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石桌前,圣后娘娘开始饮茶,明明没有人服侍,也不知道茶壶里何时有了茶水,倒进杯里,还冒着热雾。
黑羊不知道去了哪里,在吃什么。
她的视线隔着热雾,落到秋林那面,落在那堵院墙上。
那是国教学院的院墙。
……
……
陈长生不在藏书馆,在小楼自己的房间里。他坐在窗边,一手拿着卷书,一手伸到窗外,接着自夜空降下的星光。
主教大人的宣告,在京都引发无数风言风语,尽数变成风雨,越过院墙来到了国教学院,即便他再如何两耳不听窗外事,奈何风雨声太大,想不入耳都很困难,所以他现在的情绪有些沉重——他不知道主教大人想做些什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主教大人知道自己一定要拿大朝试的首榜首名,他更不知道现在自己连洗髓都没能成功,参加大朝试又有什么意义。
星光落在他的掌心里,脉络清晰,却无变化。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夜空深处那颗属于自己的星辰的位置,那道若有若无的联系,渐渐让他平静下来。
他手里拿着的那卷书是坐照四经,这些天他一直在研究坐照境的诸多法门,为落落和唐三十六突破通幽这道生死关做准备,却也没有放松自己的修行,无数个夜晚他都在引星光洗髓,身体却没有任何变化,这让他有些疲惫,甚至有些绝望。
然而就在这时,坐照四经上面的一段话,让他想到了某种可能。
他五指微分,星辉透过指缝,落在了窗棂上。
……
……
第118章 指间的星光(下)
手指微微用力,攥在一起,便能握住东西,但有的东西很难握住,比如沙子,比如海风,比如阳光,比如星光,比如时间。
陈长生散开手指,星光便漏了过去。
从春天到深秋,这无数个夜晚里,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星光,会不会也是这样漏了过去?
修道之始是点亮命星,然后引星光洗髓,过去无数年里,无数修行者都在重复这个过程,那些从命星落下的星辉,悄然无声地改造着修行者们的身体,从毛发指甲皮肤,一直到骨骼肌肉乃至脏腑,从来没有听说过星光会从修行者的身体表面漏过去。
修行者的身体不是琉璃,也不是水做的。
陈长生通读道藏,也没有见过类似的例子,但他在坐照四经的附录里,看到了一段话,那段话说的是一个医案——百余年前,有名南方人莫名暴燃而死,事后官府与邻近的宗派调查他的死因,却找不到任何线索,只知道那人洗髓洗了整整十三年,始终没能成功。
他自幼跟随计道人学医,更注意那段医案里的细节,注意到作者提过那名暴燃而死的南方人,患有漏崩之症。
所谓漏崩之症指的是先天气血不足,以至惧风怕光,那和暴燃又有什么关系?
陈长生通过这段话、这个离奇的医案,以及自身遇到的奇怪局面,得出了一个大胆甚至荒唐的假设。
那名暴燃而死的南方人所患的漏崩之症,其实只是先天体质有些特殊,当他引星光洗髓的时候,自夜穹落下的星光,没有对他的毛发皮肤进行改造,而是直接穿透了他的皮肤,进入到他身体的最深处。
那人洗髓整整十三年,可想而知,最终有多少星辉积蓄在他的身体内,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某种陈长生此时已经隐约猜到的原因——那些积蓄多年的星辉,在那人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瞬间暴发出来。
这种推想乍看上去有些难以理解——为什么星光能够穿过皮肤?但仔细想想,修行者冥想修行之时,屋顶与衣服都隔绝不了命星与本人之间的联系,隔绝不了那些星光,那么,星光凭什么不能穿透皮肤,直接进入人的身体里面?
而且如果完全没有这种可能,那位数百年之前的国教先贤,为何会如此郑重其事地将那个医案记录在坐照四经的附注里?
