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行舟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但位置是相对的,你既然是舟,便不能太过考虑水的感受。”
余人比划道:“终究还是会考虑,不然您不会改变主意。”
“在所有人看来,我已经尽力,只是被你和他们阻止了。”
商行舟的视线落在他的腰间,那里有一块秋山家主进贡的玉佩。
“你们这些年轻人都在拿命搏,你如此,莫雨如此,王破如此,你师弟更是如此。”
“我把你师弟养了十七年,怎忍杀他,只好眼睁睁看着他杀了周通。”
“任谁拿今夜之事来问我,我都能无愧于心。”
这几句话里究竟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余人已经分辩不清,但他懂了。
周通是新朝身上最难看、肮脏的一块污渍,陈长生是师父心上最深最难拔除的一根木刺。
无论谁死,师父都无所谓,只要他不需要亲自动手便好。
今天京都这数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与追杀,甚至极有可能动摇整个人类世界,但一直都在师父的控制之中。
无论如何变化,他总会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如果王破在洛水上被铁树杀死,这场胜利或者可以称为完美。
“这并不是我设计好的局面,我也不能掌握所有的事物,毕竟我不是神明,也不是太宗皇帝。”
商行舟否定了余人的想法,说道:“今天更像是一堂课。如果陛下您想成为太宗皇帝那样伟大的人,带领人族走进无比光明的未来,就必须学会顺流行舟——再如何厌恶那些观刑喝彩、愚蠢白痴的民众,依然要说服自己,真的相信他们是真正的汪洋,学会如何带领他们,如何欺骗他们,如何借助他们的力量,破浪前行。”
余人无法完全理解这些,他这时候也并不是很关心这些,他只关心一件事情。
他用手比划道:“师父,您真的不喜欢师弟吗?”
商行舟想了想,微笑说道:“是的,我不喜欢他,我很想他死,或者说,我希望他从来没有活过。”
……
……
第725章 加冕
谁都知道,商行舟不喜欢他的学生陈长生。
至于原因,余人和陈长生自己大概猜到了一些,并且正在猜到越来越多。
但对于西宁镇旧庙以外的世人,这始终是一个非常难以理解的问题。
从个人情感角度出发,商行舟把陈长生从小养大,哪怕这一切都开始于一场阴谋,对他来说,陈长生也应该要比别的人更值得信任,即便从人生理想角度出发,商行舟想要让人族获得空前的大一统,从而战胜魔族,可是支持牧酒诗成为教宗、从而与大西洲结盟,这其实并不见得比陈长生登上教宗之位、朝廷获得离宫的全力支持更好。
没有人能够理解商行舟的想法,就连教宗陛下的推测也站不住脚,在晨光中的天书陵擦肩而过后,这一切就这样顺其自然地发生了,不过在随后的很多故事里,商行舟没有明确地表示过,他想要陈长生去死,哪怕这是一个天下皆知的秘密,可终究没有能在纸面上,没有付诸行动。直至今夜商行舟对余人承认,他才第一次向天地表明意图。
星空顿时黯淡,无形的杀机笼罩了京都。
陈长生的生死,取决于自己的努力,取决于商行舟的态度,现在也与另一位伟大人物的生死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离宫早就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教宗陛下不会允许商行舟对陈长生有任何不利。
问题在于,教宗陛下还能活多少天呢?
那夜的离宫,终究没有出任何事,被微雪与碎云撕裂的星光,落在牧夫人的衣衫上,美丽的仿佛并非真实。
凌晨将至的时候,商行舟终于离开了皇宫,来到了离宫那五座清美神圣的旧寺灰檐之间。
在他正式出现之前,牧夫人已经带着满天的雪与星光离开。
教宗陛下之外,离宫永远只会允许一位圣人进入,不然对国教来说,那便意味着战争。
当夜,商行舟与教宗进行了一场很长时间的对话,大概也是他们人生里的最后一场对话。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朝廷与国教之间是否达成了某种协议,但从第二天开始,一阵温暖的春风便提前降临了京都,一种名为和解的气氛渐渐弥散开来,折袖和莫雨被带出了大理寺,前者被军部直接派人送回了北方,后者回到了桔园,暂时被监视居住。
依然还是寒冬,所谓春风,自然虚妄,谁都知道,这种局面可能会持续很长时间,也随时有可能戛然而止。
谁也不知道教宗陛下还能活多少天,也不知道教宗陛下回归星海之后,商行舟还会不会遵守那夜对话里的承诺。
京都的气氛渐渐变得紧张起,很多人仿佛已经提前看到了那场狂风暴雨,不,隆冬时节,应该会是一场暴雪。
就在不安与期待里,新年近了,京都落了一场大雪,街道与建筑尽数变成白色,很是好看。
风雪里的离宫,更是美丽。
陈长生扶着教宗陛下,走出了那间幽静的偏殿,来到了宫殿群中间最大的那座广场上。
这些年他经常出入离宫,但最常去的地方就是那座幽静的偏殿,这还是他第一次和教宗来到这里。
青石铺成的广场上白雪如毡,看似散乱、实际上排布隐有规律的石柱,已经被雪涂白了头。陈长生的神识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广场的下方,隐藏着一道极为古老悠远的气息,如果这是一座阵法,只怕不会弱于皇辇图。
