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时,他都没有看一眼那位知府大人。
知府大人脸色变幻片刻,终究还是掀起官衣,跪了下去。
肖张没有跪下去,因为他没力气,当然就算他还有很多力气,也不会跪陈长生。
陈长生任教宗已经有三年,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随着他重新出现以及朱砂丹的事情,他在大陆上的声望越来越高。
在肖张的眼里,他还是那个浔阳城里天赋不错、性情够硬、但像王破一样无趣的少年。
总之在他看来,陈长生是后辈,那他凭什么要拜?
肖张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陈长生说道:“刚好路过。”
这自然是托辞,谁都不会相信。
肖张接着问道:“你要做什么?”
陈长生说道:“我要赦免你的罪。”
说完这句话,他举起了手里的神杖。
接下来,只需要肖张跪下,然后他用神杖的前端轻点肖张的头顶三次,便会完成这次赦免的仪式。
“且慢!”知府大人强行压下内心的畏怯,看着陈长生颤声说道:“离宫何时能够干涉朝政了?”
按照大周律法以及不成文的一些旧例,离宫一般不得干涉朝政事务。
陈长生终于看了这位知府一眼,但还是没有说话。
“依大周律刑疏首令,非谋逆之罪,教宗陛下有特赦之权。”
户三十二不知何时来到了场间,看着这位知府大人面无表情说道:“你当年大朝试第几名,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知府大人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熟读律法与教典,理应知道教宗陛下有特赦之权,只是前代教宗在位数百年都没有用过,不要说是他,只怕连朝里的诸公都忘记了这件事情。
先前他说的那些话是如此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此时仿佛还有回响。
“你滥杀无辜,万死莫赎。”
“所以,你十恶不赦。”
然而就在他说完这番话后没有多久,教宗便出现在他的眼前,说要赦免肖张的罪。
这便是教宗的特权,管你万死莫赎还是十恶不赦,我赦免你,你便没有罪。
唐三十六也来到了场间,指着那几名青衣道人说道:“若说国教不得干涉朝政之事,这些长春观的道士为何敢当街杀人?知府大人是不是先派人把这几位抓进大狱里再说?”
青衣道人们神情不变,知府大人的脸色更加难看。
就在这个时候,肖张忽然说道:“我可不会跪你。”
如果他坚持不肯跪,那么特赦的仪式如何完成?
谁都没有想到,事情眼看着便可以解决,忽然又出现了这么一个问题。
唐三十六看着肖张准备说几句刻薄话,被陈长生止住。
“我站高点就好了。”
陈长生往上方走了几步,转过身来。
这时候他的位置比肖张要高数个台阶,高度刚好合适。
肖张不需要跪倒,他举起来的神杖,也能像律尺一样平直地落在他的头顶。
没有任何声音响起,神杖的前端轻轻地触碰了三次肖张的头顶,仪式便完成了。
自始至终肖张都没有说话,也看不到白纸下面他的表情是什么样的,错愕还是恼怒?
片刻后,他伸手摸了摸头顶,说道:“有些痒。”
第867章 做彼此只能远观的风景
奉阳县城的民众依然跪在长街两侧,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
“都散了吧,想来大家都还有很多活路要做。”陈长生说道。
当年寒山下的小镇开始,他便有了被信徒集体跪拜的经验,但到今天他还是有些不习惯。
换句话说,所谓不习惯就是腼腆或者说羞涩,所以他的声音有些低,无法让更多人听见。
“赶紧都散了!该开业的开业,该上工的上工,该上学的上学!”
唐三十六对街上的人群喊道。
他的声音很大,神情很自然,仿佛自己才是教宗。
自然没有人听他的。
很快,奉阳县令便调了兵士过来维持秩序。
长街两侧的民众站起身来,却没有走,死死地盯着陈长生,脸上的情绪非常多样,敬畏、虔诚、炽热、激动,不一而足。
对这些偏僻小城的民众来说,这辈子可能就今天这次机会能够亲眼看到教宗陛下,哪里愿意离开。
奉阳县城道殿里的教士也赶了过来,但他们与普通信徒也没有太大区别,见着陈长生便紧张的说不出话来,道袍瞬间便被汗水打湿,双腿比肖张还要软,哪里能起到什么用处。
那些青衣道人与朝廷高手也没有离开。
唐三十六看着他们说道:“怎么?难道你们想在数万人眼前行刺教宗,以成就千古未见之愚蠢壮烈局面?”
