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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5章 那个人定下的规矩
安华和神官在窗边对话的声音并不高,但房间里太安静,人们还是清楚地听到了,然后各生心事。
如果那个人表明身份,必然会通过种丹药得到难以想象的好处,那绝对不仅仅意味着财富,更重要的是权力。但很明显,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为什么?就因为要保证自己的神秘感,还是为了安全?
安华依然不理解为什么朝廷和国教都查不到那个人究竟是谁,难道这种名为朱砂丹的药物是神国落下的玉浆?要知道丹药既然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准时分放到各军府,必然会留下很多线索,比如是谁负责送药来。
“汶水唐家。”神官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送药以及负责分药的,都是唐家的人。”
医馆在松山军府最阔直的大街上,对面是军府要地,后方则是梅寒道上的一家客栈。那家客栈是这座军镇上最著名、也是条件最优渥的客栈,每日里人员往来极密,但很多人都不知道,客栈最贵的那间套房与圣医馆只有一墙之隔。
一名中年男人坐在太师椅上,沉默不语,神情显得有些阴郁,这并不代他此时的心情,只是平日里太多的事务消耗了他太多心神,此人的衣饰很简单,但材料非常好,贵气隐而不发,应该是商道中人。
那边的声音穿过墙壁后变得极为微弱,便是听力最好的盗贼都很难听清楚。但他低着头,听得非常认真,似乎能够听那边所有对话的细节,从这个细节上隐约能够看出,此人的修道境界很是不凡,极有可能是位真正的高手。
圣医馆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一名年长的医官说道:“这是前线所有人都很关心的事情,所以一直都有人在暗中访察,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汶水唐家只负责转运分发,并不是朱砂丹的真正主人,甚至我们相信,汶水唐家也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这听上去有些难以置信,但很可能就是事实,而在最开始的时候,人们更关心的是汶水唐家会如何分配药物。
世间最珍贵的是什么?当然是不能重来的生命。能够挽救生命的药物,自然是所有人都想得到的宝物。
拥有分配药物的权力,便等于把很多人的生死操于手中的权力。
这种权力非常可怕,同时也是非常沉重的责任。
把这种权力交给别人实施,换个角度想,其实就是在推卸责任,也可以说不负责任。
在安华看来,能够做出朱砂丹的那个人必然宅心仁厚,心怀苍生,必然不会如此。
“那个人没有把权力完全交给唐家,提前已经设定好了很多规矩。”神官看着她微笑说道:“首先便是严禁追索他的身份来历、询问朱砂丹的名字从何而来,另外严禁解析药物成分。”
安华这才明白为何先前自己说国教和朝廷应该仿炼的时候,房间内外会变得如此安静,人们看着自己的眼神会那样奇怪。原来这是那人提前就订好了的规矩,或者说,这是朱砂丹的禁忌。
那么怎么分配呢?如何把朱砂丹分配到十余座军府并不是难事,她并不擅长这方面,也能大概想到,分配方式应该是按照各军府的将士数量进行,这种方法最简单也最公平,真正的难点在于如何分配到具体的伤者身上。
松山军府在前线十余座军府里是较大的一座,每个月最多的时候也只拿到过六粒丹药,最少的那个月只有两粒,而就算是战事最为平稳,没有大的战役发生的那个月里,身受重伤、面临死亡的伤员,也至少有百人。
“圣光术和医官能够治好的伤员,不给,伤势再如何重,哪怕断腿断臂,只要不死,不给。”那名年长医官介绍道:“朱砂丹给谁不给谁,与年龄长幼无关,与职位高低无关,不看家势背景,首先供给神职人员,第二阵师。”
安华很快便想明白,为何会这样分配。
前线的神职人员或多或少都能施展圣光术,一粒朱砂丹救活一名神官,便意味着以后能够救活更多人。阵师在战场上承担着最重要的任务,承受着最大的压力,死伤率极高,也极受敬重,排在第二也能够被接受。
神官接着说道:“接下来就要看伤者的境界如何以及伤势,境界越高、伤势越重的人,在序列里越靠前。”
安华有些没想明白,为何境界越高的修道者,越容易得到朱砂丹?
