱洛看着苏离说道:“所有人都知道你看似漫散随意,游戏人间,但实际上你孤傲清高,在世间没有朋友,而离山也不可能来人援你,但没有想到,居然还有人愿意来帮你这个冷血之人。”
这句话说的自然是王破和陈长生还有刘青三人,尤其是前二者,无论是性情还是别的什么,都与苏离极不相同,他们的行事方式和对世界保存的善意是苏离向来最嘲弄鄙夷的,然而陈长生不离不弃,王破不远千里,就是要帮他,仿佛就是要告诉苏离这个杀人无算的孤星,这个世界并不是一味冰冷,总有些人值得信任。
“但你应该很清楚,他们救不了你。”
朱洛看了眼苏离手里的黄纸伞,继续说道:“你今天不可能活下去,你的这些挣扎只是徒劳,只是在拖时间。”
苏离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不屑还是别的原因。
“你拖到了王破出刀,拖到了那名刺客出剑,可是,那又如何呢?”
朱洛指着四周的漆黑如夜的城市与更远处的原野,说道:“你看看这个世界,只有一个呆子,一个少年和一只见不得光的鬼在你的身前,而我们是整个世界。”
在说这句话的同时,他的鞋底渐渐离开水泊,身体飘到了雨空里,长发飞舞,霸道的气息笼罩住了整个浔阳城,鲜血从他的胸口与虎口间流淌出来,落到十余丈外的地面,发出啪啪的轻响。
微雨终歇,云层再裂,露出一片不知道是不是真实的天空,仿佛有月。无数剑意如月华一般落下,月华如水一般轻漾,在街道上流淌。
坚硬的街面上出现了无数道深不见底的裂缝,那些都是剑痕。
这就是神圣领域强者全力施放气息的结果。
朱洛决意发出自己的最强一击。
王破忽然开口说道:“前辈,付出两百年的寿元也在所不惜吗?”
朱洛已经身受重伤,如果想要毫无意外地杀死苏离,便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他看着王破说道:“王家小子,你不一样付出了二十年的寿元?”
先前在客栈里,王破一刀重伤画甲肖张与梁王孙二人。要知道他虽然是逍遥榜首,但实际上,三人的实力很接近,他以一敌二,还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让对方丧失战斗力,自然要动用极强大甚至类似于自损的秘法。
王破这样做了,他的付出很大。
当时肖张和梁王孙非常震惊。
这时候他问朱洛,朱洛便把这个问题还给了他。
王破的眉毛被雨水洗过,更淡,更耷拉,衣裳被雨水打湿,看着更寒酸。
如果他是一个算账先生,他效力的东家肯定已经破产。
但他说的话依然是那样平静而有力量。
“我还年轻,但前辈您已经老了。”
岁月最公平也最不公平。
年龄,就是王破相对朱洛最大的优势。
一直没有说话的苏离,忽然大笑起来,笑声里有道不尽的快意。
然后,他对王破说道:“他们这几个老东西,只能寿终,不能战败,你不用劝他。”
王破懂了,雨街上的人们也都懂了。如果朱洛今夜就此退去,那么还如何能够维系在大陆上的神圣地位,如何还能以八方风雨自居?
既然是八方风雨,便不能败,只能胜。
哪怕要付出二百年时光。
苏离的笑声,回荡在安静的浔阳城里,充满了对所谓声望、家族延绵的嘲弄。
朱洛忽然望向夜空,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苏离的笑容忽然敛没。
朱洛看着他嘲弄说道:“你难道没有想过,既然是我们几个决意杀你,难道我这样的老东西只会来一个?你拖时间,最终还是把自己拖进了深渊,可会后悔?”
浔阳城里的雨已经停了,天空里的云也渐散了,却依然是晦暗的,不知何时。
半边的天空里仿佛有月,在云中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