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君死了,对他来说这是极好的事情,在周园里,他和徐有容数次险些被南客杀死,他对那个眼距有些开阔的魔族小公主没有任何好感,只是想着曾经你死我活的对手,在这场波澜壮阔的大变里,就像水花一样消失,难免还是会有些微惘。
“离开京都吧,这是最好的选择。”苏墨虞对他说道。
陈长生明白他的意思。
魔君的死亡,魔族的内乱,让布置这一切的商行舟,登上了神坛,在人类的记忆还没有彻底淡去之前,没有人还会有勇气反抗他。
今天教宗陛下以极其强硬的姿态,保护了他和国教学院,也只能维持一个均势。
可正如教宗陛下所言,他已经老了,快要死了,如果那天真的来临,陈长生该如何面对那个人?
那个人将会成为整个大陆的神明,而且是他的老师。
陈长生再次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确实想要离开京都,在藏书楼里枯坐的这段时间里,曾经数次想要收拾行李,最终却放弃了。
他知道自己无法离开,因为那个人不会允许他离开自己的视线,除非他死去。
余人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在皇宫里静静地做着自己的皇帝。
陈长生在国教学院默默地等待着时间的流淌。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商行舟的人,甚至比教宗陛下还要更加了解。
虽然以前他们心目里的老师只是一个普通的道人,现在却是一位道尊。
但无论是普通道人还是至高无上的道尊,都是他们的师父。
……
……
天书陵之变后第四天,又有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从寒山传来。
天机老人在天池畔的一间小屋里安然逝去。
这位八方风雨之首,与教宗、商行舟同年代的老人,终究还是没能敌过时间以及伤痛,神魂回归了星海。
被这个消息震动片刻后,京都再次进入有序的混乱之中。
之所以说混乱,是因为到处都在死人,都在抄家,之所以说有序,是因为这一切都是在朝廷的强力控制下进行的,无论波及范围,还是烈度,都在一个大多数人都能够承受、也不至于引发民众太多恶感的程度之下。
天海朝的大臣死了一些,被抓进大狱里的,绝大部分都已经放出来了,只有几位死硬派还在苦撑,或者能够撑到秋后处决。
或者是因为陈观松被天海圣后用天凤真火活活烧死、汗青真实身份被揭露外离开京都,大周朝找不到一个有足够资历的名将压阵,诸州郡军府里不时有激烈的战斗发生,于是军方的清洗也要来得相应更加冷酷暴烈很多。
雪老城的叛乱让七名魔将身死,大周朝方面则已经有八位神将死去,还有数名神将心灰意冷,解甲归田。最令人感到寒冷的是,依照宫里传出的旨意,薛醒川神将以及羽林军里那些忠于天海圣后的将军的尸身,至今依然弃在城外的官道旁示众,不准入土。
举世皆知,薛醒川神将与天槌神将是天海圣后的左膀右臂,最忠诚的部属。
天槌神将的遗体,已经化作青烟,随天海圣后一道归天。薛醒川却无法得到相同的待遇。
不说薛醒川当年在北方军府力抗魔族大军,曾经为大周朝立下极大功勋,即便他只是一名普通将军,何至于死后还要承受这样的羞辱?
很多人都觉得这不对,但不敢反对,因为这是皇宫里传出的旨意,而且人们知道,这是某些大人物对京都某个传闻的强硬回应。
在那个传闻里,薛醒川死在周通的阴谋之下。
周通背叛了天海圣后,还背叛了自己唯一的朋友。
人们对周通的痛恨以及不耻,随着传闻的播散,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这时,宫里那道旨意出来了,薛醒川与那些羽林军将领被曝尸。
那些大人物就是要通过如此冷酷的展示,告诉所有世人,只要愿意与天海圣后切割开来的人,都会得到他们的宽仁以及最强硬的回护,他们甚至不惜用这种羞辱死者的方式,来表明自己的意志,来替周通撑腰。
大陆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如果周通死了,来替他收尸的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叫就是薛醒川。
现在薛醒川死了,死在周通的手里,却还要因为周通的缘故,死无葬身之地。
这很令人齿冷,很多人开始愤怒,可是整座京都依然鸦雀无声。
可能是因为天机老人的死讯,让世人联想到天书陵之变那夜教宗陛下的话,他也已经老了,快要死了。
如果教宗陛下都死了,那么谁能承受得住那位道尊的怒火?
有人可以承受得住,或者说她根本都没有想过,能否承受的问题,因为她是薛醒川的妻子。
清晨时分,薛夫人第四次走出城门。
她来到官道上,望向道旁那些被随意搁在地上的死者遗体,依然没能分辩出来哪具是自己的夫君。
然后她望向负责看守的刑部主事,说道:“大人您好,我想替先夫……”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疲惫,双唇干枯,但神情依然平静,自有一股凛然之意。
那名刑部主事没有让她把话说完。
啪的一声清脆鞭响!
薛夫人的裙摆被抽破了一角。
可能是因为被薛夫人的平静与凛然之意震慑住了,从而觉得有些羞恼,刑部主事的声音有些尖锐,难听到了极点。
“薛醒川追随妖后逆行倒施,以谋反论罪,曝尸十日,然后喂狗!”
