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容想着这十几年来京都里的那些异动,皇宫里那位太监首领一直在暗中调查的档案,秀眉微皱:“这不通。”
陈长生明白她的意思,圣后娘娘已经执政两百余年,如果逆天改命没有成功,她如何能够登上皇位?
“如果逆天改命不是一个即时发生的事情,而是一个长时间的过程,就像一条河流,这便能通,圣后娘娘可能有着谁都不知道的隐患,昭明太子的存在对她来说,就是最大的凶险。”
陈长生看着她说道:“如果我是昭明太子,那么我的存在对娘娘来说就是最危险的事情,她当然要杀我。”
徐有容推演之术极强,自然不会漏过任何的疑问处,问道:“如果你真是昭明太子,商院长为何会把你送到京都来?难道他就不担心圣后娘娘发现你的身份?他和教宗甚至似乎都没有遮掩你身份的意图,仿佛刻意想要让娘娘知道你的存在。”
任何问题都经不住推敲,哪怕没有问题也会被问出很多问题,陈长生不确定说道:“因为我比昭明太子的年龄要小很多,所以……”
这是很强大的理由,也很像借口,因为他究竟多大年龄,只有西宁镇旧庙里的三个人知道。他知道这很难说服谁,沉默片刻后说道:“到京都的时候如果我还活着,我会直接去问师叔。”
徐有容看着他的脸,没有在上面看到任何焦虑与恐惧,想着在讨论的过程中他也是如此平静,心想面临死亡居然能够表现的如此平静,自己喜欢的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心随意动,行随心动,她靠在他的肩旁上,轻声道:“你一定会活着。”
淡淡的香气随着青丝飘至,陈长生看着她,心想如果能够就这样一直靠着,也是件很幸福的事,只是事向不从人愿,待天机老人把消息传回京都后,圣后娘娘必然会派人来杀自己,不会让自己活着回到京都。
徐有容没有抬头去看他的眉眼,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担忧,说道:“除非娘娘亲自动手,谁能杀死你?”
茅秋雨和凌海之王的车驾在后方,茅秋雨当然不会让陈长生死,凌海之王虽然很想陈长生死,但他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束手旁观,有这两位聚星巅峰的国教巨头在侧,哪怕再厉害的刺客也很难靠近。只是陈长生很清楚,圣后娘娘如果决意要杀自己,派出来的必然不可能仅仅是一些刺客,而肯定是由神将们亲自率领的军队,茅秋雨再强,又如何能够护得住自己?
正想着这些事情,他忽然在青色的原野里看到了一朵红花。那朵红花在那些青枝里轻轻地摇摆着,时动时静,看似停留在原处,却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视线,原来竟是在随着高速疾驶的车辇一道向前。
此时距离清晨已久,原野里的草与植株上都没有露水,那朵红花上却沾着很多晨露,在阳光下耀着美丽的光泽,红艳逼人。
他有些意外,望向徐有容不确定问道:“别样红?”
徐有容点了点头,又望向远处的那片荒原,说道:“观星客应该在一百里外随行。”
陈长生有些吃惊。
前些天魔君入寒山,天机老人传讯世间各处,距离最近的观星客与速度最快的别样红最先赶到。
陈长生没有想到,魔君退回雪原后,这两位大人物居然没有离开寒山,而且看起来,他们会一路把自己送回京都。
别样红和观星客不是普通高手,他们是神圣领域的至强者,位列八方风雨之中,陈长生即便是未来的教宗,也没有资格让他们随行护送。他们的出现以及随行,更重要的是显现出国教旧派以及亲皇族的那方势力的震慑力,是一种宣告。
“娘娘一直都有很多敌人。”徐有容看着原野里的那朵小红花说道。
陈长生心想,现在看起来,自己应该是娘娘最想除掉的那个敌人。
……
……
有两位八方风雨在旁随行,无论大周朝廷动用怎样的军事力量,都不可能威胁到陈长生的生命,就像徐有容说过的那样,除非圣后娘娘亲自出手,不然陈长生便可以很平安地回到京都,当然他要确保体内的病情不会急剧恶化。
现在的局势相当复杂,里面藏着很多待解的谜题,还有着很多凶险,徐有容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对陈长生施展一次圣光术,确保他体内的那些血味不会溢散出来,为此她的神识耗损极巨,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休息,看似平静实则警惕地看着沿途的风景。
她把把陈长生安排在自己的辇上,不准陈长生离开一步,无论进食、治伤、休息甚至洗漱等事,都在辇上进行。
同时,她不准任何人踏上辇一步,有关陈长生的所有事情都由她亲自处理——吃什么喝什么,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喝,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起床,想见什么人,要知道就连唐三十六和折袖每天也只能在休息的时候,来到辇下与陈长生隔着数丈的距离说会儿话。
某天傍晚,唐三十六来到辇下,像前些天一样,眼巴巴地等了半天,才终于等到纱帘被掀起来的那一刻。然后他和陈长生说了没多会儿,徐有容便端着碗莲子粥过来,示意南溪斋的弟子把纱帘重新落下。
透过纱帘,隐约可以看到徐有容正在喂陈长生喝粥,唐三十六很是恼火,对着里面喊道:“你这是在养孩子吗?你又不是他妈!”
