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生和徐有容用的明明是剑,为何却有刀意破桥而起?那刀意还是如此的森然高险!薛河忽然想起来,陈长生用的是王破的刀道,以为自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不再多作思考,继续沉浸于这场战斗当中,试图获得更多领悟。
站在桥上的陈长生没有感觉到刀意,一是战局太过紧张、难以分心,二是因为他是局中人,更重要的是,薛河感觉到的那道刀意,并不是出自他和徐有容的剑,而是……当他和徐有容的剑意相融之时,溅散出来的一些余味。
如果这时候他能够发现这个细节,或者他能想明白一些事情。
有些遗憾的是,他没能发现,他的视线与精神尽数落在烟雪里的万道光线里,神识高速地运转,不停地计算推演,慧剑不停地斩出,提前将那记可怕的大光明剑抵挡于那道线的后面。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用了多少剑,他只知道自己并没能学会天上人间的所有剑法,撑得很是辛苦,当初在浔阳城时只能使用数次的燃剑,今天已经至少使用了数十次,燃烧的雪原提供的真元数量早已耗尽,此时完全是靠幽府外的那片湖在支撑。
但他并不担心,因为事实证明他这七天时间的准备是有用处的,徐有容出乎意料地学会了大光明剑,那道神圣庄严、仿佛沧海又仿佛露珠的剑招,始终还没能突破奈何桥中间那道线,而且他相信徐有容也不可能再支撑太长时间。
当徐有容的真元无法再支撑大光明剑时,便是他反攻的机会。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内心深处隐隐有种不想就此结束的感觉。
因为他这时候很愉快。
虽然慧剑不停地压榨着神识,燃剑不停地消耗着真元,笨剑不停地磨折着精神,可是他还是很愉快。
这就像是在下棋,忽然间遇着一位棋力相仿、棋品上佳的对手。
又像是在喝酒,忽然间遇着一位酒量相仿、并且杯酒成诗的伙伴。
或者是论道,遇着一位言语可亲、面目绝不可憎的同桌。
看着烟雪里少女明亮的身影,陈长生就有这种感觉。
他甚至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周园,正在草原雪庙里与那名少女谈话。
淋漓尽致。
酣畅。
愉快。
而且平静。
他甚至觉得烟雪里的徐有容,应该也有与自己一样的想法。
是的,徐有容也是这样想的,当然要比他想的更清楚。
徐有容没有想到什么棋伴酒友,直接便想起了雪庙里的那一夜。
为了这一场奈何桥之战,他和她都准备了整整七天时间。
三百多张满是推演计算笔迹的稿纸,十七张星图,就在烟雪雨雾里,就在剑意的痕迹里。
他们以此对弈,对谈,对战。
如果能一直这样持续下去,自然很好,但事实上这并不可能。
落雪尽碎,落雨尽化,石桥表面碎成蛛网,桥下的洛水覆上万片鳞。
陈长生和徐有容都走到了各自道路的尽头。
少女的身影已然从雪中显现,离桥中间那道线极近,只是脚步变得沉重了很多。
陈长生的剑法变化,也开始渐渐变得凝滞起来,再不像最开始那般灵动,甚至有鬼神莫测之感。
烟雪骤落,雨雾骤散,奈何桥上莫名一片清明。
两道身影在桥上相遇。
如一盘棋残,只剩最后两手,终要分个胜负。
如一席酒残,狼籍碗菜间落着些小黄花,好胜肃杀。
风雪里,人去庙空,只有神像前的灰烬还留着些余温。
白纱轻飘,徐有容的眼神神圣光明一片,仿佛星盘上的那些星辰。
陈长生持剑轻挑,剑锋穿过重新飘落的雪片,仿佛三百张纸在国教学院的小楼里飞舞。
徐有容飘然而起,仿佛神明降世,一剑挟光明,直刺陈长生。
慧剑,斩。
斋剑,断。
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陈长生本来双手握着剑柄,此时却忽然松开了左手,隔空伸向破雪空而至的那柄斋剑。
他想做什么?就算他的身体浴过龙血,堪比最完美的洗髓,但终究还是血肉之躯,如何抵得过斋剑的锋芒,更何况此时的斋剑上附着徐有容的天凤真元,带着无限光明而至,就算是茅秋雨这等级数的大强者,只怕也不敢用单手去接!
陈长生的动作很随意,很自然,就像是把手伸向书架要取一本书。
他当然不是要凭自己的左手去抵挡这柄斋剑。
他只是要与这柄斋剑发生联系。
他的手指所向除了雪空与斋剑上的光明,还有一道若隐若现的联系。
斋剑,本来就是他从周园里带出来的!
他对斋剑的剑意非常熟悉,斋剑又如何识不出他的气息?
