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身世、血脉还是师门背景都近乎完美的少女,爱慕者自然众多,据闻就连魔族那位传说中的嗜血少主,都是她的狂热崇拜者。然而每每谈及徐有容将来可能花落何方,人们往往只会提到一个名字,那是同样光彩夺目的一个名字。
秋山君。
秋山家是南方第一大族,这一代秋山家,出了位惊才绝艳的年轻子弟,名为秋山君,据说是神龙转世之身,乃是长生宗本代大弟子,神国七律之首,随南方教派长老修行,今年十八岁,被公认为是今后数百年,东土大陆最有可能成为最强者的人选。
天凤与神龙,秋山君和徐有容这对同宗师兄妹,实在是年轻一代最光彩夺目的对象,根本再也找不出来第三个同等级数的年轻人。
全天下都知道,秋山君一直爱慕徐有容,一直在默默等着她长大,长生宗的长辈弟子、大周朝和秋山家的人们,都以为这必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大周皇宫里的莫雨姑娘都曾经说过,就连圣后老人家,都看好这段人间佳话。
然而,忽然有一名少年道士拿着婚约来到将军府。
他说他是徐有容的未婚夫。
如果让这件事情流传出去……
或者,整个大陆都会惊呆吧。
……
……
庭园静寂,有竹叶被风吹过石拱门。
“现在你知道了。”霜儿看着陈长生说道:“你只是个普通人,和小姐的世界隔着浩瀚的星河,你永远没有办法越过。为了你自己着想,最好忘记这件事情。”
陈长生确实没有想到,与自己订婚的那位姑娘居然是如此了不起的人物,想了想后问道:“为什么夫人先前没有告诉我?”
霜儿说道:“因为夫人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事情后提出更多的要求。”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霜儿说道:“因为小姐在信中提到过你,小姐是个心善之人,她虽然不会嫁给你,也不会愿意看着你莫名其妙地死去,而且……我觉得你应该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些事情后,应该会有足够的自知之明,做出唯一正确的那个决定。”
陈长生说道:“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他向拱门那面走去,鞋底踩在竹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霜儿怔住了,心想这算是怎么回事?
陈长生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她。
霜儿松了口气,小手轻抚胸口,等着他的决定。
陈长生看着她问道:“我要出去,该走哪边?”
第3章 这是个俗气的名字,但,是我的名字
霜儿过了会儿才醒过神来。
她看得出来,这名少年道士,并不是刻意在嘲弄、戏耍自己,而是真的没有把自己说的那些话听进去,看着对方认真平静的神情,她不知为何,越发生气。
她恨恨说道:“你会死的。”
陈长生睁大眼睛,说道:“每个人都会死。”
霜儿说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长生很认真地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霜儿面色很难看,说道:“夫人要退婚,你答应便是,自有回报,何必非要赌气,说自己是来退婚的?难道觉得这样才能挽回些颜面?若真这般倒也罢了,为何最后又改了主意?反复的模样,实在谈不上好看。”
“其实……我真的是来退婚的,你们信不信并不重要,只是我现在确实不想退了。”
“为什么?”
陈长生歪着头很认真地想了想,稚嫩的脸上渐渐现出笑容,因为确认找到了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说道:“因为……你们没有问过我的名字。”
霜儿没有听明白。
“从进府到现在,无论夫人还是你,都没有问过我的名字。”
陈长生看着她认真说道:“我叫陈长生,我知道这个名字很俗气,但师父希望我能够长生不老,意头很好,所以一直用的这个。”
说这段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很明亮,神情很端正。
霜儿忽然觉得这个看似普通的少年道士,身上流露出某种光泽,大概是那种认真的气质?她懂了他的理由,莫名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
从走进神将府到现在,没有人问过他的名字。但他没有表现出来愤怒、受羞辱的感觉,无论面对夫人还是霜儿,都表现的很有礼貌,不欠缺任何礼数,甚至显得有些沉闷,但很妙的是,那些让他不愉快的人,最终都比他更加不愉快。
不是他很擅长让人不愉快,而是他在认真地做着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情。无论退婚还是改变主意,他都认为那是正确的,无比地肯定,以至于让人产生一种难以否定的感觉,于是,那些让他不愉快的人,最终都会郁闷到无法愉快起来。
霜儿自幼生活在神将府里,因为小姐的缘故,地位极高,即便是神将大人和夫人都对她没有什么重话,她更是从来没有遇到过像陈长生这样的人。她很不习惯这种感觉,下意识里生出不安的情绪,不知道是为了说服陈长生还是说服自己,加强语气说道。
“整个大陆,只有我家小姐有真凤之血,她是独一无二的!”