将军忽然面无表情说道:“因为这是战争,救活一名强者,比救活一个普通人,对人族来说更有意义。”
从纯粹理性的角度出发,这句话当然有道理,可是……生命难道不都是平等的吗?
不看职位,不看家势,不看年龄,但依然会有贵贱之分吗?
安华忽然觉得有些冷。
一道愤怒的声音在房门外响了起来:“这不公平!难道我们这些普通人的命就不是命?”
圣医馆里的一名伤兵不知何时来到了门槛外,腋下夹着拐,裤管轻飘,应该是在战场上断了腿。
很明显,这名伤兵的愤怒控诉,在松山军府以及别的地方,都曾经不止一次的出现过。
没有人理会这名伤兵,房间里很安静,便是安华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低着头。
现实是残酷的,那人对朱砂丹的分配方法确实显得很冷漠,但谁都无法否认,这是正确的。
“那么……谁来判断伤情的轻重缓急?”安华抬起头来看着神官问道。
很明显,这才是真正重要的问题,也是真正麻烦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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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6章 一颗丹药引发的血案
在安华想来,判别伤情是相当重要的一环,理所应当由品德与能力都值得信任的离宫神官们执行,然而,迎着她询问的眼光,神官摇了摇头,欲言又止,情绪有些复杂。
“现在伤情判断由唐家管事还有随军的医官负责。”
那名年长医官说道:“那人事先便拟好了伤情判定的条阵,具体的条款写的非常清楚,现在每个圣医馆里都存着一份,无论唐家管事还是我们,都必须按照这个条阵来,谁也不敢随便乱来。”
说完这话,他从袖里取出约半指厚的一本簿册递给了安华。
安华接过簿册开始翻看,随着看到的内容越来越多,眼里的钦佩神情越来越浓。神官自然也看过伤情判定条阵,感慨说道:“就算没有朱砂丹,只看这个伤情判定条阵,便可以确定,那位必然是一代名医。”
看完簿册后,她递还给那位医官,然后提出了自己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疑惑。
“那人怎么保证这些规矩都能得到有效的执行?”
她在青矅十三司一心向学,向来不问窗外事,但也知道人心险恶,世道复杂。而且再完善的规则制度也能找到漏洞,更不要说,事涉生死,前线军府里有那么多修道强者和大人物,真急红了眼,谁还会去管这些。比如朝廷某位大人物的孙辈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按规矩他没资格拿到朱砂丹,可是眼看着就要死了,难道还有人敢不把药给他?
“在拥蓝关确实出现过一次这种情况,费典神将的侄子抢了一颗朱砂丹。”
神官看了将军一眼,继续说道:“后来拥蓝关整整两个月都没能得到一颗朱砂丹,以至于闹得军心不稳,民怨沸腾,闹出了一次军变,在战场上死伤惨重的一只小队冲进了神将府,把还在养伤的那位直接斩成了肉泥。”
安华有些不安问道:“这是明抢……可如果有真正的大人物在发药之前就做了手脚?”
神官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大概不知道,最初负责朱砂丹分配的并不是汶水唐家,而是英华殿。”
安华有些吃惊:“您是说,最开始的时候是国教负责此事?那为何后来会转给了唐家?”
“正如你先前所说,有人试图在分药之前做手脚。”
神官感慨说道:“那是一位宗祀所来前线援战的学生。这位学生极具修道天赋,被视为远超当年的天海牙儿,而且品德优秀,杀敌极为英勇,在一次与狼骑的突遇战中,为了掩护同窗撤退,受了极重的伤。”
安华不解问道:“难道这样他还没有资格拿到一颗朱砂丹?”
“那是一座很偏僻的军寨,三个月时间就分到了一粒朱砂丹,而且他运气很不好。”
“何意?”
“有名同样重伤将死的散修阵师,在序列上排在他的前面。”
“原来如此。”
“宗祀所主教知道此事后,请托英华殿里的一位红衣主教做了手脚,把他的名字写在了那名散修阵师的前面。”
对离宫而言,一名极具天赋前途的年轻学生,当然要比一个没有山门宗派的散修重要无数倍。
安华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但她能够理解宗祀所主教为何会这样做。
“那名宗祀所的学生服了朱砂丹后,果然复原如初,而且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
“那名散修阵师呢?”
