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支撑着他站了起来,他抬头望向穹顶那些美丽的夜明珠,微微眯眼,就像一只可怜的幼兽望向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充满了向往与欢喜。
“我想活着,我想活过二十岁,然后一百岁,甚至五百岁,八百岁,活的越久越久,最好能够长生不死……但首先,我必须活过二十岁,所以我活的非常小心。”
“我每天早睡早起,我每天锻炼身体,我从不挑食,但绝不暴食暴饮,我油盐不进,那不是说性格,而是那样的食物才健康,我按着医书上的要求,用小秤量着肉与菜吃,从来不嫌麻烦,直到十二岁后,把所有这些都变成本能。”
“我珍惜时间,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修行,我想尽可能在二十岁之前接触到那些最美妙的智慧,更想通过修行来改变自己的命运,这样二十岁之后才会有机会去看更多美妙的风景。”
他望向黑龙说道:“是的,我做的所有事情,我给自己设定的所有规矩,都是为了活着,活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活着,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我拼了命地在活着。”
活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活着,为此我在拼命地生活——寒冷的地下空间,远处漆黑的夜色,穹顶渐淡的光辉,黑龙之前的少年,平静而内蕴无限悲怆的话语,任谁大概都会动容。
黑色巨龙看着少年的眼神依然冷漠残忍,或者是因为它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更多的是不在意,蚂蚁迎着树枝愤怒悲壮地挥舞着前肢,在观察它的孩子眼中只会显得有趣或是可笑。
陈长生已经不关心黑龙的反应,他只是想说说话,在生命的最后时刻。
“改变命运真的太难,我这些年活的真的太累,但再累我也想活下去,因为西宁镇的猪头肉切成薄片再蘸了红油与岩盐真的很好吃,因为书上真的有很多有趣有意思的知识,因为生命真的很美好。”
“我不想死,但我不能保证自己能够活过二十岁,更准确地说,我根本没有什么信心,我不想那个给自己寄竹蜻蜓的小姑娘变成望门寡,所以我来到京都,想要退婚,结果呢?”
“所有认识我的人都觉得我早熟,不像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都说我稳重,却不想想……我离死只有五年了,我正青春,却已经被黄土埋了半截,能不稳重吗?可是我怎么能甘心呢!?”
过往的这些年,陈长生很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因为大悲大喜都对身体不好,但现在一切都不用了,所以他不再平静,他看着黑龙或者是这个世界愤怒地喊着。
“我不想死。”
“但现在我要死了。”
“我很难过。”
陈长生很悲伤,眼圈微红,他以为自己会哭,却发现这些年一直控制情绪不肯哭,以至于连怎么哭都已经不再记得,于是他更加悲伤,然后难以想象的平静下来。
“谢谢你没有一口吃了我,虽然这可能不是你的真实想法,但你让我说完这了些话,所以我要谢谢你。但我真的很想活下去,所以哪怕可笑,还是请允许我最后与你战斗一场。”
说完最后这句话,他举起手中的短剑,迎向黑龙。
他在心里默默想着:死亡,来吧!
让我们一决胜负。
就像过去这些年一样。
黑龙缓缓向他而来,寒冷的飓风回荡在广阔的地下空间里,它的身躯过于庞大,只是微动便足以令天地变色。
难以想象的寒冷降临在陈长生的身上。
他的睫毛上再次挂起寒霜,身体里的血液仿佛都要被冻凝。
死亡就在眼前。
他却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很轻松。
从十岁之后,一直跟随着他的死亡阴影与那种恐怖的压力,忽然间消失一空。
他前所未有的轻明,舒服,觉得身体轻了很多,没有任何压力,原来是这样美好的感觉。
他终于明悟,怎样才能战胜死亡带来的恐惧?只有死亡自身。
他笑了起来,睫毛上的冰霜像白花一般散开。
老师,您看到了吗?
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了。
您说我会二十岁时死去。
现在我十五未满,便要死了。
命运,原来并不是不可战胜。
第60章 推殿而入
小明宫在西,距离皇宫南阳门一千四百九十四丈,从南阳门到外殿的未央宫,还有七百多丈,以自己的速度,在不惊动宫里供奉的情况下,从这里赶到未央宫需要多少时间?夜色里传来的乐声到了哪一章?