南溪斋弟子闻言,神情骤变,然后剑鸣四起。
唐三十六自然没胆子和南溪斋的剑阵较量,悻悻然转身回了国教学院的车里。
最开始那几天,折袖还和他每天去看一眼陈长生,后来确定陈长生没有什么问题,他哪里有耐心与南溪斋的那些女子们打交道,也不愿意看着辇上的那些画面,便再也没有去过。此时看着唐三十六愤愤不平的神情,问了问事由之后也没有说什么。
“你不觉得很怪吗?”唐三十六说道。
折袖沉默不语,他当然知道这件事情有问题,只是陈长生看起来更信任徐有容一些,他只能在旁注视着。
很多人都觉得很怪,觉得有问题,从离开寒山开始,很多视线便没有离开过那座辇。
人们的情绪有些异样,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已经很多天了,圣女与陈长生在辇上朝夕相处,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到了现在,很多人已经隐约猜到,或者很久以前,他们就已经在一起了,可是人们还是无法接受,他们时刻在一起。
这与阵营无关也与立场无关。
人们只是无法接受冰清玉洁的圣女,天天把一个臭男人带在身边,这实在是有些不好看。
南溪斋的弟子们,时常可以看到她给陈长生端茶递水,甚至有个女弟子还亲眼看见她替陈长生擦洗身体。
就算已经在一起了,就算他受伤了,何至于圣女要亲自服侍?
因为这些事情,车队的气氛一直有些诡异,南溪斋弟子们的心情更是有些压抑。
因为徐有容是她们的斋主,是她们最敬爱、视为神明的圣女。
当天夜里,南溪斋弟子叶小涟,拿着陈长生手写的一封信去了国教学院的马车。
第601章 站在光明里
唐三十六打开信一看,才知道是陈长生先前听着了他的那句话,担心他会闹事,所以做了一番解释,他在信里说自己伤势并不要紧,只是需要徐有容用圣光术长期治疗,而且徐有容毕竟是小女生,有些担心过头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这些解释是合理的,却无法说服唐三十六,但在归京的路途上,他也不会闹什么,抬头准备让叶小涟帮自己带封回信给陈长生,却发现这名南溪斋女弟子的神情有些不善,盯着自己的眼神就像是想要吃掉自己一般。
两年前在离宫的神道上,他曾经把这位圣女峰的小弟子骂的狗血淋头,痛哭不已,对他来说,这只是件很小的事情,甚至早就已经忘记,直到上次陈长生提起此事,他才重新想起来,并且把她与当初那个小姑娘对上号。
“请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当初是你挑的事,我只不过是正当防卫。”
唐三十六看着叶小涟正色说道:“先撩者贱,希望你能同意这个道理。”
且不说世间究竟有没有这样的道理,但要说到贱之一字,实在是很难找到人胜过他。
叶小涟很清楚这一点,自然不会接他的话,只是瞪着他。
唐三十六低头开始写信,说道:“最近你们南溪斋弟子的火气看起来都很大。”
叶小涟心想,任谁看着圣女这些天衣不解带地照顾陈长生,都不会有什么好心情。
唐三十六草草写完回信,把信递到她手里,看着她神情,猜到在想什么,说道:“他毕竟受了伤,你们也不要太小气。”
叶小涟再也无法忍住,说道:“受伤了我们也可以照顾啊,为什么斋主非要亲自动手?”
