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龄不大,但向来沉稳平静,自然不会与她幼稚地争吵。
然而她见他沉默不语,更加恼火起来,张嘴便向他的脸上吹了一口气。
她是玄霜巨龙,吹的气便是龙息。
龙息落下,按道理来说,陈长生应该会像前几次那般,瞬间被冻成冰块,她本也是这般想的,准备把他好生收拾整治一番,然而却忘了,以往她都是用玄霜巨龙的本像与陈长生见面,这时候她则已经化形成了人类小姑娘,不说别的实力境界,至少无法再喷出龙息。
她这时候的龙息,就是一口气,这口气息如兰一般,幽香莫名,没有半点威力,就这样吹到了陈长生的脸上。
说来也奇怪,陈长生的身体被她用龙血完美洗髓后,普通兵器都无法伤到他,她的这口气息明明没有任何威力,但他的脸却红了起来。
小黑龙怔住了,然后有些傻傻地向着他的脸又吹了一口气。
陈长生的脸越来越红,尤其是耳根,就像他的命星一般,通红一片。
小黑龙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下一刻才想明白自己在做什么,顿时有无数羞意涌上心头,小脸瞬间红艳无比。
她觉得自己的脸很烫,就连身体也热了起来。
她忘记了自己是玄霜巨龙,只需要一动念,就连火山都能冻凝。
火山能够被冻凝,霜雪能够被融化,她觉得自己的身体热的软了起来,有些无力支撑,缓缓向前,靠在了陈长生的怀里。
她的呼吸就像是冰川里的拂着雪莲的风,在他的耳畔轻轻地穿行着。
陈长生的身体仿佛被冻住一般,不敢有任何动作,忽然间觉得有些微湿。
那是她吐出丁香般的舌尖,在他的耳垂上舔了一下。
“味道真香。”她靠在他的肩头,轻声说道:“如果你真要死,就让我吃掉,死在我的肚子里吧。”
……
……
第615章 雏凤之鸣清而已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可能很久,可能很短,陈长生醒过神来,逃也似的向着远处掠去。
小黑龙看着消失在夜色里的他的背影,眉眼间流露出一抹煞意,尤其是竖瞳里的情绪变得异常寒冷。
王之策留在石壁上的禁制,让她无法回复真正的境界实力,但如果她愿意,依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把陈长生抓回来一口吃掉,不然她怎么可能成为皇宫里所有人不敢提及的所谓“忌讳”。
但她没有这样做,竖瞳里的怒意渐渐消散,剩下的只是孤单委屈和倔强。
她很清楚,陈长生之所以要逃,并不是真地怕被自己吃掉,而是要逃避别的一些东西。
没有小黑龙的帮助,陈长生没有办法通过那面池塘回到地面,他选择的道路是当初第一次误入地底时的路线。当他推开那扇沉重的石门,回到那座已经很久不见的冷宫后,望向远处的未央宫,难免生出了一些感慨。
当初莫雨动用两心通的神通,借用皇宫里的阵法,把他从未央宫困入这里时,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真的有勇气进入地底去直面传说中的“忌讳”,从而觅到了一线生机,同样,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忌讳”是个表面暴烈冷酷、实际上却有些天真懵懂的龙族小姑娘,而他居然和这个小姑娘之间有了如此多的联系与故事。
站在黑龙潭畔的秋树里,看着这座著名的桐宫阵,他若有所思。他通读道藏,对阵法也颇有研究,虽然及不上徐有容和苟寒食的水准,放在世间修道者里也算得上是佼佼者,所以当初被困在这里时才能发现这座阵法的生门在寒潭深处。
为了解除王之策布下的禁制,他准备了很长时间,加上徐有容的帮助,他相信最多只需要十年时间,那两道铁链便会逐渐被侵蚀失效,小黑龙能够重获自然,如果她同时修行他留在地底的那本光阴卷抄本,时间甚至还能再缩短一些。
只是,那个时候他应该已经不在了。
千载岁月,白云悠悠,物是人非,亭亭如盖,便是如此。
可终究还是有些放不下的人或事。
南溪斋有件神器与这座冷宫里的著名阵法名字相同,都叫做桐宫。
桐宫在她的手里。
她这时候应该正在皇宫里,距离自己没有多远。
陈长生绕过潭边,顺着一条石道走出桐宫的后门,来到一片树林中,望向远方那片宫殿群。
他不喜欢孤单地死去,但他不想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被她看见。
他准备稍后去周园,那里没有人,没有人能进。
在这之前他还要做一些事情。
树林前方响起一阵细细索索的声音,正在变黄但青意犹盛的树叶落下来数片。
黑羊从树林里走了出来,看着陈长生微微歪头,似乎有些疑惑,为什么今天你会出现在这里而不是在池塘边。
陈长生对黑羊长揖及地,很认真地行了一个大礼,说道:“多谢你这两年的照顾。”
黑羊回首,望向远处宫殿群里的某一处。
陈长生明白它的意思,摇了摇头说道:“我不去那里。”
黑羊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他,幽暗的眼眸仿佛最深的夜色。
“我这辈子都活的认真,或者说很死板,因为希望这样能够多活几年,现在确认没办法多活几年,仔细想来,最大的遗憾却是自己从来没有放肆地活过,我修的是顺心意,其实又哪里真的顺过心意呢?”