南方使团肯定已经到了,并且已经坐下,青藤宴即将开始,自己稍后赶过去应该还来得及,首先我得知道原因,落落想着这些事情,沉默不语,小脸上满是霜意,以至于整座宫殿都显得有些寒冷。
好在现在这座宫殿里除了一名女官,便只有她与那位宫殿的主人,没有人会指责她无礼。
小明宫是大周皇宫里最安静却也是最奢华的一座宫殿,因为这里居住着圣后娘娘最宠爱的唯一的那名女儿,平国公主——坐在主位上的那位少女容颜艳丽,年岁似乎不大,眉眼间却自然有抹挥不去的风情。
面对集大周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平国公主,普通人连大气都不敢出,落落的态度却是毫不客气,言语间更是隐带指责之意:“平国,你把我骗到这里,不让我参加青藤宴,难道想不给个交待?”
先前那位女官代表平国公主请她来到小明宫,不料来到小明宫后,那位女官便不停拖延时间,等她反应过来后,平国公主才终于现身,而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她很清楚,平国公主做这件事情是受人所托,肯定与青藤宴有关,但她只想到那些对国教学院虎视耽耽的圣后追随者,却没有想到,对方的目的始终都是在陈长生的身上。
平国公主听着落落的质问,也不生气,微笑说道:“只是数月时间不见,听说你在国教学院里装乖巧的女学生,所以有些好奇,对了,你拜的那位先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落落不理她,盯着她的眼睛,继续问道:“为什么?”
“莫雨知道我和你关系亲近,所以让我把你留一段时间,至于为什么……她可没对我说。”
平国公主说道,神情很是坦然,没有将这当成什么要紧的事情。
落落却从她的表现里看出了刻意——很多人都知道,平国公主殿下与莫雨姑娘的关系并不怎么亲近,只是因为圣后娘娘的缘故,才维持着表面的热情与客套——她自然不会完全相信她的说法。
平国公主说道:“不要想太多,莫雨奉母后之命主持最后一夜的青藤宴,最关心的便是那只凤凰与秋山家那孩子的婚约,她让我把你留在这里,还不是怕你到时候跳出来闹事。”
她明明容颜稚嫩,却把秋山君称作孩子,显得很是古怪。
落落最不适应她这副模样,微微皱眉,厌憎说道:“好好说话……我又不是你,我为什么要闹事。”
平国公主的眼睛微微明亮,有些羞涩,说道:“我为什么要闹事?落落你真是喜欢说笑话。”
落落说道:“你不喜欢徐有容……只要在皇宫里住过的人,谁不知道?”
平国公主笑容骤敛,寒声道:“母后喜欢她,我凭什么要喜欢她?再说了,秋山家那孩子完美无缺,如此优秀,就应该做我大周朝的驸马,凭什么要娶她这个浑身山野气的泥猴儿!”
落落微讽说道:“就算你把小时候和她打架打输的事情说上无数遍,也影响不了她在圣后娘娘和所有人心里的地位,不要说秋山君,就是我也更愿意娶她而不是娶你。”
平国公主很是生气,说道:“你到底站哪边的?”
落落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喜欢她——当然,如果你肯放我离开,我可以站到你这边。”
平国公主站起身来静静看着她,忽然展颜一笑说道:“莫雨第一次求我办事,你觉得我会办砸吗?”
落落站起身来,说道:“这种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情,你不是从来都不会做?”
平国公主无奈叹道:“我毕竟是公主,总要替大周朝做些事情。”
落落想了想,才明白她说的事情,应该便是与今夜南方使团提亲有关,却想不明白,自己在不在青藤宴现场,对这次提亲有什么影响,自己虽然佩服秋山君,但对他可没有什么想法。
她的手抬起,离腰带极近,只要动念,便能抽出落雨鞭。
对方是大周朝的平国公主,极受圣后娘娘宠爱,即便是她,也不能做太过分的事情,但现在,落落忽然很想杀了她,因为她忽然间想到,对方只敢把自己骗到小明宫,但却有可能对先生出手!
