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陈长生明白唐老太爷为什么要这样说。
唐老太爷要他知道,在昨天那种局面下,他可以不把唐家给二房,那么在今天的情形下,他依然可以不给长房。
因为陈长生与唐三十六的关系太亲密,长房与国教之间的关系也一直太过亲密。
唐老太爷废了二爷的家主之位,但还是选择站在商行舟和朝廷那边。
他看着陈长生问道:“你是不是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如此坚定地支持你的师父?”
陈长生想着昨天清晨在街上看到的那条狗,沉默片刻后说道:“大概能明白一些,因为你们是同道中人。”
“同道二字用的很好,因为很多年前,洛阳解围后,我与你的师父商还有寅确实是同道回的京都。”
唐老太爷望向庭院里那口井,视线落在井沿的积雪上。
“那几年我在各地游历,然而知道我是唐家的大少爷,无论前朝还是道门又或是那些反王,谁敢对我有丝毫不敬,根本没有机会体会什么世道艰险,我本以为人世间的事大概便是如此,即便有的人可能会活的艰难一些,但与我又有何关系?我终究是那个锦衣玉食、无人敢惹的贵公子,然而谁能想到洛阳城却被魔族围了,围了整整三个月,其间无数惨事……到最后,谁还会理你会是唐家大少呢?”
唐老太爷微微眯眼,眼角偶尔皱纹,带着些自嘲,更多的却是沉痛。
烽火连三月,洛阳城里连传讯的红鹰都被某些强者偷偷宰来吃了,更不要指望哪里还有树皮。魔族在城外奸杀掳掠,零星的人族乱兵在城内因为绝望而疯狂,魔族在渭河两岸到处吃人,洛阳城里人也在吃人,水里随处都是白骨。
哪怕是心志冷硬如他,当年的那些画面,他也不想再做更多的回忆。
当然,他更不想看到那样的画面重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所以。
“不能乱,是我这辈子最在意的三个字。”
“消灭魔族,我这辈子最想做成的就是这件事情。”
“唐家足够强,有选择的资格,那么在国教和朝廷之间怎么选?”
“我选最强的那边。”
“什么叫做强?除了谁的拳头更大,还在于谁出拳更稳。”
唐老太爷看着陈长生说道:“你的拳头现在还不够大,至于稳,更比你的老师差太多。”
陈长生知道这便是唐老太爷的最终态度,没有对此再发表意见。
“我没有别的话要说了,我只想把他带走,我来汶水本来是要把他接走,而不是想说服唐家改变主意。”
那天在道殿,他也是这般对唐家二爷说的。
只不过唐家二爷不相信他的话,回以无声而嘲讽的笑容。
唐老太爷的眼光比自己的儿子不知道强到哪里去,自然看得出来陈长生说的是真心话。
整件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年轻人做事就是这么简单。
唐老太爷想起无数年前和商与寅从洛阳离开的旅途上发生过的那些有趣的事情,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们那一代人现在差不多都已经死了,即便活着的他与商行舟也已经垂垂老矣,但他们毕竟年轻过。
“我答应你。”唐老太爷看着他说道:“说来,他这时候应该已经出来了。”
……
……
今天的汶水城要比前几天显得热闹很多。
唐家二爷不知被关到了哪里,二房失势,查账与清洗正在同步进行中,但沿街的商铺已经开启,行人也多了起来。
祠堂前的正街上,这时候更是人声嘈杂,唐家长房的管事与掌柜还有下人们,护着唐夫人等着门外。
忽然,祠堂沉重的木门缓缓开启。
唐三十六从里面走了出来。
就像很多年前他从天书陵里走出来时一样,蓬头垢面,满身灰尘,瘦削了很多,仿佛受了很多苦。
但他的眼神变得更加明亮,神情要比往日平静很多,气质沉稳。
看着自己的儿子,唐夫人的眼睛微湿,强行压抑住情绪,不敢哭出声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向人们证明了,他还是以前的那个唐三十六。
不管被关祠堂半年后,他的神情与气质与以往已经有了很多不同。
他对人群问道:“那个老不死的呢?”
……
……
第855章 现在该我来谈谈了
整座汶水城都被这句话震惊了。
祠堂外鸦雀无声,寂静仿佛坟墓。
片刻后,终于有人醒过神来。
唐夫人掩住眼里的那抹惊惧,快步走到他身前,扬起手便准备打下去。
一个响亮的耳光,或者能让老太爷听说这件事情后不至于那么生气?