自从确认自己的死期后,陈长生没有向任何人流露过自己的真实想法,这时候却向这只黑羊表明了心意。
“所以在死之前,我决定去做一件自己很想做的事情,如果能够成功,我想自己应该会很高兴。”
……
……
杀东杀西杀东西,原来不过是一个杀字。
把所有反对您的人全部杀光,那么自然就没有反对您的人了,把敢于违逆您意志的天地杀伐颠倒,这天地自然也要臣服于您的意志之下,只是如果天地人尽皆顺服之后呢?天地之外又该如何?人心又如何?
听完圣后娘娘的话后,徐有容安静了很长时间。
这是娘娘的霸气宣告,也是娘娘对她——这个唯一的继承者的教诲。
她需要思考一下,同时,她也在默默地进行着推演计算。
当初她对陈长生说自己要进皇宫去找娘娘求情的时候,陈长生便说过这没有任何意义。
现在看着圣后娘娘的冷漠态度,似乎真是如此。
其实这是谁事先都应该能想到的结果。
但她还是来了皇宫。
为了尽人事听天命?只是希望能够替陈长生乞求到十数日安静的遗世时光?
不,她是道门中人,却自有锋芒,不修无为。
从离开寒山到昨天夜里,她一直在推演计算,纤细的指尖没有离开过命星盘。
她试图看到天道,想要拔开命运的迷雾,看到真正的前路,但无数次推演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要让陈长生从命运的困局里摆脱出来,唯一的那抹近乎虚无缥缈的命运细线,另一头都是连在娘娘的身上。
按常理来看,陈长生受到的天道之罚,本就是娘娘当初献祭星空时的誓言在生效,最想他死的人也是娘娘,那么想要解开那根命运的线条,当然应该要着落在娘娘身上。
但她知道命运隐隐显现出来的意思并非如此。
看山是山,不是山,还是山……山终究都是山,意味却不同。
所以她才会离开国教学院来到皇宫。
她坚信此行一定会带出一些变化,然而,从白天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变化却始终没有发生。
瓷杯依然在指尖转动着,从白天到黑夜仿佛没有停过,就像溪上的水车,就像时间本身。
“推演之术,最终便是穷其变,然而天道不可言不可数,如何能算?”
圣后忽然把瓷杯搁到了桌上,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仿佛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已经看穿。
徐有容沉默了会儿,应道:“虽不能真实触及,但总能接近一些。”
圣后说道:“你现在连人心都还算不清楚,又谈何接近天道?”
徐有容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因为她隐隐感觉到,自己等待的变化已经发生了,然而……那变化却不是自己想要的。
“你在国教学院布下剑阵,再请离宫派人相助,然后你来皇宫见我,以为这样就能把他隔绝在世界之外,把我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然后等着天道自然运转,试图觅到一丝变化,然而你算来算去,却算漏了一件事情。”
圣后看着她平静说道:“你忘记了他自己也在算。”
徐有容知道自己错了。
如果陈长生自己离开国教学院怎么办?她不在场,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他的离去。
娘娘召她进宫,就是要给陈长生创造这样的机会。
换句话说,当她在试图替陈长生选择一条可能的出路时,娘娘早就已经清楚陈长生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娘娘,你这么了解他,就因为你们是母子吗?”徐有容看着她,声音变得有些清冷。
圣后说道:“到这时候还没有忘记时刻提起此事试图动我心弦一瞬,你这孩子倒也执着。”
徐有容美丽的脸上显现出倔强的神情,说道:“但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当然不是事实。”圣后的声音仿佛金玉一般沉着:“我了解他,只是因为我了解过他。”
她站起身来,再一次走到窗畔,向宫殿外的远处望去。
暮时的晚云已经变成了满天繁星,她的声音也比白天的时候更加淡漠,甚至显得有些寒冷。
“凡夫俗子眼中,所谓圣人能知万物,却不知,越过那道门槛之后,依然还在红尘之中,圣人之所以不会犯错,是因为圣人不能犯错,一旦有错,便会红尘覆身,再难解脱。”
这些字句伴着清冷的声音,落在了徐有容的耳中以及心上。
“天道、命运这种东西,我未曾畏惧过。它把你我当作牛马,我便把它当作牛马,拿缰绳套着,拿重犁挂着,用它开疆辟土,用它风调雨顺,然而现在想来,我对天道命运有利用之心,便是承认它有用,承认它有超过我自身能力的强大之处。而这便是我当年犯下的最大错误,一朝如此论断,神魂之间便有尘埃,再也无法洗去。”
圣后转过身来,看着徐有容说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论及天道的缘故,她的神情很肃穆,完美的容颜里多了很多神圣的意味。
徐有容很清楚这也是教诲,而且大概是除了自己之外,再也没有人听过的真义。
自童年到现在,这样的场面发生过很多次,她早已习惯,此时却不然。
因为娘娘说的是至玄至高至妙的天道,谈的是对天道极为不恭的内容。
而且她隐约明白娘娘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
“将来总有一天,你会变得像我一样强大,我希望你能更强大,所以我不会允许你犯下和我相同的错误。”
圣后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若天道在前,当斩杀之,若情丝在前,更应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