如此刻薄、嘲弄、粗砺的话,却自有用处,因为诛心诛的太明,明到所有人都能听懂。
无数道民众愤怒的视线,落在了青衣道人与朝廷高手们的身上,当然那些官员也没能幸免。
官员与朝廷高手们退到了远处,神弩营去掉弩机以防被视为不敬。
那数名青衣道人站到了十余丈外,但没有离开的意思。
陈长生拿出了些药丸。
户三十二去七宝寨里要了碗清水。
肖张接过,就着那碗清水,直接把满满一捧药丸咽了下去。
陈长生犹豫片刻,说道:“那药是三天的量。”
听着这话,肖张脸上的白纸哗哗作响了起来。
“没风啊,难道是鼻息?不愧是逍遥榜强者,生气居然都这么大动静。”
唐三十六很认真地说道。
换作以前,他也不会怕肖张,更不要说现在。
这三年老宅与祠堂里的幽禁岁月,尤其是后面这半年,着实把他这张嘴给憋的太狠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唐家少爷和苏离很像的事情,在大陆流传了开来,肖张知道和这个家伙斗嘴没有什么好处,懒得理会,对陈长生说道:“你不要指望我会给离宫卖命。”
“命这种东西,当然不能拿来卖。”陈长生说道。
唐三十六在旁说道:“谁说不能卖?你考虑过我的偶像兄怎么生活吗?我在祠堂里的最后那张牌怎么打?”
陈长生看着他,没有说话。
唐三十六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明白,不会再随便说话。
陈长生看着不远处那些青衣道人说道:“有罪无罪,都是朝廷的一句话,我能赦免他们加在你身上的所有不实之罪,但他们随时可以给你安上新的罪名,依然不停地追杀你。”
肖张说道:“当年在洛水出枪的那瞬间,我没有想过这么多,那么现在我就不需要想了。”
“你的伤太重,而且太多,需要调养,所以我想给你安排一个地方暂时避避风头。”
陈长生对他说道:“我不是王破,与你之间没有任何恩怨情仇,你不需要回绝我的好意。”
肖张沉默了片刻,说道:“其实我想过找个地方避一下。”
被朝廷追杀了整整三年时间,哪里会不觉得疲惫,他再如何嚣张,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不久前他受了一次重伤后,确实想要找个地方静养,问题在于这种地方不好找。
敢对抗道尊商行舟的威严,并且有能力护住他的宗派山门非常少。
像槐院与离山剑宗这种地方与他有旧怨,他不愿意向对方低头,哪怕死也不愿意。
他最终选择的地方,和陈长生准备带他去的地方,是相同的地方。
圣女峰。
听到肖张的话,陈长生等人有些吃惊,心想既然你已经去了圣女峰,为何会被朝廷追杀到了此间?
“我没能进圣女峰。”
肖张的眼光穿过白纸上的两个黑洞,变得有些幽深,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那天的情景。
“那些小姑娘的剑阵应付起来很麻烦,而且既然对方无意,我难道还要苦苦哀求?”
陈长生觉得更加奇怪。洛水之战后,朝廷开始追杀肖张,谁都知道,离宫对他会是怎样的态度。就算徐有容在闭关,南溪斋无人主事,斋里的人们不喜欢肖张过往的行事风格,但何至于态度如此强硬?
想着这些问题的时候,他与肖张的视线对上了。
他忽然明白,肖张是想告诉自己,南溪斋可能出了些什么事。
“离开南溪斋的时候,我遇着朝廷的队伍,赶紧避开了。”
“为何。”
“因为那里面有两顶轿子,我不确认是谁,但都要比我强大很多。”
陈长生与唐三十六对视一眼,知道了答案。
“是相王与无穷碧……他们去哪里?”
“不清楚,随后我被一个怪物偷袭,为了驱除毒素旧患暴发,又被这些苍蝇追击,很是心烦,便想来这里喝杯茶。”
喝茶确实可以清心静意,但陈长生等人知道,肖张必然是觉得命不久矣,才想着来这里喝茶。
同样是喝茶,原由与心境却是不同的。
那个怪物陈长生也隐约猜到了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