唐夫人这般想着,咬着牙打了下去,不想因为悔意而手软,从而被人看出问题,用的力气极大。
唐三十六微笑看着她,没有闪避。
啪的一声,唐夫人的手掌落在了唐三十六的脸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唐三十六的左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只不过因为很多天没有洗脸,满是尘垢的缘故,不是太过显眼。
但他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容,很诚挚的那种,没有半点勉强,更没有任何情绪。
唐夫人怔住了,带着悔意责备道:“怎么就不躲?”
“孩儿不孝,这半年让您担心了,又没能在父亲床前侍候,该打。”
唐三十六上前把母亲抱进怀里,轻声说道:“您先回家等我,我还有些事情要去做。”
时隔半年才终于见着面,唐夫人哪里舍得,但她知道教宗这时候在老宅里,儿子要做的事情必然重要,不能拦。
“至少也得先回家洗洗,吃些饭再说,我已经让小厨房里备好了你最喜欢的蛋饭。”
唐夫人看着他明显瘦了很多的脸,心疼说道。
“在祠堂里这半年也没人敢短了我的吃喝,就算馋,老宅那边的厨房儿子也是吃惯了的。”
唐三十六看着母亲的眼睛,微笑说道:“把那件事情彻底办完,大家也都轻松些。”
说完这句话,他望向街上的人群。
长房的管事掌柜们还有数十名仆妇满脸喜意。
至于那些贴身服侍他多年的丫环嬷嬷们,更是已经泪水涟涟。
“哭什么哭?还真以为自个儿是水做的吗?”
他看着那些丫环们说道:“还不赶紧安排少爷我洗洗。”
听着这话,那些掌柜管事们不由想起好些年前,汶水城里经常看到的画面。
他们心想难道那画面今天又要重现了吗?脸色不由变得极为精彩。
丫环们齐声应了声是,便自有做惯了这件事情的仆人从车上搬下了十余卷不便宜的杂色绢,又拿来了各式木棍,不多时功夫便在祠堂门前,用幔布隔出了数丈方圆的一块空地。
那些极能干的仆妇则是毫不客气地敲开或者说砸开了邻近的一家铺子,熟门熟路地把铺子后院工坊里备着的热水全部取了出来,那些丫环则是早从自家车上取出了木桶与各式洗漱用具,匆匆向幔布里赶去。
唐三十六已经走进了幔布里,脱了个精光。
热雾蒸腾,隐见人影,水声清楚至极。
城里的少女们羞红了脸,转过了身去,却又忍不住时时回头瞄两眼。
唐夫人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脸上却满是欣慰的神情。
那些管事掌柜与看热闹的民众,先是惊的无法言语,然后都笑了起来。
汶水城这等风景,真是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见到了。
没有用多长时间,幔布便被撤掉。
先前那个蓬头垢面、瘦削憔悴的年轻男子,此时已然变成了一位翩翩贵公子。
街上少女们的眼睛变得无比明亮。
一名丫环上前用双手捧着把剑来到他的身前,仔细地替他系在腰间。
那把剑看着有些古旧,但系在他身上,却像也是刚刚被水洗过一般,锋锐逼人。
正是汶水剑。
……
……
唐三十六脚踩登云靴,腰系汶水剑,离了祠堂,去到老宅前。
人群在街上远处便停下了脚步,没有人敢跟过来。
他看都没看一眼上面那些历代帝王与教宗留下的匾额,更没有理会那名神态无比谦卑的管事。
他推开老宅的门,走了进去,就像回家一般自然。
事实上,这里本来就应该算做他的家。
他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整个汶水城,除了老太爷再没有谁比他更熟悉这里。
进了老宅的小院,他便开始跟人打招呼,像主人那样打招呼。
他拍了拍凌海之王的肩膀,说道:“来了啊。”
他又对桉琳大主教说道:“还住得惯吗?”
他看到南客后愣了愣,转身对老宅管事说道:“还不赶紧把爷爷最好的茶叶拿出来泡上,愣在这儿干嘛呢?你知道这位是什么身份吗?我虽然没见过她,但一看这清奇的眉眼便能认出来,你想死啊?”
他看到折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