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留王走到国教学院门前。
没有人来迎他,也没有人阻止他,只有数道凌厉而清淡的剑意,从院墙里面探出来,仿佛寒梅一般。
数位眼神深远、明显境界非凡的修道高手,来到他的身后。
陈留王摆手,示意这些王府高手不要擅动,留在原地,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哪怕走进了国教学院,依然没有人来迎他,或者阻止他,只有秋光水色还有湖畔那棵青青的大榕树。
陈留王向藏书楼走去,这两年,他与陈长生闲叙,不是在澄湖楼,就是在这里。
数十名少女在湖畔的草地上,或坐或立,轻声说着什么。
看着这画面,陈留王神情微异,心想圣女已经南归,这些南溪斋的弟子们为何还要留在这里?
藏书楼四周,国教学院的师生在清理,苏墨虞在安排重修事宜,直到被身旁的一名教士提醒,才发现了他的身影。
他知道陈留王的来意,直接说道:“院长不在。”
陈留王心想,如果换作是自己,大概也不想见陈氏皇族的任何人。
“那我等等。”他对苏墨虞说道。
苏墨虞说道:“现在朝堂大事,多有倚重王爷之处,王爷有事,留言便是,何必把时间耗在这里。”
陈留王听出苏墨虞这句话里隐藏的意味,有些苦涩地笑了笑,说道:“就当是为我自己求个心安。”
……
……
陈留王性情高洁,一诺千金,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
他说等那便是真等,拿着一杯清茶,坐在湖畔树下,以微笑回应南溪斋少女们好奇的目光,直到暮色降临,终于等到陈长生回来。
南溪斋少女们和国教学院师生知道二人肯定有话要说,很自觉地离开。
陈留王端着茶杯,看着脚下的草地与那些落叶,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我能不能去娘娘墓前祭拜一下?”
陈长生没有想到他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有些吃惊。
“不理那些恩怨是非,娘娘对我不错。”陈留王抬起头来,说道:“我被她养到十几岁才出宫。”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那十几年时间,你过的很苦吧?”
陈留王微微一怔,然后苦笑起来。
不愧是陈长生,不需要刻意地做什么,只需要往最真实的深处去看,便能用最简单的一句话,揭露所有的真相。
“不错……那些年,娘娘对我很不错,宫里的人对我也很尊敬,但我确实过的很苦。”
陈留王躬身把茶杯搁到草地上,继续说道:“因为我姓陈。”
陈长生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所以无论她怎么对你,你还是想她死?”
陈留王很认真地思考了一段时间,然后回答道:“可能是因为我一直都不理解,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我很畏惧她。”
陈长生想了想,对此表示赞同:“我也不理解她。”
陈留王看着他认真说道:“但到了现在,你却站在了她的那边……你知道,我说的是精神层面。”
陈长生没有解释,问道:“王爷你来寻我做什么?”
陈留王说道:“我想拜祭一下她。”
陈长生用沉默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他把天海圣后葬在了哪里。
哪怕陈留王是被圣后养大的。
“平国被接回天海家了。”陈留王忽然说道。
这是陈长生不关心的事情,但他知道陈留王既然提及此事,必然有后话。
“除了皇位,整个世界并没有太多改变,有丑陋的一面,但也有温情脉脉的那一面。”
陈留王看着他说道:“或者这个世界对不起你,但我不希望,你就此对这个世界失去所有希望。”
不久前,教宗陛下在藏书楼里表达过类似的意思。
陈长生说道:“王爷究竟想说什么?”
陈留王说道:“你还记得梅里砂大主教临死前对我们说过的那句话吗?”
陈长生的思绪回到了那个摆满了梅花的房间里,想起了那个满脸皱纹的老人,沉默了很长时间。
“大主教对我说,要我记住你付出了些什么。”
陈留王说道:“当时我们都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而现在,我们知道了。”
成熟,果子,牺牲,很多以前梅里砂提过的晦涩难懂的话,天书陵之变后都已经有了答案。为了推翻天海圣后的统治,人们利用了陈长生,他为之付出了很多东西,一些言语难以描述的最重要的东西。如果一定要用文字进行解释,大概便是:信任、希望、存在感、情感。
“我不知道商院长怎么想,父亲怎么想,叔父们、兄弟怎么想,但陈家欠你的,我会替他们还给你。”
陈留王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我会穷尽一切,保证你的安全和利益。”
陈长生说道:“谢谢。”
他很平静,甚至有些木讷,但身体里终究还是生出了一丝暖意。
陈留王接着说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希望你能够尽快振作起来。今日教宗陛下给了你如此大的支持,如果你放弃,或者离开,让教宗陛下如何以对千万信徒?国教学院里的这些师生,他们又该怎么办?陛下又该怎么办?”
陈长生想着白天的时候林老公公说过的那些话,觉得有些疲惫,说道:“我以为这不是我需要思考的问题。”
陈留王说道:“如果传言确实,你与陛下真的情同兄弟,那么这就是你必须思考的问题。”
第679章 新元
从三天前开始,大周的陛下便不再是天海圣后娘娘,而变成了一个叫做陈余的年轻人。
他是先帝与圣后唯一的儿子,也是二十年前离奇失踪的昭明太子。
他是国教一代道尊商行舟悉心培养二十年的学生,是十四位陈家王爷与天海家都宣誓支持的君王,他能有什么问题?