第682章 生者
薛夫人没有被吓到地上,也没有动怒,看着那名刑部主事轻声说道:“大周律里没有这条。”
那名刑部主事见她不肯退去,还如此平静,不由更加愤怒,示意部属上前驱赶,骂道:“你这老贼婆,若再不滚,继续阻碍本官执行公务,休怪本官对你不客气,到时候你可不要怕痛!”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薛夫人性情再如何坚毅,也无法越过那些兵士手里的长枪,神情黯然准备离开,忽然觉得听到的这句话有些耳熟。
她又看了眼那名刑部主事,发现有些眼熟,有些不确定问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那名刑部主事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厉声喝道:“把这人给我赶走!”
城门司士兵们走上前去,准备把薛夫人逐走。
薛夫人忽然想了起来,看着那人神情微异道:“你是天海盛?”
那名刑部主事脸色微白,声音变得更加尖厉,对着人群喊道:“你们这群废物还在等什么!”
听着这话,城门司士兵们再不敢耽搁,举起手里的兵器,作势向薛夫人便要落下,想要把她吓走。
薛夫人却仿佛没看见这些泛着寒意的刀剑,只是盯着人群外的那名刑部主事,面带讥诮,还有一丝沉痛。
她确实见过此人,就在自家的府上。
此人是天海家的一个旁戚,托着天海家的关系,死乞白赖地找了门路上府,对薛醒川与她无比恭敬,送上极重的礼物,便是想要谋一个差事。
薛醒川从来不收礼,她也如此,不过事情最终还是替此人办了,毕竟也不是大事。
数年时间过去,看来此人在部堂里经营的不错,竟是任了主事,而且没有受到任何牵连,现在依然被朝廷予以重任。
想着当年此人的那副嘴脸,再想着今日此人的这副嘴脸,薛夫人只觉得好生讽刺。
数日来这场京都的清洗里,态度最激烈,手段最凶狠的人,并不是那些反天海多年的老臣、甚至也不是那些陈家的王爷,而是天海朝那些曾经显得最忠心耿耿的朝臣,那些曾经最嚣张的天海家的属吏。
这有些疯狂,不可思议,但其实无数年来的历史,都是这样的。
大事之后,表现最疯狂的、经常做出一些最不可思议举动的人,就是那些背叛者,似乎只有通过这种近乎歇斯底里的表现,他们才能证明自己现在的忠诚与以前的忠诚并不相同,才能说服自己不用担心会被新的当权者抛弃,从而获得免于恐惧的自由。
这名刑部主事如此,城门司如此,宫里的某些太监如此,天海家的属吏如此,周通也是如此。
听说那天凌晨,周通接受了圣光术的治疗,重伤初愈,便立即重新召集清吏司的下属,开始视事,替新朝保驾护航。
想着这些传闻,看着那名刑部主事,薛夫人笑容里的讥讽意味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刺眼。
那名刑部主事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刺花了,恶意陡生,不再让人把她赶走,喊道:“把她给我抓起来!”
……
……
离宫。
茅秋雨看着正在给青叶浇水的教宗陛下,说道:“宗祀所清点完毕,学生全部都已经回来,离宫附院……有两名学生被送去了周狱,司源稍后会亲自去要人,青矅那边相对安静,天道院所有院门已经关闭,没有学生能够出去,只是国教学院那边没有理会。”
盆中的青叶明明只比以前少了一片,但看上去却像是缺少了很多,有些空虚的感觉。
教宗没有回头,说道:“既然这些事情处理妥了,就去替薛将军送行吧。”
茅秋雨应下,转身向殿外走去,片刻后又折转了回来,说道:“有人去了。”
教宗身体微顿,问道:“谁去了?”
茅秋雨说道:“那位。”
教宗有些不解,说道:“那孩子心有善意,但性情并不是这样直接。”
茅秋雨摇了摇头,说道:“据说是刚好路过。”
……
……
在藏书楼里静坐三天,然后便迎来了林老公公、陈留王以及教宗陛下三位访客。
陈长生只知道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并不知道这些天京都里发生的事情。
当时,他和苏墨虞正在京都里闲逛。
之所以会出门闲逛,是因为京都的局势已经渐渐平静下来,他在藏书楼里坐得太久,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有些凝滞,而且他很清楚,自己很难离开京都,并不意味着自己不能离开国教学院,最重要的是,他想找到折袖在哪里。
树叶落在洛水里,轻轻摆荡着,他就像这些树叶一样,漫无目的走着。
或者是因为依循着内心深处的想法,就这样走着,他和苏墨虞便走出了城门。
这也是因为京都本来就没有什么城墙,城门太不显眼的缘故。
官道两侧的柳树,在眼前蔓延成两条笔直的青色线条,在萧瑟的秋日里,很是令人愉悦。
如果没有那些哭喊声、喧闹声,如果没有那些血,那些腥臭的味道的话。
陈长生看到了官道上的血迹,还有官道外田野里的乌蝇。
已经很寒冷的秋天,居然还有成群的乌蝇,真是令人厌烦,就像那些杀气腾腾的城门司兵卒,还有那些官员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