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通沉默了会儿,说道:“娘娘都会死,那么所有人都是会死的。”
他说的不是陈长生,而是在天书陵前坦承自己已经老了、将要死去的教宗陛下。
到了教宗陛下回归星海的那一天,或者陈长生真的会成为下一代教宗,但无论是朝廷还是商行舟,还是国教的集体意识,都不会允许他再像一个年轻人那般行事,虽然他还很年轻,这便是欲戴神冕,必承其重的道理。
周通只需要忍过这段时间便好。
“打脸嘛,又不是杀人。”
这个世界上想让周通死的人很多。
现在新朝的很多大臣,包括中山王在内的数位王爷,都恨不得生啖其肉,却什么都不能做。
陈长生可以用很多种方法来表示对周通的不耻,可以换着方式来打他的脸,也不可能杀死他。
就像说过很多次的那样,他代表着商行舟对整个世界的承诺。
下属还是有些不安,问道:“那薛府设祭?”
“设祭?我看那倒更像是在挖坑。”周通笑了笑,然后对下属们说道:“庭院能否修复如初并不重要,但我要这里有一棵海棠树,要和以前那棵海棠树一模一样,树坑记得挖深点儿,这样好活。”
对北兵马司胡同的这座小院来说,那棵海棠树很重要。
就像他对现在的世间一样。
都是某种象征。
……
……
重修周狱是一个很麻烦的工程,工部和京都府发来了很多工役和优秀的匠师。
工程进行的非常顺利,只两天时间,便已经初见雏形,但时间依然很紧张,入夜后,那些工役依然在辛苦的工作。
院墙下被挖了一个树坑,坑挖的很深,想来无论是哪种海棠树,都能够在里面生长的很好。
夜色最深的时候,工役与匠师们终于去歇息了。
没有人注意到,一道身影来到院墙边,然后跳入坑中。
嗤嗤嗤,仿佛刀锋切进豆腐里的微小声音不停响起。
无数道寒光,从那道身影的指端闪现,但明显不是什么兵刃。
坑壁的泥土就像真的豆腐一样,簌簌而落。
然后,那个身影消失了。
……
……
薛府设祭。
灵堂在府里,街上根本看不到,只能看到白蟠,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变化。
就连哭声和乐声都没有,真真冷清到了极致。
没有乐声,是因为没有乐班敢接薛府的活。
没有哭声,是因为没有前来拜祭的客人,那么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府里的人也总不能自己在那里一直哀恸。
这是很多人都已经预想到了的场面。
薛醒川的遗骸,是陈长生收殓的。
薛府的丧事,自然也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有些人甚至以为,这是朝廷与国教之间、商行舟与陈长生这对师徒之间的较量。
这场丧事,可以看清楚京都城甚至整个大陆的风向。
前来拜祭薛醒川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是在拜祭圣后娘娘。
心向天海旧朝的人,肯定有,但谁敢表现出来?
清冷的灵堂上,管家看着薛夫人,难过地说道:“看起来……应该没人再来了。”
不要说是朝中的大臣,军方将领,那些曾经的故交,就连离宫都没有反应。
只有凌海之王与司源道人,在清晨的时候,来拜祭了一场。
这两位国教巨头与薛醒川的私人关系其实普通,但世人皆知,他们与薛醒川一样,都是天海圣后最坚定的支持者。
薛夫人看着空无一人的府门,平静说道:“总是有些人想来的,即便他们不便来,但我们总要等等。”
是的,京都有很多人想要来拜祭薛醒川,以他们当年与薛醒川之间的情义,不来如何都说不过去。
但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他们又不敢来,为难到了极点。
正如周通说的那样,薛府设祭,对那些人来说,就像是挖了一个坑。
你跳还是不跳?