平国公主知道她的性情,却不畏惧,微笑着说道:“前些天听说你在青藤宴上把我那个远房外侄打成了废人,果然不愧是落落,我可打不过你,但……我如果出事,你们家承担得起吗?”
落落看着她说道:“天海家都是一群疯子,我们确实承担不起……但你也清楚,我家也有很多疯子,如果我在京都出了事,就凭你,再加上莫雨,承担得起吗?”
平国公主无辜说道:“这里是大周皇宫,你怎么会出事呢?”
小明宫外的夜色里,不知隐藏着多少宫廷供奉与强者。
那些人自然不敢真的伤了落落,却可以把她困住。
就像因为某些原因,莫雨也无法真的伤了陈长生,所以必须想办法把他困住。
现在他们师徒二人,都面临着相同的困境。
“不要在我面前装蠢卖傻扮萌态,我也很擅长的。”
落落握住落雨鞭缓缓抽出,看着她认真说道:“我自己要出事,谁能拦得住?”
平国神情微凛,因为她看出了落落的决然——如果落落真的在大周皇宫出事,她和莫雨加起来,也无法承受,最关键的是,今夜这件事情,娘娘并不知晓,八百里红河一怒,如何是好?
“那个叫陈长生的少年究竟有什么好,竟然能够让你死心塌地成这样?”她看着落落,很是不解。
“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事情,也不是你真关心的事情。”
落落右手轻动,落雨鞭在金砖上缓缓移动,她看着平国公主说道:“我现在也不想关心你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只要你命令殿外的那些人让开道路,我要去参加青藤宴了。”
平国公主沉默不语,看似犹豫挣扎,实际上却是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待确认按照莫雨的说法,这时候那名少年应该已经被困在了桐宫中,才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请。”她看着落落说道:“希望你还来得及。”
……
……
夜色深沉,宫殿亮若白昼,落落来到未央宫外,颊畔青丝微拂,眉间有粒汗珠。她望向殿后阴影处,看到了金长史和李女史的身影,侧头静听片刻,清秀的双眉微微挑起,隐有怒意。
陈长生不在殿内。先前那刻,他还在殿侧与东御神将徐世绩交谈,接着陈留王与他说了几句话,金长史和李女史不便靠近,不料下一刻,他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不知道去了哪里。
落落望向夜色里的大周皇宫,无数飞檐楼榭,沉默不语,她知道,要在这样的时间段、这样广阔的区域里找一个人是多么困难的事情,那么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大周皇族有些人不想先生和自己出现在青藤宴上,因为南方使团要来提亲,这又是为什么?她捏了捏袖子里的锦囊,想着离开国教学院之前先生的交待,双眉挑的更高,仿似要飞起一般。
对方不想自己做的事情,那么便去做。
落落不再多想,直接推开未央宫紧闭的殿门,迎着殿内的光明走进去。
殿内,南方使团已然到场,正与青藤诸院以及朝廷国教的大人物们见礼,有些未曾见过的人正在自我介绍,互道久仰之情,好一派其乐融融的场景,热闹非凡。
便在这时,哐的一声,殿门被人推开!
微寒的夜风虽然无法吹入,殿内的光线却为之一变,气氛也为之一变,因为推开殿门的那人显得很是无礼。
待看清楚站在殿门处的那名小姑娘是谁后,殿内变得异常安静。
先前已经有人注意到国教学院的座席上空无一人,正自讶异,此时终于看到了正主。
落落的目光在殿内拂过。
那名中年男人应该便是秋山家的族长,秋山源信。
那名须发皆白,案前只搁着一碗清水,一只青梨的老者,应该便是离山长老小松宫。
那名面笼白纱,气度清静的女子,既然穿着国教礼服,又与青矅十三司的那些女教授们坐的极近,应该便是当代圣女的同门。
那三名神情淡漠,剑横于膝的年轻人,应该便是传言里的神国七律。
青藤五院和那些通过大朝试预科的年轻学子们都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