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君究竟在想什么?那位以智谋诡计著称的军师黑袍又在想什么?难道这场为时两年的战争只是一场胡闹,或者只是为了炫耀武力稳固新君在雪老城里的地位?
听到这个消息的当下,罗布也有些意外,他刚刚知道松山军府神将宁十卫的死讯,不知道更多的内情。
只有陈长生非常清楚地知道魔族为什么会撤退。
两年多前,京都有天书陵之变,雪老城里也有一场更加血腥的叛乱。
魔族大军忽然南下,根本不是为了人族的土地与财富,而是为了寻找魔君的下落,同时掩饰雪老城的真实意图。对那位新魔君和黑袍、魔帅来说,只要能杀死魔君,一场战争,十万亡者,又算得了什么?
那天夜里,魔君终于死在了寒山里的那片湖园中,魔族大军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留下来?
到现在为止,世间只有极少数人知晓魔族大军撤退的真相,很多军士有些茫然,而像折袖、关飞白这样的家伙则会觉得非常不满足,但终归这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即便是偏远的阪崖马场也收到了来自松山军府的犒赏。
在远远谈不上丰厚的犒赏里,最受军士欢迎的是两车飞龙肉——所谓飞龙,当然不可能是真正的龙,只是寒山里的一种妖兽,以肉质纤嫩美味而著称,为世间饕餮之徒视为佐酒的无上妙物。
入夜后的群山里,点燃了十余堆篝火,悬挂在烤架上的飞龙肉散发着奇异而又不令人生腻的脂香。
远处隐隐传来马群的骚动,不知道是不是暮时新添的霜草让处于发情期里的它们产生了更多的冲动。
陈长生坐在一处篝火旁,手里端着盘子,盘子里是两块新烤好的飞龙肉。
肉是南客亲手烤的,边缘有些焦糊,但还能吃。
他向身边望去,只见南客的小脸上满是油,啃的很是高兴。
他忽然想到如果吱吱在,肯定会很生气,那有容呢?
然后他想起来,那个叫秋山君的家伙是真龙血脉。
不知为何,他开心起来,觉得盘子里的肉都香了几分。
夜渐深沉,繁星落于群山之间,马群安静了,篝火旁的军士们依然在吃肉喝酒,欢声笑语不停。
陈长生注意到,今天一直没有看到罗布的身影。
他站起身来,四处望了望,向山涧走了过去。
这条由峰间雪水融化而成的山涧极清,向着北方的荒原而去,与大陆上绝大多数的江河西流不同。
星光洒在山涧上,如一条银带,很是美丽。
山间的霜草表面本来就覆着浅浅的白绒,这时候被星光一染,更仿佛要变成真正的霜。
一道身影在星光之下,有些孤单。
陈长生走了过去,在那道身影旁边坐下。
不知道是不是星光太盛的缘故,如杂草般的胡须并不能完全掩盖那张脸的真实模样。
陈长生再次确认罗布很年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在想什么呢?”
罗布没有吃肉,只是在喝酒。
一个很精致的小酒壶被他用两根手指悬着,在夜风与星光里微摆,显得很潇洒。
听着陈长生的问题,罗布沉默了会儿,说道:“念天地之悠悠。”
任是谁,用这样一句话来回答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都会让人觉得有些不自在。
但从他的口里说出来,却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仿佛他这个人理所当然就应该这样说话。
当然,如果陈长生的那个朋友在场,说不得还是会捧腹大笑,然后用刻薄的言语把罗布好生羞辱一番。
陈长生没有,因为他来自西宁镇而不是汶水城,而且他也经常想类似的问题,只不过很少与人说。
前不见后不见,古人来者,沧然涕下,终究西流去。
他想起那本又名西流典的时光卷,想起北新桥底的铁链,国教学院地底无人知晓的墓,想起过去十年发生的这么多事情,感慨渐生,看着星光下美丽的山河,说道:“不舍昼夜。”
你在想什么?
念天地之悠悠。
当不舍昼夜。
一问一答一应之间看似没有什么联系,生硬不搭,细细品来,却自有一番味道。
此时,此处,应该有酒。
罗布看了陈长生一眼,把小酒壶递到他的手里。
看着手里的小酒壶,陈长生有些犹豫。
罗布有些意外,问道:“不喝酒?”