陈长生知道皇宫里有问题,但如果这时候对话的对象是唐三十六,他或者会说,否则,他会保持沉默。
陈留王误解了他的沉默,想着大朝会上,那个静静坐在皇椅里、脸上无悲亦无喜的年轻男子,觉得胸口有些微闷,声音不自觉地变得有些强硬起来,对陈长生说道:“你应该很清楚,他的残障,会成为很多人野心的出口。”
陈长生低着头说道:“有师父在,有林老公公在,无论你的父亲还是中山王,都不敢毁诺,而且天海家一定会支持他。”
没有对朝堂上的局势发表过任何意见,不代表着思考过,不代表没有这方面的眼光。
作为陛下的舅家,天海家一定会扮演好这个角色,否则那夜冷漠地注视着她的死去,便会变成一场笑话。
陈留王盯着陈长生的眼睛说道:“你不是陛下,你无法体会到他此时的压力。”
陈长生说道:“师兄不是喜欢做皇帝的人,他的压力不是来自于那些野心家,而是来自于皇位本身。”
陈留王心想世间哪有不想做皇帝的人,陈长生即便经历了天书陵之变,依然还是有些天真,不够成熟,忍不住叹了口气。交谈到了这个程度已经算是相当深入,陈长生始终不肯接话,他也没有办法,伸手拍了拍陈长生的肩头以示安慰,便离开了国教学院。
那天夜里皇宫死了很多人,接下来的两天里,还有很多人不停地死去,无论是那个陈长生至今都不知道名字的太监首领,还是秋芳宫里那些本来就没有名字的小宫女,都变成了一缕幽魂,然后像被擦拭干净的血渍一样,渐渐被所有人忘记。
但即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死了这么多人,皇宫也没有乱,因为谋划多年的商行舟,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请回了很多皇宫里的老人,那些老人或者是前皇宫的随侍,或者是像林老公公这样的先帝旧人,曾经迫于天海圣后的威严退出京都,现在都回来了。
太傅白英也回来了。
秋风从殿外灌入,拂动他的白发,却拂不动苍老面容上的一根皱纹。
他正在看卷宗上的那些批阅,都是朱红色的字迹,字体有些秀气,但不失风骨,隐见坚韧,至于书写的意见,往往只有简单数句,却极有见地,并且极为老练,为朝堂与部官以至州郡当地官员都留下了足够的空间行事。
一封卷宗如此,十余封卷宗皆是如此,白英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与威严,抬起头来,望向旁边的书案。
曾经的西宁镇年轻道士,已经变成现在的大周朝年轻皇帝,身份地位的变化,并没有让他与以前有什么太大的改变。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案后,安安静静地翻着书,看着书,偶尔拿起朱笔,在上面写些什么。
仿佛还在西宁镇旧庙,读着道藏,写着所得。
他在看的是大周朝的历年卷宗,他要做的事情像以前的帝王一样分析判断决定,他这是在跟随太傅学习如何统治一个国家。
太傅眼睛微湿,生出无限感慨,心想先帝与娘娘的亲生儿子,果然不凡,乃是天生的英主,只可惜……他的视线落在年轻皇帝的腿上,左袖上,还有那络黑发上,沉默片刻后,叹息想着,世间哪有完美的事情呢?
暮色已至,今天的功课结束,太傅起身告退。
年轻的皇帝在太监的搀扶下,有些困难地起身,很端正地行了弟子礼。
太傅退出殿去,太监低声问了几句什么,年轻的皇帝摇了摇头,神情温和。
无论是那名太监还是在周遭服侍的宫女,再次松了口气。
这几天皇宫里死了太多人,流了太多血,当他们看到新登基的陛下竟然瞎了一只眼、断了一只手臂,行路一瘸一拐的时候,真的绝望了——他们见过太多畸余之人,知道这种人往往性情暴戾恐怖,自己近身服侍这样一位陛下,只怕稍不如意,便会被重惩,他们甚至已经做好了同伴和自己被杖毙的心理准备,哪里想到,陛下这两天不要说动怒,就连一句重话都没有。他们从来看见过出现过这样温和的主子,就连当初被养在皇宫里的少年陈留王,也偶尔会发些小脾气。那些在心里念着圣后娘娘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大周迎来这样一位君王……至少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事情。
年轻的皇帝陛下开始用餐,菜很多,他只择着清淡的吃,油腻的只吃了几筷,汤只喝了小半碗。
饭毕,小太监呈上浓酽的红茶,助以消食,皇帝摇了摇头,示意喝些清水便好。
太监依命送上清水,然后退下,站在殿外的廊下,心想陛下这究竟是像谁呢?先帝还是圣后娘娘?
不,皇帝陛下的饮食、养生,只与一个人很像,那个人叫陈长生。
准确来说,应该是陈长生和他很像。
在西宁镇旧庙,十四年间,都是他在做饭,他按照陈长生的喜好与需要在做饭。
陈长生的性格,陈长生的喜好,陈长生喜欢的菜,都是随他来的。
陈长生本就是他养大的。
他走出殿外,站在石阶上,望向暮色下的宫墙那边。
他知道陈长生就在那处,相隔其实并不遥远,不过数百丈距离。
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因为无法相见,之所以无法相见,自然有道理。
暮色如血,商行舟的身影仿佛被镀上了一层异色,他站在殿侧某处窗外,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一直静静地看着他。
年轻的皇帝陛下看着国教学院的方向,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转身,对着那处木窗行礼。
商行舟很认真地回礼。
师生之间隔着窗,窗间没有任何事物,是一片虚,但并不意味着真的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