陈长生做出如此大胆的假想,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在修行过程里遇到了很多难以解释的问题——能够点亮自己的命星,证明他的神识足够强大,按道理来说,接下来的修行应该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的事情,谁曾想,竟被迫停在了洗髓境的关口,一停便是半年时间。
就算是因为他经脉与众不同的原因,无法像普通人那样洗髓,可是那些星光去了何处?难道真的就此散逸无踪?
不,他不相信。如此多个夜晚之后,他早就对此产生了怀疑,他认为这没有道理,如果说天道酬勤,世间哪还有比他更勤奋的人?当然,如果天道真的不公,那他也无话可说,但至少在此时此刻,他坚信引星光洗髓,自己至少做到了前面三个字。
可是,就连金玉律这样级别的强者,都在他的身体里感受不到任何真元的波动,如果说这些夜晚引来的星光都在他的身体里,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如何能够找到它们,然后开始使用它们?
就像寻找命星一样,想要知道身体的状况,只有自己是最好的观察者。
陈长生知道那是什么办法。
那就是坐照。
……
……
修道须先点亮命星,然后洗髓,再然后才是坐照自观。这种顺序绝对不能出错,因为一旦颠倒,修行者或者死或者重伤,绝无例外。无数年前,还有些修行者试图别出蹊径,但现在,早就没有人还敢做出这样疯狂的事情。
人类修行者的身体强度,在魔妖人三族里是最弱的,如果没有洗髓成功,直至越过某个临界线,确保经脉的宽度以及强度可以容纳星光转换而成的真元流动,就试图坐照自观,以神识调动真元,那就是自寻死路。
河堤都还没有加固,就想引海水倒灌?
没有经过洗髓彻底强化身体的每根毛发,每块骨骼,就敢任由真元的力量在身体里开疆辟土,大肆改造?
想要坐照自观,洗髓大成是最基础的要求,陈长生不是妖族,就必须遵从这种铁律,如果他试图跳过洗髓这关,按照道藏里的学识直接坐照自观,就算让他找到藏在体内某处的那些星辉,一朝触发,等待他的极有可能是当场身死。
如果他的推论没有错,坐照四经附注里那位暴燃而死的南方人,很明显就是这么糊里糊涂地送了性命。
但是如果不坐照自观,他根本找不到猜想中藏在体内的那些星辉,他便将终生停留在洗髓境的关口,永远无法向前一步,这何尝不令人绝望?
这是一个两难的命题。
即便是最珍惜时间的他,也必然要用很长时间去思考,去权衡利弊,犹豫难决。
只是大朝试已经不远,留给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天道,或者说命运,真的很不公平。
他的命真的不好,他不止有很难治的病,现在看起来,修行者极罕见会遇到的情况,也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很郁闷,在这时候,偏听到轩辕破在远处喊着吃夜宵。
因为健康原因,他极少吃夜宵,所以这让他更郁闷。
他不想见他们,走下小楼,推开院墙上那扇新门,走到了百草园里。
秋林在夜风里轻摇,远处隐隐有灯光。
究竟怎么做?他依然犹豫不决,很自然地,想起皇宫地底那条黑龙,想起他在黑龙面前曾经说过的那些话。
想要活下去,似乎真的需要拼命。
然后他想起来,自己答应黑龙要去看它,却一直没有机会。
便在这时,他看到了一只通体幽黑、仿似神物的存在。
不是那只黑龙。
是那只黑羊。
陈长生有些意外,走到黑羊身前蹲下,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呢?”