视线向远处望去,数座宫殿在风雪里若隐若现,他知道,那就是著名的草月会馆、桂清宫、苔所……宫离有六殿,每座宫殿里有一重宝,代表着国教的历史与无上权威,所以后来才会逐渐发展出六巨头这种说法。
他知道教宗带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草月会馆、桂清宫等处那几道神圣而雄浑的气息,正在向他表达臣服的意味。
“今年的雪太大了。”
教宗的视线穿过风雪,落在遥远的北方,满是皱纹与老人斑的脸上,流露出对未来的担忧:“雪老城内乱,魔族前所未有的弱小,这一场风雪不知会让多少部族离心,引发多少厮杀,明年开春后,狼骑必然会南下。”
风雪很美丽,也很严酷,魔族必然遭受极大的损失,加上这场叛乱,短时间内,雪老城根本无法恢复元气。在这样的情况下,教宗断定明年魔族大军会大举南侵,听上去没有什么道理,但陈长生明白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魔族是很疯狂可怕的种族,越是弱小的时候,越是嗜血残暴,因为它们清楚,只有这样才能度过这段最艰难的时光。
教宗叹道:“既然相看两厌,不如尽早离去。”
这句话无头无尾,只有陈长生能够听得懂。天书陵之变后,很多人都在猜测他会离开京都,事实上,他也一直想要离开,只不过那时候他清楚,师父不会让他离开,除非死。
现在看来,那夜两位圣人在离宫里的谈话,终究还是改变了些什么。
“好的。”他说道。
教宗看着他,说道:“你是我选择的继承者,无论多少年,你都要回来。”
陈长生说道:“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回来。”
教宗说道:“他想和你谈谈。”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可以。”
……
……
离宫大放光明,从夜空里落下的雪,仿佛都变成了神国散落的天花,美丽的令人陶醉。
国教教士与骑兵还有各级神职人员,站在广场上,不时被照亮,仿佛朝阳下的万顷海洋。
光明正殿更是无比明亮,令人无法直视,威严莫名。
在正殿里,数千名红衣主教与大主教躬着身体,满脸虔诚与敬畏。
石壁缓缓开启,在十二贤者与神国英灵雕像的注视下,教宗与陈长生从光明中走了出来。
教宗从茅秋雨的手上接过神冕,戴在了陈长生的头顶。
陈长生握着神杖,走到了最前方,开始接受祝福,并且施予祝福。
他的身体有些僵硬,但神情非常认真,动作一丝不苟,所有流程都没有做错,哪怕是道典里最细微的要求也是如此,堪称完美。
第726章 伟大的遗产
陈长生站在光明里,并且是最前方。
教宗在他的身后。
大殿里,数千名主教如潮水一般跪倒在地。
广场上,数万国教骑兵与教士如潮水一般跪倒在地。
离宫外,数十万信徒如潮水一般跪倒在地。
看着这幕画面,教宗缓缓眯起了眼睛,如饮醇酒,很是满意欢喜。
他的眼睛越来越眯,直至闭上,然后再也没有睁开过。
那双苍老的眼眸里的浩瀚的星海,至此再也没有人能看到了。
陈长生转头望过去,握着神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茅秋雨扶住了教宗的身体,向他摇了摇头。
近处的人群里隐有骚动,但没有乱,以桉琳等大主教为首,所有的人依然跪着,只是……偶有饮泣之声。
洗炼道心的颂声,满是怀念与悲伤的哭声,在宏伟的光明殿里越飘越高,然后被一道钟声暂时请回尘世。
无论是离宫的圣钟还是教枢处、天道院的圣钟,都同时响了起来。
钟声迅速传遍整座京都,然后传向更远处,把教宗陛下回归星海的消息送到大陆的四面八方。
擦擦擦擦,无数声金属摩擦声仿佛同时响起。
在离宫殿间广场的国教骑兵们抽出了自己的兵器,人海里生起一片黑色的潮浪。
无论是神弩还是铁枪或是刀剑,都是那样的寒冷,那样的锋利,直直地向着夜空,向着那静穆不变的亿万颗星辰,这不是人间对星海的示威,而是助威,或者说这是一次盛大的壮行,送君离开千里之外。
草月会馆、桂清宫、苔所、清水瓦台、天道殿、秋寓,是离宫里最重要的六座宫殿,便在这时,六道极为神圣宏大的气息从这些宫殿里生出,向着冷清寂寥的夜空而去,然后不知道在何处相遇,变成了可见的六道光。
那些光的颜色并不相同,看上去就像是一道彩虹。
从来没有人见过夜里的彩虹,离宫里跪倒在地面上的人们,京都里跪在各处的民众们,纷纷抬起头来,震惊于天之异象,感伤地想着,这或者便是人间对教宗陛下最后的送别吧?
陈长生知道那并不是彩虹,而是力量。
在那六道气息从草月会馆等六座宫殿里生出的那一刻,他以及京都所有聚星境上的修道者,都清楚地感知到了那种力量。这力量来自于六座宫殿里的国教重宝,也来自离宫之间的那片地面,更准确地说,自地面下方的那座阵法。
道门存世无数年,被尊为国教已近千年,而在之前也曾经是好几个著名王朝的国教,要说历史底蕴之深厚,资源累积之丰富,在某些方面,即便是现在的朝廷都不见得比得上,有这样的阵法、有再多不为人知的神器都不奇怪。
比如这时候插在床头的那根火把——白日焰火。
这件魔族的圣器在凌烟阁里存放了很多年,是皇辇图的重要组成部分,天书陵之变那夜,天海圣后掷出霜余神枪,毁了凌烟阁,阁里的那些画像被尽数烧成飞灰,霜余神枪不知所踪,在人们想来,应该被重新藏在了皇宫里。
谁能想到,白日焰火竟是归了离宫。
曾经的魔族圣器,后来的大周重宝,现在只是一件普通的照明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