“我家师兄的笔记里有一句话,我一直觉得很有道理,这时候送给你,希望你以后能够认真体会。他说:每个人在世间都是独一无二的。”
陈长生看着她认真说道。
……
……
长街尽头有一处简陋的石拱桥。桥下不是洛河,而是条不起眼的小河沟。陈长生走到桥上,回头向将军府方向望去,只见那处一片清静,却不欠繁华,无数大宅美院,徐府是其中最显眼、最显赫的所在,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进京都后,没有去那些风景名胜,也没有急着去天书陵,而是在洛河边稍作梳洗,便直接去了将军府——他要退婚。他真的很着急,如果他和将军府的小姐成婚,如果自己那病治不好,何必连累对方?就算能治,大概也要花很多年辰光吧。
他不想耽搁对方的青春年华,却没想到,会在徐府里对上那些白眼、那些轻蔑、那些嘲弄。现在回想起来,从十岁之后,庙里便再没有收到对方寄来的礼物,双方断了来往,说明对方早有悔婚之意。他今日来京都主动退婚,本是水到渠成、彼此心甘情愿的事情,却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的阵仗,于是乎他当场改变了主意。
他没有修行,也不是道士,但自幼读道藏,深受影响,加上本身命途黯淡,所以大道三千,他求的是顺心意——所谓顺心意,就是心安理得。万里迢迢来京都退婚,是顺心意。不退婚,也是顺心意——神将府无礼,他便不想让对方顺心意——因为那样,他的心意就难顺了。
当然,直到现在为止,陈长生只是想让那位将冷漠藏在和蔼面孔后面的将军夫人和那个眼睛只会看天的丫环着着急,过些天,他自然会把婚书退给对方。人命关天,那位徐小姐一生的幸福,总比自己遭受的这点冷遇和那些白眼要重要的多,他依然这样认为。
只是,终究还是令人很不愉快啊。有时候,陈长生自己都会忘记自己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但他终究是个少年,他有自己的骄傲与尊严,被羞辱了总会有情绪。
他走下石桥,在街边摊上买了两个烧饼,蹲到河沟畔的石板上,一面啃着烧饼,一面看着远处的神将府,心里有些微酸的情绪。他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但更清楚如果任由这种情绪泛滥,会伤到身体,而且对解决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帮助。
远处的洛河水面上,帆影如云,河对面的长街上,有来自西方的狼骑,隔着极远,仿佛都能闻到那些巨狼嘴里的腐臭味道。有阴影在水面飘过,他抬头望去,只见一匹生着雪白双翅的天马正拖着一辆华美的巨辇向北方飞去。远处城墙箭楼处,负责军事传讯的红色苍鹰不停起降,更远处的碧空里,有巡城司四方巡游的飞辇,看着就像庙外那些烦人的蜻蜓……
这里就是大周王朝的京都,有无数乡野鄙民难以想象的神奇画面。陈长生啃着烧饼,睁大着眼睛,津津有味看着这些画面,与道藏上面的记载做着对比,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看到传说中的那些神奇灵物,比如离宫里那只承着石柱三千多年的灵龟,不知道皇宫里还有没有那些传说中无比高贵威严的龙,据说最罕见也是最尊贵的黄金巨龙,更是已经数万年没有在人间出现过,自己将来可有机会看到?对了,还有传闻中的凤凰……
烧饼很香,也很硬,吃起来很费神。陈长生本以为自己已经把在神将府里的遭遇尽数抛到脑后,成功地消解了那些微酸的情绪,然而想到“凤凰”二字,他很自然地想起今天才听说的真凤之血,想起那个拥有真凤之血的徐府小姐,又想起了多年前曾经收到的那些小玩意……
他看着手指间最后那块烧饼,发了会儿呆,才送进唇里,仔细地咀嚼了三十二下再吞进腹中,从袖里取出手帕将手上的碎渣擦干净,起身背起行李,消失在人群中。
他没有注意到,在不远处的街角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车辕不起眼的某处,有一个色泽微黯的血凤徽记,当然,就算他看到,也不会知道这个徽记代表着东御神将府——徐家小姐出生后,圣后娘娘便将血凤赐给神将府作为新的徽记,这是无上的荣耀,也是某种宣告。
车前的战马有独角兽的血脉,眼睛看着桥下的流水,显得很冷漠,车厢时那位老妇人的眼神也很冷漠,但其间也藏着些讶异与警惕不安。
从陈长生离开神将府后,她一直跟着他,她没有想到那少年在看到大周京都后,能够表现的如此平静,完全不像是没有见识的乡下孩子。那是因为她不知道那少年自幼看过无数卷书,在书里已经看过无数风景,行过无数里路。
……
……
徐世绩坐在书房里,魁梧如山的身躯,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道。隔着窗,十余丈外树上的翠鸟,惊恐地把脑袋藏在翅下,不敢发出丝毫声音。那道带着血煞的强大气息,证明了这位大周神将恐怖的实力,也表明了他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让他心情如此暴躁的,是书桌上那半块玉佩。
“当年父亲在太宰位上,深得神后信任,奉命远赴泰山主持告天式里的焚书,魔族为了破坏其事,派出公羊春暗中刺杀父亲,父亲身受重伤。教宗大人亲赴泰山也无法治好,直到有位游方的道人经过泰山县,才治好了父亲的伤势,于是便有了这个婚约。”
徐夫人低声说道:“如此看来,那道人确实有些本事。”
徐世绩抬起头来,看着窗外的碧空说道:“大千世界,风虎云龙,强者无数,那道人在医之一道上可称圣手,当然不凡,不然父亲怎会将容儿许配给他的后人?”