“死了。”
这就是那名阵师当然的结局,平淡的两个字,却是那样的令人感到凄凉无助。
安华沉默了会儿,继续问道:“然后呢?”
既然是宗祀所主教和英华殿的红衣主教出手,想必无论是序列调整还是别的内幕交易,都不会留下任何证据。她甚至联想到了一些更加黑暗的可能,比如某些大人物为了获得朱砂丹,甚至可能暗中杀害那些序列在前的伤者!
“那座军寨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还是和过往一样,大概每三个月能够分到一粒朱砂丹。”
神官的语气忽然变得凝重起来:“但从那之后,英华殿再也没能得到过一粒朱砂丹。没有人知道那个人是如何知晓的此事,那人也没有给出任何证据,他只是把分配朱砂丹的权力从英华殿里收了回来,交给了汶水唐家。”
房间里一片安静,所有人都还记得去年发生的这件大事。
神官叹道:“闻知此事,茅秋雨大主教雷霆大怒,请凌海之王开始整肃英华殿,那位红衣大主教被直接处死,那位宗祀所主教被逐出了国教,还有很多大人物也都因为此事倒了大霉。”
安华知道英华殿有位资历极老、权高位重的红衣大主教死了,本以为是病死,没有想到竟是源自于此,很是震惊。
朝廷与国教之间的局势不再像两年前那般紧张,但双方依然处于对峙之中,在与魔族战争的前线,当然是朝廷的话语最有力量,在这种情况下,国教必须珍惜任何展现力量的机会,更不要说是分配朱砂丹这样的权力。
那位红衣大主教与宗祀所主教得罪了朱砂丹的主人,让国教失去了这个极其珍贵的资源,可以说是万死莫赎,茅秋雨以宽仁闻名,但自己的下属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的愤怒与堪称严酷的惩罚措施完全可以理解。
“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敢打朱砂丹的主意,更没有谁敢诈伤然后试图私藏,抢药的事件也发生的越来越少。”
神官说道:“因为这是那人定下的规矩。是的,没有人知道那人是谁,也许他就是乡间一个普通的医生,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规矩,但他有朱砂丹,他的话语便有力量,英华殿的这场血案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而汶水唐家为了保证继续保有分药的权力,是不惮于为了此人的规矩而杀人的,无论你藏在哪里,唐家要杀的人,有谁能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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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7章 奇货
再神奇的药物,如果无法为己所用,和垃圾也没有什么区别。对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年轻阵师来说,朱砂丹就是这样的存在。将军不再看他,转身向屋外走去,经过安华与神官时停下脚步,请二人好好照顾,然后沉声说了一句话。
“我不会说那人沽名钓誉,但其人必然所谋极大。”
人们明白将军的意思,无论那人是从古藉上找到的圣方还是凭借医道天赋自行研制而成,如果他真是心系人族安危,悲天悯人,那么最应该做的事情,便是把药方拿出来。
自从确认朱砂丹真的有奇效,并且救活了很多应该活着的人们,安华对那个素未谋面、无人曾谋面的神秘人便产生了极大的好感,她不愿意相信那人会是一个阴谋家或者说另有心思,但她同样也没有办法否认将军的这句话。
那个人每月只能拿出一瓶朱砂丹,数十粒的数量与前线将士的需求来说还是太少,她相信那个人已经尽了力,只不过因为没有办法收集到足够多的珍稀药材,或者能力有限,没有办法提高产量,但只要他愿意交出药方,这些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就像她最开始想的那样,无论这种丹药需要的药材再如何珍稀,国教和朝廷都必然能够找到。
国教和朝廷可以大量生产这种丹药,人族在这场战争里将会获得极大的优势,大陆的前途将会一片光明,当然,对那个人来说这也有极大的好处,他会收获整个世界的感激与无数功德,他哪怕不会修行,也会成为真正的圣人。
那么他为什么不愿意这样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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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男人坐在椅中静静地喝着茶,客栈老板站在他的身前,一动都不敢动。
听到墙壁后方的那些声音,他的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圣人?不过是居奇罢了。”
客栈老板把身子压得更低了些,什么话都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