陈长生说道:“从小身体不好,比较注意这方面。”
罗布从来不会强劝人饮酒,见他为难,一笑做罢,便准备把酒壶拿过来。
然而,陈长生举起酒壶饮了一口。
……
……
第795章 星空与姑娘(上)
一口酒入喉,仿佛烧红的铁线,陈长生险些呛着,极困难才咽了下去,顿时满脸通红。
他没想到,像罗布这样的人物喝的酒竟是如此的辛辣。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他真的很少喝酒。
来到京都后,他才初尝酒水的滋味,只在福绥路的牛骨头锅旁与徐有容喝过,再就是唐棠。
对不喝酒的人来说,喝酒的唯一理由就是与他一起喝酒的人是谁。
他开始想念福绥路的牛骨头,李子园客栈还有国教学院里的那棵大榕树。
那年在大榕树上他与唐三十六在暮色里进行了一次长谈。
他把酒壶递还给罗布,说道:“我有个朋友想做些事情,但他家里不同意,觉得他胡闹,所以他压力很大。”
罗布笑了起来,眼睛就像夜空里的星星,明亮至极,深处藏着无限的温暖,或者名为热情。
陈长生的眼睛也很亮,但那并不源自眼眸深处的光线,而是因为干净,就像被水洗过很多年。
罗布看着他说道:“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像一面镜子。”
陈长生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解地嗯了一声。
“明镜可以鉴人,可以反映出天地间的纤毫动静,可以轻易地发现很多问题。”
罗布用两根手指拎着酒壶轻轻摇晃,说道:“你猜得不错,我的问题并不是来自于自己,也不是来自于外界,而是来自于家中,准确地说,把我调离游骑贬到阪崖马场是我父亲的意思。”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他想让你安全一些?”
“没有人能够知道我那位父亲究竟在想什么。很多年前,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以为他只是个庸人,所思所想不过是家族利益那些东西,但后来的事情证明了,所有这样想他的人才是真正的庸人。”
罗布说到这里的时候饮了一口酒,才继续说道:“从小到大,我父亲都待我极好,我曾经怀疑过这种好,但在那件事情之后,我不再怀疑,可是这种真正的好,现在便是我真正的问题。”
他再次想起当年。
父亲顺着山道下山,看也没有看一眼身受重伤的自己。
林中忽有飞鸟惊起,传来父亲快活而欣慰的笑声。
陈长生也想起了当年。
他从天书陵向下走去,师父向陵上走来,在神道上擦肩而过,如同陌生人一般。
“其实我很羡慕这种关心带来的压力。”
他说完这句话后,涧边迎来了片刻时间的安静。
同是年轻人,却各有各的沉重。
忽有水声响起,一尾银白色的寒鱼跃出水面,顺着山涧逐星光而去。
二人的视线随之而移,望向山涧尽处的那片荒野。
“如果你经脉里的伤势好了,仔细望去,或者能够发现那里要稍微明亮一些。”
罗布举起手里的酒壶,指向遥远的北方,似是以为敬,又像是以为祭。
陈长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当初随苏离自雪原万里南归,最开始的几个夜晚,偶尔会看到北方的那片光晕,而且很少说话的折袖在国教学院里对他们也提起过数次。
那里的夜空里除了南方的星河,还有一轮明亮的天体。
传说中魔族的月亮。
饮酒是闲事,酒话自然是闲聊,从魔族的月亮开始,聊到雪老城的森严,恐怖的那道深渊,魔族贵族在艺术方面的疯狂颓废倾向,魔帅盔甲上的那些绿宝石,然后聊到大西洲的保守与无趣。
绝大多数时间都是罗布在说话,陈长生只是偶尔回应两句。
在闲聊里罗布展露出了难以想象的见识,言谈间自有数万里江山,数万年时光。
如果陈长生不是自幼通读道藏,也走过数万里路,完全不知道应该怎样搭话。
但正因为他自幼通读藏道,也走过数万里路,所以虽然不擅言辞,偶尔也能和上数句,辩上数句。
对天才来说,最缺少的往往不是朋友,而是能够明白自己意思的说话对象。
或者是因为这个原因,这场酒中闲叙进行的非常愉快,无论罗布还是陈长生都很愉快。
闲聊的时间越长,涉及的领域越广,而且渐深,陈长生越听越是佩服,罗布就像是一口至清的潭水,看着不出奇,却始终不知道深几许,世间究竟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这个满脸大胡子的青年军官究竟是谁?
陈长生越想越觉得这个人真是了不起,无论见识还是风度都是那样的令人心折。
当罗布开始讲述当年大周骑兵第二次北伐中太宗皇帝陛下与王之策犯下了五个错误时,他忍不住再一次回顾平生所见的不凡人物,发现无论是苟寒食,还是折袖、唐棠、苏墨虞,都不如此人。
他甚至觉得,就算苏离前辈在某些方面也不见得比此人强。
像罗布这样的人,再如何能够与卒同乐,在这样偏僻的马场里,难道不会觉得苦闷,或者说孤单?
如果不会的话,为何会在远离篝火的地方孤单地坐在星光下,然后与自己说了这么久的话?
陈长生越想越觉得不能让罗布继续留在阪崖马场,应该让他去松山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