徐夫人有些不安,问道:“现在最关键的是那份婚书……如果那道人没甚来历,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事情操持起来,也不至于束手束脚。”
徐世绩神情冷漠说道:“让那小道士清醒些。”
徐夫人声音变的更低,甚至如果不仔细,根本都听不清楚:“那小道士似乎不是随意好处便能打发的人,如果他死缠烂打怎么办?明年天书陵开园,南方诸圣肯定会派使团过来,到时候只怕便要正式向朝廷提亲,可不能出岔子。”
徐世绩微微眯眼,如猛虎将眠,说道:“那就把他烧成灰扔进洛河里去。”
再过些天就是雨季,洛河即将涨水,无论灰还是骨,落进河里,都会瞬间消失。
第4章 天道院
像过去十四年来每个清晨一样,陈长生五时醒来,即时睁眼,用五息时间静意,翻身起床,套鞋穿衣,铺床叠被,开始洗漱。在客栈前堂吃了一碗鸭肉粥、四个第一笼的热乎乎的肉包子,回到客房,用昨夜的陈茶再次漱嘴,对着铜镜整理衣着,然后走到小院。
——现在不在西宁镇的小庙,不用砍柴挑水,他对着初生的晨雾与远处透来的天光,闭着眼睛开始静思,在脑海里默默颂读道卷,直至神清气爽,才算是完成功课,从侧门走到京都渐渐热闹的街道上,极不起眼地汇入人群里,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他手里有一张名单,上面是京都几座学院的名字,向坊市管事问清楚第一座学院的地址后,加快了脚步。他没有留意到,后方有一辆马车跟着自己,没有发现那匹马有独角兽的血统,更不会注意到车辕上那个有些隐蔽的血凤标识。
无数年前,天书降世,民智开启,发展出无数学门,但万变不离其宗,追其源头,都包罗在道藏经典之中,农工商学,都是如此,而对这些进行评判的标准,现在公认最权威的,便是大周朝每年一度的大朝试。
大朝试由大周太祖皇帝始创,无论入朝为官还是入伍为将,或是入国教为神官,大朝试的成绩都是最重要的标准。最关键的是,太祖皇帝明令,只有大朝试列入三甲者,才有资格入天书陵观天书——因为这项规定,世间不知多少强者,每年初都会来到京都——当年第一场大朝试,太祖皇帝站在城墙之上,看着大陆各宗门天才如鲫而入,笑着说了一句很著名的话,也就此奠定了大朝试的地位。
南方诸国尤其是长生宗等世外宗门,对于这个规矩,自然极为不满。在他们看来,天书陵虽然在大周京都,但天书乃是神石降世,当然是全大陆的共有财富。为此,南方曾经数次抵制大朝试,双方关系闹的极僵。
只是天书陵对修行者太过重要,大周朝虽然强势,也没有办法冒天下之大不韪独占,南方诸势力,也根本没有办法抗拒进入天书陵观碑的诱惑,即便魔族被击退后双方渐远的那段岁月里,南方明面上抵制,依然有很多南方宗派强者,以私人名义参加大朝试。
至圣后执政,大周朝终于与南方诸势力达成协议,南方诸国诸宗派,可以自行派出使团参加大周朝的大朝试,评判也以双方共同为准,并且南方学子可以不接受大周朝的封官赏爵,其余则是一视同仁,再就是,大朝试在这个新协议里有了全新的名字。
无数年来,大朝试选出了无数强者,据说如今大陆最巅峰的那些强者,都曾经有过来周朝京都参加大朝试的经历,更众所周知的事实是:当代国教教宗,南方圣女峰长老,都曾经是大朝试的佼佼者,更不要提西方妖族的某些天才曾经化身为人参加大朝试,就连魔族也曾经有位少君冒险前来京都,却被前代教宗识破行藏,以大神术直接镇为青烟。
那都是很多年前的故事了。现在人们更关心的是,明年的大朝试,长生宗的秋山君会不会参加,神国七律有几位能进一甲,徐有容会不会提前突破,离开圣女峰返回京都,那位在魔族荒野里以冷酷神秘著称的天才强者是会第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还是会继续与魔族强者血腥地彼此追逐?除了这些,京都的人们最关心的则是京都学院里,会出现哪些令人眼前一亮的天才。