唐三十六心想这也是自己和折袖最想不明白的问题,却不会当着她的面提及,说道:“他们有婚约,自然更方便些。”
“是曾经有过婚约。”叶小涟很认真地纠正道:“婚约已经解除了,而且是被陈长生自己解除的。”
……
……
“无论谁来看,这都是一对恩爱的夫妻,怎么也想不出来,他们之间的婚约早就已经解除了。”
茅秋雨和凌海之王站在道旁的草原里,看着道路前方的那座大辇。
凌海之王看了茅秋雨一眼,想要确认他忽然说出这句话是不是隐藏着什么深意。
茅秋雨看着他平静说道:“现在情形很清楚,圣女应该会嫁给陈长生,你们做好准备没有?”
凌海之王沉默不语,脸色有些阴沉。到了这种层级,自然没有人敢以出嫁从夫的世俗准则去要求徐有容,然而,如果徐有容真的嫁给陈长生,也没有道理去与他敌对,他想着在寒山上徐有容的态度变化,微感寒意。
从很多年前开始,圣女峰便是圣后娘娘在南方的盟友,圣后推动南北合流,也得到了前任圣女的很多帮助,再加上举世皆知,圣后待徐有容亲若女儿,所以任谁看来,这种局面应该会在很长时间内都不会发生变化。
可如果这一代的圣女真的嫁给了陈长生呢?圣女峰还会继续支持圣后娘娘吗?
……
……
就如徐有容说的那样,从寒山至京都的万里归程很是平安,没有遇到任何问题。
在满天繁星的陪伴下,由数十辆车辇组成的车队进入了京都,那朵在原野里摇荡了很长时间的红花悄然消失,更远处那个戴着笠帽的男子也不知去了哪座高山拾回观星的野趣。
进入京都之后,车队也没有分开,没有去国教学院,没有去皇宫,没有去东御神将府,而是全部都去了离宫。
茅秋雨和凌海之王站在神道的两侧松柏下,没有对视,而是同时望着神道尽头。
除了他们,像唐三十六等人更是连踏上神道的机会都没有。
徐有容推着轮椅上的陈长生,沿着神道走到了离宫最深处那座幽静的殿宇里。
教宗在殿前的石阶下相迎。
这是对国教南派圣女峰一系的尊重,也是因为他很担心。
陈长生坐在轮椅里,身上披着一件灰色的羊毛毯,看着很像个病人。
事实上,他的脸色很好,看着血气很足,非常健康,怎么都不像一个病人。
看见教宗在殿外站着,徐有容没觉得意外,双手也没有离开轮椅,行了一礼。
陈长生对她说道:“我和师叔有些话要说,你去别的地方等我会儿。”
徐有容沉默了会儿,最终还是没有否定他的决定,转身向不远处的那座大殿走去。
守在殿外的教士知道她的身份,自然不敢拦她,只是眼神难免有些震惊,行礼之后,赶紧散开去通知。
徐有容毫不理会这些人的目光,面无表情走进了殿中。
这座宫殿里的空间极为高大,看上去宏伟至极,石墙上刻着无数道藏里的经典故事,还有很多座前贤的雕像。
这便是国教正殿——光明殿。
国教分为南北两派,北派以教宗为尊,南派则是以圣女为领袖,无数年来,两派之间明争暗斗,不知有多少故事。后来局势渐和,也有数任南方圣女曾经到访京都,毕竟同出一脉,当然会住在离宫里,但又毕竟南北有别,所以那几位圣女从来没有踏进过这座光明正殿。
徐有容小时候经常在皇宫和离宫里玩耍,也曾经偷偷进入光明殿躲猫猫。
但她现在是南方圣女,踏进光明殿便有了完全不同的象征意义。
司源道人听到消息后赶了过来,带着数位红衣大主教想要带着她参观一番,神态很是恭谨。
“你们不用理我,我只是想在这里静静。”徐有容说道。
司源道人和那几位红衣大主教很是无语,心想您如果只是想清静一下,何必非要来这里?
难道您不知道,如果让世人知晓南方圣女终于踏进了光明正殿,会引发怎样的震惊?
徐有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背着双手,静静地站在教坛下方,看着那幅高达三十余丈的壁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司源道人无可奈何,只好带着红衣主教退出光明殿,然后在殿外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