周园里剑池现世,万把旧剑随他而战,包括斋剑在内,所有的这些剑,都是他的伙伴,他的同袍,在战场之上,同袍怎会向你出剑?在生死之刻,伙伴怎会听不到你救助的声音?
奈何桥上生出一道难以想象的气息波动!
斋剑在雪空中剧烈地颤抖起来,然后疾速向陈长生飞去。
是飞,而不是刺,因为再无敌意,更无杀意!
大光明剑骤然散解!
然而更加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徐有容竟似乎早就已经算到了这幕画面!
她右手依然握着斋剑,借势而前,白裙舞于雪空之中,身影化作流血,敛去万道光毫,直接来到了陈长生的身前。如果不是陈长生在最后这一刻,动用神识撼动斋剑,徐有容的身法再如何迅速,也不可能如此之快,突破他的无垢剑!
陈长生算了七天时间。
她也算了他七天时间。
噗哧一声轻响。
或者是因为他对斋剑的控制来得太晚了些,或者是徐有容毕竟是圣女,与斋剑重逢不过七日,对斋剑的控制却比陈长生想得更加强力,又或者是因为发生了一些他们双方都没有想明白的事情。
斋剑刺进了陈长生的左肩,飙出一道鲜血。
然后,斋剑落在了他的手里。
风雪重新轻轻飘舞,发出啸声,仿佛天地都觉得有些诧异。
不知道为什么,陈长生的动作有些微滞,右手的无垢剑本来妙到毫巅的痕迹,发生了些许偏差。
悠悠一缕风起,徐有容伸出纤细的食指,看似缓慢、实则无比迅疾地点向陈长生的眉心。
如果是一根普通的手指,根本无法威胁到陈长生的生命,他浴过龙血的身躯虽然不能硬抗百器榜上的名剑,但也不至于被一根纤细的手指破掉防御,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忽然生出极大的危险感,甚至觉得自己的生命都快要失去。
徐有容的指尖上绽着一点光芒,仿佛萤火,里面却似乎蕴藏着无穷的能量。
没有人能够比她的这根手指更快。
至少在发生过的数场战斗里,除了南客之外,再也没有人能够及得上她这根手指的速度。
开战至今,她始终都没有展开凤凰的双翼,因为她不需要。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就是灵犀指!
……
……
第520章 斩不断
洛水远处的大船上响起连连惊呼。
人们眼睁睁地看着陈长生伸出左手,用一种他们怎样都想不明白的方式轻而易举地破了大光明剑,然后看着徐有容竟似乎提前猜到了他的手段,借他破剑的方法反而破了他的剑势,再看着陈长生明明已经控制住了斋剑,斋剑却依然刺进了他的身体,最后人们终于看到了徐有容向着陈长生伸出了那根看似轻描淡写、实则雷霆万钧的手指。
“灵犀指!”司原道人动容道。
陈长生要输了吗?他可会死在这一指下?茅秋雨神情剧变,双袖荡起无数波浪,便准备向桥上掠去。唐三十六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莫雨和陈留王等人亦是如此。分出胜负,居然还要分出生死吗?
一切发生的太快。
没人能想到陈长生和徐有容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由极动而极静再转为极动,这说明他们都已经进入了自己的节奏,而且可怕的是他们的节奏很相似,这意味着很难有人打破他们的节奏,哪怕是境界实力要远比他们更强的那些大人物也不能。
一片安静。
奈何桥上的光明渐渐飘逝,仿佛光阴。
落雪依然稀疏,遮不住身影,也没能填满桥中间的那条线。
线的那边还是雪,这边还是雨,徐有容已经过了那条线,站在陈长生的身前。
她右手的食指抵着他的眉心,但并没有完全抵住。
她的指腹与他的眉心之间,还有一把短剑的距离。
因为那把短剑就在其间。
不知道什么时候,陈长生举起了无垢剑,挡住了徐有容的手指。
身无彩凤,心有灵犀,更何况身是彩凤?
徐有容的灵犀指快若闪电,却没有他的剑快。这只能说明,他早就已经提前算到了她最后会用灵犀一指。
斋剑在他的左肩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伤口,伤口的边缘还杂着些星屑似的事物,但剑柄已经被他握在了手中。
徐有容缓缓收回手指。
一滴金红色的血珠,从她的指腹间缓缓溢出,然后滴落在桥面上,雨雪骤然蒸发,生起淡淡的雾气。
无垢剑挡住了灵犀指,却没能完全消弥这一根纤细手指上的威力,陈长生的眉心也流了一滴血,仿佛多出了一颗红痣。
石桥上一片静寂。
远处洛水船上的人们发现战局并不如想象的那般惨烈,也暂时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