是的,京都里有很多学院。圣后执政,政令严苛之下,吏治清明,民众生活渐好,这数十年,更是海晏河清,堪称盛世。各种学院更是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甚至几年前还出现了很多专门以大朝试为目标、由国教强者暗中授课的私人学院。当然,最出名也是最强大的学院,还是历史最悠久的那几间,其中有两家的历史,甚至要比大周朝的时间都要更长。
陈长生的名单上有六家学院,此时去的天道院排在首位。事实上,在整个大陆,天道院都有资格排在极前的位置——近两百年来,天道院的学生在大朝试里一共拿到过二十四次首榜首名,在这里求学的学子无一例外都天赋过人,这座学院为国教输送了很多地位重要的神官,为各宗门奉献了无数修行天才,最重要的是,当代国教教宗,便曾经是这座学院的学生。
天道院在大朝试的历史上成绩最好,自然也最难进入,但报考的人数依然最多。陈长生走到天道院门口,看着那座巍峨大气的墨玉院门,看着上面由太祖皇帝亲笔题写的院名,很自然地生出景仰向往的感觉,但紧接着,这种情绪便被院门如菜场般热闹的环境和刺鼻的汗臭味、墨臭味尽数消解,他下意识里低了低头。
离开西宁的时候,他已经算准了时间,抵达京都时,正是各大学院春季招生的日期,他也能想到,天道院必然报考的人数极多,却没想到,会多到如此恐怖的程度。尤其是院门口那群神情惫赖,歪歪斜斜站着,对着人群指指点点的青年,让他有些不适应。
那些青年穿着的衣裳样式相近,大体黑色,腰缠金带,应该是天道院的院服。陈长生知道这些人应该是年初没有通过大朝试的旧年学生,这些人心高气傲,却又因为落榜而意气难平,对今日前来报考天道院的新生,肯定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听着那些尖酸刻薄的话语,看着那些青年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嘲弄,他下意识里把头更低了些。
低头不是害怕什么,而是因为他有些轻微的洁癖,无论生理还是心理,所以他不想闻到人群散发的汗臭味,也不想听到那些话。
“瞧瞧那个白痴,长的跟头猪似的,脸上还生着几个麻子,偏偏还要在脖子里插把扇子,以为自己是换羽公子?也不想想,丫脖子上那千层肉,都快把扇子给折断了!”
“不错,看他脚步虚浮,最多也就是两个月内才刚刚洗髓,只怕筋骨都还没有打熬过,居然敢来报考我天道院?他以为我们这里是哪儿?国教学院?哈哈……都不明白这些白痴是怎么想的,难道以为凭那点微弱可怜的神识,也能通识道藏?”
“通识道藏?读书如痴的苟寒食也不敢说这个话吧?你们同情那白痴呆会儿的遭遇,我倒同情他父母,呆会儿受辱倒是其次,之前花销的那些银钱,可是没办法再收回来了。我要是那白痴胖子的父母,倒不如拿那些钱去教坛求些丹药吃,减些肥肉,至少娶个老婆。”
“娶了老婆又如何?哪怕是寒梅丹也只管了自己,将来他生十七八个儿子女儿,一样要如他般生的肥胖憨痴。养猪养一窝,难道是好事?”
那些学生哈哈大笑着,肆无忌惮地议论着那些报考者,言语难听之极,而且根本没有控制音量,甚至可能是刻意想让被议论的对象听着,极为可恶。那名被议论的胖子少年,满脸通红,却根本不敢反抗,因为那些学生说的是真话,他确实是十余日前才刚刚洗髓,想要考进天道院基本没有什么可能,最关键的是,就算他运气逆天进了学院,也不能得罪这些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