时间缓慢的流走。
日头缓慢地移动。
时辰已经到了。
薛府依然冷清,还没有人来。
第687章 闯薛府
北兵司胡同里的庭院已经渐显旧时模样,院墙下的那个树坑已经挖得很深,但海棠树还没有运来。
想要找一棵与以前一模一样的海棠树,即便对权倾朝野的清吏司衙门来说,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周通很清楚这一点,并没有对下属生出任何不满意,尤其是当听到接二连三的回报之后。
“魏侍郎没有回去,听说昨天夜里府里大闹了一场。”
“钦天监的黄大人出门之前,发现家里的马车都被借走了,借给了夫人家的亲戚,说是要回梧州。”
“天海胜雪已经上了车,但被家里的供奉拦了下来,据说双方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最后是承武相国亲自出面,才平息了事态。”
“相王府里没有什么声音,但陈留郡王今天一直没有出现,据分析应该是被王爷关进了府后的神堂里。”
从前天知道陈长生出面替薛醒川入敛,周通的脸色便一直没有好看过,尤其是在听到薛府准备设祭后。
虽然他一直表现的很平静,但下属们以及宫里的很多人,都能看得出来他的情绪很糟糕。
直到听到这些消息,他的脸色才渐渐的好转,眼神里的漠然才渐渐松化。
没有人敢去薛府祭拜,这是意料中事。
薛府设祭,给京都里的很多人提供了一个情感的出口,也是挖了一个坑。
说是祭拜薛醒川,事实上不如说是祭拜圣后娘娘。
今天朝廷盯着薛府,谁敢在那里出现?
“陈长生?”周通忽然问道。
一名下属说道:“国教学院一直没有去人。”
“没想到我们的小陈院长会如此冷静,分寸感掌握的如此之好。”
周通负着双手向庭院外走去,说道:“不过难免让人喟叹世态炎凉,也对,除了我,谁对他能有几分真情义呢?”
下属们闻言很是吃惊,不明白大人何出此言。
周通停下脚步,望向众人认真说道:“举世皆知,他是我唯一的朋友,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下属们看着大人脸上的笑容,便觉得浑身寒冷,哪里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
……
国教学院湖畔,茅秋雨看着陈长生说道:“现在看来我的担心果然是多虑了,你本来就比同龄人要成熟很多。”
“所以你大清早就来了这里,一直看着我。”陈长生看着湖面说道:“但其实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茅秋雨说道:“前天你做的事情已经够了,再做,便有可能会过。”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这个分寸怎么把握?由谁来规定呢?”
他已经知道,今天薛府设祭,除了司源道人和凌海之王,没有一位客人前来。
“把握与规定都来源于独一无二的意志。”
茅秋雨看着他说道:“教宗陛下活着的时候,国教只有一个意志,所以可以只有一道声音,但陛下回归星海之后呢?您继任教宗的时候,还未满二十岁,您的意志很难凌驾于国教之上,只能是共生同存的关系。”
这句话听着有些模糊,实际上很清楚,国教能否顺利传承,除了教宗陛下的意志之外,还是要看继承者自己的能力与手段。
成熟、稳重、分寸感,耐心、责任感,这些都是能力与手段的具体呈现。
茅秋雨接着说道:“教宗陛下的身体不是很好。”
陈长生说道:“过些天,我去离宫看他。”
茅秋雨又说道:“想必教宗陛下会很欣慰。”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倒不确定师叔看见我后会不会高兴。”
茅秋雨说道:“你在逐步学会责任感与沉默之间的关系,这本身就代表着成长。”
陈长生摇头说道:“其实您说错了,我今天没有去薛府,不是因为成熟而选择了沉默,不是因为责任感而看到了分寸,只是我觉得世态炎凉这种事情很常见,而且与我没有太多关系,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我与薛醒川确实不熟。”
是的,与周通想的不同,与茅秋雨欣慰的不同,陈长生没有去薛府,与隐忍、分寸之类的词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觉得自己与薛醒川不熟,好像没有必要去,而且他不知道当薛夫人或者那些人伤心恸哭的时候,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我不擅长安慰人。”他对茅秋雨说道。
就在这个时候,苏墨虞忽然走了过来。
茅秋雨问道:“出了何事?”
苏墨虞行礼,然后对陈长生说道:“周通带人去了薛府。”
陈长生看了眼天光,说道:“薛府移灵定的什么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