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蹲下来,伸手在雪里蘸了些早已变色的金血,伸到鼻端嗅了嗅,然后吻了吻。
她站起身来,向雪坡上方走去。
在墓坑里她停留了很多天,直到确定人族军队的戒备已经放松,才敢出来。
这些天里,除了雪水她什么都没有吃,还要忍受严寒的折磨,所以她现在非常虚弱。
最重要的是,她现在需要重新修行,需要数十天才能有些自保之力,至于恢复到全盛时期的水准,只怕还要数十年时间。
她慢慢走到雪坡顶部,望向远方的雪原,有些轻微腐烂的唇角露出一抹笑容。
想着这些天自己承受的严寒、饥饿,她觉得自己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复仇者。
在雪原里,她准备了很多藏身之所,还有食物,只要能够走到那里,便可以迎来暂时的安全。
等到她恢复实力才会重新回到雪老城,不,直接回到南方久违的故国。
她已经想好了到时候应该怎样做,彻底击败魔族的人类,必然会再次陷入内部的争斗,无论是南北之间,还是朝廷与离宫之间,人族与妖族之间,甚至那对师兄弟之间,都会产生新的矛盾。
这是历史的必然,也是她将会利用的规律武器。
复仇还将继续。
黑袍回首望向雪老城,生出淡淡的感慨意味。
故事一般都是这样写的,会拥有一个开放的结局,等待着很多年之后的新篇章出现。
但今天这个故事不一样。
黑袍准备走下山坡,消失在茫茫雪原。
就在这个时候,一片雪地高高隆起,然后四散开来。
一个非常高大的魔族从雪地里站了起来,阴影落在了黑袍的脸上。
黑袍只看了一眼,便确定应该是庞大固埃家族的成员。
问题在于,怎么看这个魔族都已经死了,是一个尸体,只不过因为最近天寒地冻,才没有腐烂,像是一具僵尸。
僵尸怎么可能从墓园地底站起来,然后向自己扑了过来?
黑袍看着越来越近的那具尸体,眼瞳缩小,心想这究竟是什么鬼?
如果是以前,黑袍只需要轻拂衣袖,甚至只需要看一眼,便能让这具尸体变成粉末。
但现在她修为尽失,非常虚弱,根本没有这个能力,想要避开都无法做到。
轰!那具高大的魔族尸体直接压在了黑袍的身上,把她压到了雪地上。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意,雪地里有一块坚硬的石头,刚好顶在她的颈部。
啪的一声轻响。
黑袍的颈椎断了,鲜血缓缓地流出,渐渐染红雪地。
她睁大眼睛,看着灰暗的天空,充满了愤怒绝望,还有一抹惘然。
此时的她,就连快要落在眼睛里的雪花都无法吹走,更不要说推开那具沉重的魔族尸体。
她只能无助地等着死亡到来。
片刻后,那具沉重的魔族尸体自己翻移到了旁边。
伴着嗤啦一声响,那具尸体的胸腹部出现了一道裂口,一个人从里面慢慢地爬了出来。
那个人穿着件很单薄的衣服,身上到处都是血污与污迹,非常瘦削,脸色苍白,散发着恶臭。
不知道是不是用完了最后的力气,那个人沉重地喘息着,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就在黑袍的身边。
黑袍有些艰难地转过头去,看着他问道:“你是谁?”
那个人的声音很小,很沙哑,因为已经好些天没有喝过水了。
“我叫折袖。”
黑袍知道折袖是谁,沉默不语。
寒风在雪坡上呼啸而过,远处有骑兵驶过,没有人注意到,在雪坡的顶上,有两个人静静地并排躺着。
如果有人从高空望下来,或者会觉得这个画面有些唯美,他们很像殉情的情侣。
遗憾的是,这并非实情。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黑袍幽幽地叹了口气,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问的自然是折袖如何猜到她会借用墓园里的这具尸体复活。
折袖说道:“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只是我来这片墓园的时候,刚好看到你也在。”
当时人族大军快要攻破雪老城,在那样紧张的时刻,受伤的黑袍还有心情来到这片墓园,这说明这片墓园对她很重要。
黑袍说道:“所以你一直在这里等着我回来?”
