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微落,没有声音,也仿佛没有实物,只有极淡的湿意。
她负着双手看着夜色里的京都,神情平静。
只有在她身后的陈长生,隐约能够看到,她的双手有些微微颤抖。
……
……
京都某条街上,忽然响起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喊。
“母后,您为了弟弟可以付出这么多,儿臣……儿臣也是您的儿子啊!”
趁着夜色进入京都的十五座王辇里,其中一座辇上翻下来了一个男子,那男子穿着淡黄色的衣衫,容颜丑陋,神情异常真挚,对着天书陵的方向跪拜不止,一面流泪一面说道:“母亲,您就饶了我吧,孩儿是受了人蒙蔽……不,宝宝是被人骗到这里来的!”
短短的一句话里,这名男子对天海圣后便前后不同,对自己的称谓更是连改三次,令闻者直欲掩耳。
这名男子便是以庸碌无能出名的娄阳王。你可以说这位王爷没有什么廉耻,但还真没有人认为他说的是假话。
——他自幼就胆小怕事,要说十余路反王进京这等大事,以他平日里的习性,是万万不敢参与的,还真是被人骗到了京都。待进了京都,娄阳王才知晓今夜要做什么事情,吓得浑身发抖,待看着天海圣后轻而易举地控制了局面,更是吓得腿都软了,哪里还敢停留,只是走也无法走,心惊胆颤之下,赶紧爬出车辇,跪在地上求饶。
紧接着,有两三位王爷想着圣后娘娘往日的威严气势,也纷纷走出车辇,对着天书陵的方向叩拜不已。但更多的王爷则是对着天书陵破口大骂,他们今夜前来京都,早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时间,妖后、受死之类的词语,到处响起。
天海圣后站在天书陵顶,看着这些名义上的儿子,微微挑眉。对娄阳王她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只记得这个儿子很蠢,至于其余的那些儿子更是让她极为不喜,喝斥道:“看到你们这些废物,我就会替先皇感到难过,生了这么多,偏偏一个有出息的都没有!”
她是在教训这些陈家的王爷,那么陈家的王爷便都听到了她的声音,无论是在京都,还是在从洛阳到京都的官道上。
在那条两侧尽是荒草的官道上,相王双手扶着腰间的肥肉,气喘吁吁地走到车前,看着京都方向大声喊道:“母亲,我可以的,我有出息,儿子当年对您多孝顺,百草园里的野花,我都摘来给您插在瓶里,果子都洗干净了送到您的榻前,您想玩什么我都陪着您玩……”
他越说越是委屈,捂着胸口,哀怨说道:“陈长生到现在为止,只怕连一声母亲都不肯喊,这样的逆子您都愿意施予这么多的仁慈,您为什么就不能对儿子我好点呢?我也是您的儿子啊,您就让我当太子吧。”
这番极其不要脸的陈述,落在官道上那些王府随从的耳中,令众人很是尴尬,不知该作何反应。
远在京都天书陵顶的天海圣后,听着这番话,眉眼间的那抹煞意却消除了些许,说道:“你算是最有出息的一个了。”
听着在夜空里响起的这道声音,相王满脸喜色,难以自抑。
天海圣后说道:“但你长的太胖,太丑,像头猪。”
……
……
天海圣后与相王时隔二十年的这番情真意切的对话,让已经来到京都的很多王爷先是笑出声来,然后鸦雀无声。
娄阳王根本没有理会这些事情,带着王府的随从伴当,趁着夜色,绕过一条幼时熟时的偏巷,没有按照大家事先约定好的计划,直接前去观星台,而是往着某个方向而去。
“王爷,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桔园。”娄阳王脸色苍白说道。
他是最后一批被赶出京都的陈姓王爷,有机会与莫雨相识,并且相处的还算不错。
在现在如此危险的时刻,他第一时间想的就是,得去找到她,求她保自己一命。
他从来没有想过,莫雨这时候会不在京都。
如此重要的时刻,作为圣后娘娘最宠信的左膀右臂,莫大姑娘没有任何道理不在。
然而,她真的不在,桔园的门关着,门前的小桔灯也没有点亮。
娄阳王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心想这可怎么办。
“王爷,接下来咱们去哪儿?”
娄阳王一咬牙,说道:“去皇宫,莫大姑娘应该在那里。”
……
……
第644章 真言如血
皇辇图动,大军将返,瞬息之间,局势千变万化,京都再次重新落入圣后娘娘的控制之中。
她站在天书陵顶,看着京都某处说道:“你们来做什么?”
秋山家主与那位供奉进入京都后,一直都表现的非常沉默低调,很容易让人忘记他们的存在。
但这时候天海圣后既然说话了,那么他们总不能继续假装自己不存在。
“这整件事情与我秋山家没有半点关联。”
秋山家主看着天书陵顶,神态异常谦卑说道:“好教娘娘知晓,我们来京都,是准备来赏枫的。”
这个解释没有人信,特别拙劣,甚至愚蠢。
但那无所谓,因为天海圣后需要的只是一个解释,一个态度。
秋山家主的态度很端正,他的理由越愚蠢,说明态度越端正。
天海圣后有些满意,望向京都另外两个位置,问道:“那你们呢?也是来赏枫的?”
