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后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视线越过她的肩头,落在南方那些渐被白雪覆盖的远山之巅,问道:“她离开之前,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徐有容平静说道:“师父说,希望娘娘不要太操心国事,多过些自己的日子。”
圣后闻言有些不悦,声音微寒说道:“真是愚蠢。”
事涉自己的师长,徐有容虽然有些无奈,也不得不辩了两句。
圣后说道:“想当年,大公主在大西洲过于优秀,结果被她自己的亲弟弟忌惮甚至恐惧,那个废物最后甚至看她一眼就要心惊而厥,最终她没有办法,也因为父母的态度有些心灰意冷,才会远嫁白帝城……现在看来,你师父和她一样愚蠢。”
徐有容静静想着,如果大公主成为大西洲女王,和现在成为白帝城的皇后,到底哪种生活更幸福,除了她自己,谁能说得准呢?
“女人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都不容易,想要拥有自己的位置就更不容易,想要像我们一样,能够站到最高的位置上,那更是非常艰难的事情,无穷碧那个白痴且不提,你师父的天赋悟性与智慧都可以说是万中无一,我本以为她会和别的那些蠢女人不一样,结果呢?这么聪明一个女人,怎么就过不了一个情关?”
圣后的神情变得异常冷漠,说道:“什么叫过日子?凭什么女人就只能过日子?”
徐有容想到临来前的一件事情,轻声说道:“苏师叔说,娘娘肯定会这么说,就连字眼都没什么差别。”
圣后微微挑眉,说道:“喔?那小小苏是怎么说的?”
当今世间,踏进神圣领域的那些强者里,苏离和南方圣女要比教宗、圣后他们晚半代,又因为对苏离复杂的态度,除了南方圣女之外的圣人们提起此人来,都会称他为小小苏。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明他们对苏离有些恼火的态度。
因为在他们看来,苏离就是个麻烦。
“苏师叔要我对娘娘您说……”徐有容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孤家寡人不好做,何必强撑着做?”
听着苏离的传话,圣后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坦荡与不屑。
“娘娘,你也不要怪师父了,她能说服苏师叔与她一道去云游四海,已算不易。”
从去年秋天开始,无论大周朝还是天南诸方势力,都在进行相关的准备,似乎已经确定南北合流势在必行。当时就有很多人不理解,甚至包括薛醒川这样层级的大人物也知道执行却想不明白,明明苏离还在离山,为何圣人推动此事时,却丝毫没有考虑过他的态度。
原来,是因为南方圣女说服了苏离一道远离俗世里的恩怨是非,不再理会这些事情。
圣后说南方圣女过不了情关,其实苏离又何尝能过得去。
那个情字便是羁绊,便是南北合流的前提。
圣后的言词极为强硬嘲讽,因为有所感慨:“你师父最美好的岁月都枯守在圣女峰里,他却在外面吃喝玩乐,逍遥快活了这么多年,找了个魔族公主当情人,还生了个女儿,什么都没有耽误,最后玩的腻了,就回头再去找她,然后再一起看黄昏日落说那又多美?都说治国如弈棋,就算是,我也不会与敌人这般兑子,因为不划算。”
这世间能够与她在精神世界上平等交流的同性不过两人,现在就这样少了一个,而且还是因为男人这种最不能让她接受的理由。
徐有容没有接话,因为说的是她的长辈,也因为……其实有时候她是这样想的。
“她就这么走了,把你这么个丫头留下来,难道她也不担心?”
圣后望向徐有容,微微挑眉说道:“最终还不是要我来操心,真是和男人在一起就变笨,对上我就比谁都聪明。”
徐有容微笑着说道:“反正我也是娘娘教大的,娘娘再多教几年也好。”
“不是教,是交流。”
圣后看着她点了点头,这是礼。
徐有容很吃惊,然后很快平静,认真回礼。
她不是圣人,但她已经是南方圣女。
从这一刻开始,她与娘娘便要平等地对话,哪怕是表面的平等。
“既然是南方圣女,你就要替南人多考虑,这才是你的立身之本,哪怕……将来需要反对我。”
“明白。”
“就像最开始说的一样,男人就看不得我们高高在上,所以你师父之前的几代圣女基本上都很少离开南溪斋,表面上是在研读天书碑,忘了红尘意,实际上是她们也清楚,保证自己的存在感就好,但又不能让自己的存在感太强。你如果不想成为一尊神像,那就不能这样做。”
“那该怎样做?”
“男人不喜欢我们高高在上,我们就要高高在上,而且要踩得他们说不出话来,想反对也不敢。”
圣后面无表情说道。
徐有容知道这句看似过于简单粗暴的话就是娘娘的意志,是对她今后圣女生涯的提醒,但……更是对即将到来的那场战斗的要求。
她不能输给陈长生。
……
……
陈长生坐在国教学院的湖边发呆。
白鹤站在他的身边,也在发呆。
细雪自天而降,落在白鹤的身上,更添圣洁之意,落在他的身上,仿佛愁白了头。
“怎么办呢?”他看着白鹤忧愁问道:“如果真的没办法避开,一定要和她打一场,怎么打?”
白鹤微微歪头,看着他,仿佛是在说,这种事情你应该去问她,不应该来问我。
他想了很长时间,最后轻声自言自语道:“实在不行,那就输给她?”