……
……
第119章 哑谜
黑羊静静看着陈长生,忽然低头在他的额头上轻轻顶了顶。
陈长生会错了意思,摸了摸身上,发现没有带什么吃食,抬头一看,只见右手边的树上结着几颗火枇杷,看果色刚刚成熟,对黑羊比了个噤声的手式,踮脚摘了下来,然后递到它的头前。
黑羊微微偏头,依然静静地看着他。这让他感觉有些尴尬,总觉得它的眼神像是在笑话自己,不禁有些手足无措,就在这时候,黑羊低头,把那颗火枇杷吞进嘴里,慢慢地嚼了起来。
陈长生松了口气,觉得自己似乎完成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黑羊嚼完果子后,又顶了顶他的膝盖,然后向秋林里走去。上次在皇宫里,它给陈长生带路的时候,便是这样做的,陈长生跟着它向前走去,心想这是要带自己去哪里呢?正想着,便看见了林那面的灯光。
依然是那张石桌,一盏油灯,一壶茶,两个茶杯,和那位不会说话的中年妇人。
陈长生对那名中年妇人行礼,神情平静,心情却有些紧张——他知道黑羊在大周皇宫里的地位很特殊,传闻中,只有莫雨才能亲近,今夜黑羊却随着这位中年妇人来到百草园,那这位中年妇人究竟是谁?
以往他以为中年妇人是皇宫里的女官,甚至是那些权势极大的女官首领,现在看来,说不定她的地位还要更高些。
他有想到某种可能,但马上在心里否决了那种可能,因为举世皆知,那位圣人明媚耀世,太宗年间便是大陆最出名的美人,如果真是那位圣人,又怎么会刻意修改容颜来见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
发现来人是陈长生,中年妇人没有什么意外的神情,只是看着黑羊微微挑眉,似乎不赞同它把他带到这里,黑羊或者是猜到她不想打扰,把陈长生带到秋林这边后,便转身离开,根本不与她的目光接触。
笃笃轻响,妇人的手指轻敲石桌。
陈长生坐下,端起茶壶把两只茶杯斟满,恭恭敬敬把其中一个茶杯端到妇人身前。
妇人用两根手指端起茶杯,就像在河边拾起一颗石子,送到唇前缓缓饮着。
陈长生用两只手端起茶杯,就像捧起一颗夜明珠,送到唇前轻轻吹气。
妇人看着他这模样,无声而笑,神情说不出的洒脱自然,似是在笑他太过小心翼翼。
“太烫了,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然后想起她不会说话,好像也听不到声音,把茶杯放到桌上,比划了几个手势。
然后,便是喝茶。
和那夜第一次在百草园相遇一样,妇人与少年没有做什么交谈,只是对坐饮茶,目光都很少落在对方的身上。
陈长生很习惯这种气氛,这让他再次想起自己的师兄,不知道师兄现在在西宁镇旧庙过的如何了,什么时候才会愿意来京都。
他并不知道莫雨已经派人去过西宁镇,那里已经人去庙空,计道人和他的余人师兄,都不知道去了何处。
陈长生的目光落在中年妇人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他一直想着要进皇宫去见那只黑龙,却始终不得其路,这种事情,也没办法拜托那只黑羊……今夜猜着这位中年妇人在皇宫里的地位非同寻常,他忽然想请教一下对方,怎样才能偷偷溜进皇宫?您可曾听说过一条黑龙?
无论怎么看,他这么做都是在找死——对一位身份神秘的皇宫贵人询问如何溜进皇宫,更要打听像黑龙这种层级的绝对禁忌,不是找死是什么?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对方会愿意告诉自己,而且不会伤害自己。
他自幼和余人师兄在一起生活,一直觉得聋哑人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他看着这位妇人便容易想起师兄,觉着亲切,觉得可以信任,就像很多人看到他的第一感觉那样,而且那天夜里她伸手轻抚他的脸的时候,让他想起一个很久没有想起的人,或者说,一个很久没有想起的名词。
他是孤儿,那两个人或者名词从来都不存在于他的生命里,自然很难想起,自然很容易很久都没有想起。
茶壶里的热茶永远倒之不竭,茶杯上的热雾永远无法消散,只是随着夜风微起,那些水雾有些飘散。
陈长生的双手,在身前快速的变化,表达着他的意思。
妇人面无表情看着他的动作,先前宁静的气氛已然被寒冷所取代,很明显,因为陈长生的问题,她有些不悦。
当陈长生问完黑龙的事情后,她举起右手,用三根手指在夜风里随意划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