折袖说道:“是的。”
黑袍说道:“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你的想法可能是错的?”
那夜在魔殿她被刘青所杀,神魂借祭坛之力逃离,但她没有急着离开,非常谨慎小心地在墓地里藏了数十天。
她想不出来还有谁比自己更能忍耐。
更何况,折袖没有道理为了一个推论在这片墓地里忍耐这么多天。
折袖说道:“别的地方不需要我,我适合做些拾遗补缺的事情。”
黑袍说道:“如果我始终不出现呢?难道你会一直等下去?直到最后变成真的僵尸?”
折袖说道:“不会,确认你不会回到这里的时候,我自然会离开。”
黑袍问道:“你如何确认?”
折袖说道:“狩猎的时候,最重要的不是经验,而是直觉。”
黑袍说道:“如果你的直觉出错了呢?”
折袖说道:“不是每次狩猎都一定能够打到猎物,下一次再来就好。”
黑袍想了想,说道:“有道理。”
……
……
折袖重新出现的消息很快传到京都,随之而来的还有那条更隐秘的消息。
直到看到信里的内容,陈长生才知道原来黑袍并没有死,然后死在了折袖的手里——这件事情并没有公开,因为折袖在信里说的很清楚,他不需要这样的荣誉,为了各方面考虑,这段插曲就当没有发生为好。
所以刘青还是以为黑袍是死在自己的剑下,觉得再没有什么职业方面的追求,确认朝廷与离宫不需要他去打听曹云平的消息后,他在徐有容与桉琳大主教的见证下,非常平静地结束了自己的杀手生涯,开始了自己的晚年生活。
陈长生去了北兵马司胡同,与陈留王见了一面。
到了这个时候,陈留王自然没有什么再隐瞒的必要,平静之中带着几分傲气,没有任何阶下囚的自觉。看着这位曾经很熟悉的友人却有些陌生的脸,陈长生终于明白了唐三十六为什么一直不喜欢他。
——陈留王是一个非常冷静而清醒的人,他活的非常明确,知道自己的一生究竟想要追求些什么,于是他的欲望会显得非常光明正大,也可以理解为赤裸,最终显现出来的便是平静,而这便是唐三十六最反感的矫情。
陈留王看着陈长生的眼睛说道:“在另外的历史里,也许最后是我赢了。”
陈长生说道:“可能吧,因为那个历史里没有我。”
……
……
四年前,北兵马司胡同里的那个小院重新种了一株海棠树。
两年前,天书陵的修复工程正式完工。十几年前那场大战以及十年前那次冲突里被破坏的河堤与青石道都被修好了,在能工巧匠的用心打造下,没有特别崭新的感觉,有些修旧如旧的意思。
看着青林,王破想起了荀梅。
他走上神道,没有谁来阻止他。
凉亭已经塌了,并没有重修,汗青已经死了,这里已经没有守陵人。
他走到峰顶,看着那座无字的天书碑,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转过身去,望向陵下的京都,视线最终落在皇宫上。
天凉好个秋。
他转身离开。
再也没有来过京都。
……
……
陈长生来到皇宫,把王破离开的消息告诉了余人。
余人神情不变,但赫明神将以及大臣们的表情明显轻松了很多。
人们退下后,余人才对这件事情或者说王破这个人做出了自己的点评。
“心怀苍生,真国士也。”
陈长生的心情有些沉重,王破的离开让他想起了商行舟的一生。
“师父这辈子也是就想做一件事,现在如果他还活着,肯定会很开心,但可能……也会很空虚吧。”
“也许。”
余人没有把话说完,看着案上的那张纸,摇头说道:“用笔不对,重写一百遍。”
对书法课本来就很抵触的小道士,眼里满是水光,可怜兮兮地望向陈长生,喊道:“师兄……”
当年在西宁镇旧庙的时候,如果余人和陈长生默书出错,必然要被惩罚。
这样的画面,陈长生见的太多,伸手摸了摸小道士的脑袋,笑着说道:“他是大师兄,我也要听他的。”
余人说道:“所以说,在合适的时候离开,是非常美好的事情。”
这是回答陈长生刚才的那句话。
因为有些突然,陈长生怔了怔,才做出回答。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