前清门下停着一辆马车,木拓家的老太君手里拿着龙头拐杖,站在车畔。
这位老太君裹着一双小脚,然而落在满是雨水的街面上,却像是钉子一般,没有丝毫颤抖,声音却有些颤抖。
“老身只是久未至京都,所以来北方看看,顺便有些事情要办,好教娘娘知晓,我太孙媳妇就要临产了。”
德胜门紧闭着,吴家家主站在门前,对着天书陵方向认真解释道:“娘娘您别误会,我是来看女婿的。”
同样是拙劣愚蠢的解释,但与秋山家主不同,因为这两个理由里提到了人。
木拓家的老太君与吴家家主在夜色中离开了京都。
天海圣后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是觉得这两家的态度不够端正,还是在想着四大世家里唯一没有出现的唐家?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就算四大世家真的表面了态度,也不可能改变当前的局面。
她没有杀死陈长生,更没有吃掉陈长生,无论那个道人在夜色里用二十年时间布下的局如何深不可测,都不可能再影响到她。
皇辇图已然启动,森然的气息笼罩着整座京都城,除了计道人,还有始终没敢踏入京都一步的木拓家老太君及吴家家主,谁都没有办法离开。
天书陵前的四位神圣领域强者也不行。
她的大周铁骑正在向着京都进发。
京都里还有很多忠于她的大臣将领。
大局已定,现在似乎就只需要等着她的一声令下。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声音在京都里响了起来。
那个声音很轻,仿佛喃喃自言自语,然后渐渐升高,变成某种极具锋芒感的质问,里面还夹杂着一些笑声,嘲讽的意味很浓,然而渐渐你会觉得那是在自嘲,蕴藏着无限感慨以及对某些事物的敬畏,最终一切归于静寂。
如此复杂的声音与情思,实际上只是很简短的一句话。
“你以为自己真的赢了吗?”
说话的人是计道人。
他站在京都某个偏僻的街市前,脚踩着有些脏的污水,身后是一家散着血腥味道的羊肉铺。
肉铺往往是一个城市最先醒来的地方,这时候夜已极深,在黎明到来之前,先亮起的是铺子里的灯光。
斫斫斫斫,清楚的斩肉声从铺子里传来。
肉铺里的人们,并不知道不远处那些森然而起的皇辇图阵意,也不知道铺子外站在一个人。
计道人看着天书陵方向,感慨说道:“我一直以为今夜是我给你安排的局,现在才知道并不是。”
在天书陵顶,陈长生看着夜色里的画面,看着画面上的师父,情绪依然如先前一般惘然,又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或者是因为天海圣后站在他的身前,而她刚刚改变了他的命运?
“但……这同样也不是你的局。”
“我是局中人,你同样也是局中人,这依然还是一个局。”
“这不是我安排的局,也不是你安排的局,这是天道给你我安排的一个局。”
“天道局。”
陈长生不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天海圣后淡然说道:“你和数百年前还是一样,总喜欢说这些看似玄妙难懂的话语,神棍终究就是神棍,想用这些话来摇撼朕的心志?哪里会有什么天道局,不过就是你的一点阴谋小算盘罢了。”
“不错,这是我的局,应该是完美的,不管你选择杀死他还是吃掉他,我都准备了相应的手段,但我没有想到,你会选择救他,因为我没有想到,像你这般冷酷无情的女人,居然也会有心软的时刻,更没有想到的是,你已经进入了神隐境界。”
计道人的声音与肉铺里的切肉声混在了一起,并不含混,反而格外清晰,在天书陵顶回荡着。
除此之外,整个京都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离宫一片安静,天书陵下静寂无声。
圣后娘娘已经进入了神隐境界?
很多人对此都有过猜测,然而今夜终于得到了证实,这个消息依然会震惊整个大陆。
“你确实很强,就算你吃了陈长生这颗果子,就算星空真的降下神罚,也不见得能够伤到你的根本。”
计道人的声音在夜色里回荡着。
微寒的风在天书陵顶吹拂着,带起天海圣后的黑发。
她就这样静静站在这里,站在世界的最高处,便有若魔神,给人一种不可战胜的感觉。
无论是近在咫尺的陈长生,还是天书陵下方的无穷碧、观星客,或者是数万里之外溪畔的那名僧侣,都隐隐生出某种想法,就算天道有变,就算命运乱流,就算闪电落在她的身上,她也可以毫不在意。
“能够伤到你的根本的、能够让你变弱的,只有你自己。”
伴随着肉铺里的切肉声,计道人的声音变得强硬而冷酷起来。
“在你看来,你的意志要比天道更加重要,也更加强大,当天道要你杀死他的时候,你偏偏要他活着,我必须承认,你的自信依然还是那般令人心折,但你有没有想过,当你妄图把自己的意志凌驾在天道之上,天道会做出怎样的回答?”
天海圣后说道:“朕何曾理会过他人的想法,即便是这片星空。”
计道人的声音很是感慨:“所以……你选择了救他。”
天海圣后说道:“救了他又如何?”
“你是完美而强大的,我们本来没有任何胜机,但今夜,你选择替他改命,相信你为此也付出了很多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