……
……
微雪中,徐有容撑着一把伞在京都的街巷里行走。
没有一名南溪斋的弟子在旁,也没有离宫教士或者皇宫里的侍卫,她独自一人行走着。
不知为何,她今日没有改变自己的容貌,清美的仿佛仙子一般,却没有引来任何人的视线,更没有被人发现身份。
街畔食铺里的人们,蹲在门槛上吃面的劳工,仿佛都看不到伞下的她。
或者是因为她手里的这把伞不普通的缘故——伞看着有些旧,灰朴朴的,正是那把黄纸伞。
第506章 归府,却想着十一条街外
走过奈何桥下时,她险些被一位匆匆回家避雪的大娘撞上,在大娘将要倒地的时候,她伸手扶了一把。
那位大娘才发现雪桥下有位撑伞的姑娘,道谢后,看着姑娘单薄的衣裙,担心说道:“姑娘穿这么少,不冷吗?”
徐有容摇了摇头,撑着伞继续向雪里走去。
从皇宫到城南,一路所见尽是旧时街景,又过了一座石桥,便看见了家里的飞檐与明显新漆的粉墙。
即便道心守静如她,在这一刻也不禁有些心神微惘。
从知道南方使团入京的那一刻开始,东御神将府的中门便已大开,且不提那些冒着雪在街上等着的人群,只说神将府里的管家与下人,连眼睛都快望绿了。
徐有容撑着伞走了过去,直接就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走进了东御神将府。
竟没有人注意到她是怎么进来的,那些已经为了今天准备忙碌了数十天的管事与下人们都怔住了,心想这人是谁?
一声微响,她收了伞,在神将府的门上轻轻敲了敲,把伞面上的雪震到了地面上。
只听着一道哭声,霜儿向着门口奔了过来,只是她已经站了数个时辰,双腿有些酸软,此时心情激荡之下,来到徐有容身前时,竟是没能站稳,险些跪了下去。
徐有容伸手扶住她,说道:“以前怎么没见你行过大礼,我不在这几年,谁又开始给你教规矩了?”
这句话当然是调笑,霜儿却笑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哭着,然后又觉得丢脸,便不停地用袖子擦,脸上精心上好的妆顿时花了。
直到这个时候,神将府的人们才反应了过来,花嬷嬷快步迎上前,嘴唇微抖,却说不出话。
“小姐回来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么一声,鞭炮顿时炸响,礼花照亮了有些昏暗的雪天。
一片喧闹里,又听着谁在喊:“现在不能叫小姐,要叫圣女!”
“恭迎圣女!”
看着迅速被关上的中门,那些在雪中等了很长时间的人群轰的一声散开,向着各处传去消息。
——凤凰回府了。
“穿这么少,冻着了怎么办?”
徐夫人牵着徐有容的手,一脸关切,眼泪嗒嗒地落着。
“吾家凤凰儿,又岂会被人间的凡风俗雪冻着?”
徐世绩轻捋胡须,微笑着说道,像极了一位骄傲的慈父,感慨说道:“数年不见,真是长大了,居然……真成了圣女。”
虽然从进南溪斋的第一天开始,他以及很多人便基本确定,自己这个女儿将来必然会成为南方圣女,只是他哪里会想到,这一天竟会哪些快的到来。一念及此,他不禁有些心神激荡,骄傲与得意占了七分,解脱与轻松则是占了三分,心知自己现在就算有些别的心思,圣后娘娘也不会再像以前那般对自己,总会给自己留些面子,至于天海家和朝中那些大臣,谁还敢在背后嘲讽自己?至于那些曾经给过自己难堪的家伙……他忽然想起陈长生,心气陡然不顺,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
……
在所有人的想象中,圣女必然是美丽出尘的,神圣庄严,不苟言笑的,正襟危坐着,这种固有印象虽然不见得正确,但已经无法被打破,即便是徐有容,这些年偶尔出现在世人面前时,虽然无法做到像南溪斋别的师姐师妹那样行走无风,洁若白莲,但也会很注意自己的言行,尽量只是微笑不语。只有在圣后娘娘和圣女师父的面前,她会表现的自然些,像个晚辈样说些有趣的话,而只有在霜儿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丫环面前,她才会真正的放松下来,比如就像现在这样。
她在床上不停地翻滚着,黑发缭乱地到处散着,最后张开双臂平躺在床上,感慨说道:“还是这张床睡着舒服啊。”
“小姐,这太不雅了。”
霜儿赶紧找了条毛毯搭在她的身上,然后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她,很是高兴,但不知为何眼圈便渐渐红了。
徐有容问道:“究竟怎么了?难道真有人敢欺负你?”
刚刚进府时,她就问过,只不过那时候她是在开玩笑,因为她很清楚,徐府上下没有任何人敢欺负霜儿,因为当年自己的交待,想必就连母亲都不会给她什么脸色看,可是现在看来,事情似乎并不如此,她当然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霜儿抹了抹眼泪,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难过说道:“可是有人欺负小姐怎么办?”
徐有容笑着说道:“傻妮子还是这么傻,谁敢欺负我?你不知道,在周园里我遇着南客了,就是信上和你提过的那个魔族公主,要是单对单,我可是……”
“小姐,你知道我说的是谁。”霜儿看着她说道。
徐有容坐起身来,缓缓将黑发束起,然后抱着双膝,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霜儿很清楚,小姐独处的时候,时常这样发怔,小时候便是如此,看着很是令人怜惜,全不像在世人眼前那般平静大气。
此时看着小姐又是如此,她不禁有些不安,说道:“小姐,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你不要想了。”
徐有容看着桌上的那盏明灯,忽然问道:“有件事情我要问你。”
霜儿问道:“什么事?”
徐有容转头望向她,平静问道:“当初你说……她和落落殿下在国教学院里……你是亲眼看到的?”
霜儿有些着急,说道:“小姐,你好不容易回家一次,提那个无耻之徒作甚?”
虽然没有承认,但无耻之徒四字,似乎足以说明很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