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候却还是摇头,道:“不必了,我们还是不要明面上出手,这世上总是有些其他的法子可以帮我们做到相同的事。”
文云有些不解,道:“您是指……”
季候淡淡地道:“殷河他不是有个大哥么,我记得他半年前才死在四象军玄武卫上的吧?”
文云点头道:“没错。”
季候感叹了一句,道:“好好的年轻人,大好前途,结果说死就死了……殷洋那么年轻就做到了玄武卫副卫长的位置,想必是深得那只老乌龟的赏识吧?”
文云脸色顿时变了一下,似乎对季候口中所说的“那只老乌龟”隐隐有些忌惮,低声道:“难道您是想……”
季候拍了拍手,微笑着道:“你只管把殷河现在的处境传一个消息到玄武卫那边,其他的,就什么都不用做了。至于后头会怎么发展么,我们就在一旁静观其变就好。”
文云点了点头,道:“是,我明白了。”
第二十三章 酒钱(上)
殷河回到了自己在圣城的家里,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但是,他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里的一切现在看起来都是冰冷的,人人对他都畏如蛇蝎,哪怕是在这府邸中仍然还有不少老人是看着他在这里长大的,但也同样无人敢接近他,除了那个头脑最简单、大概还不通人情世故的荒人奴仆赤熊。
造成这种局面的最大原因当然是殷河在回家那一天里令人发指的所作所为,那血淋淋、残暴的一幕让绝大多数的殷家人都吓到了,没有人再敢去接近这个看起来像疯子一样的二少爷,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同样,也没有人敢公开去欺负他了。
只是现如今,人人都知道殷家两位主人的意思,特别是主母胡姬,一定是铁了心要把自己的亲儿子殷海推上下一任家主的宝座。而在这个目标实现以前,最大的阻碍当然就是殷家的二少爷,目前甚至可以说是长子的殷河了。
那一天的最后,殷河就在那血腥气四溢的厅堂里,向父亲问起了大哥的事,而他得到的回答也没有出乎意料之外:大哥殷洋在率领属下士兵出城追捕荒盗中,被荒盗伏击重伤而死,同行的士兵也几乎全部战死,情况惨烈。
在那之后,家中众人商议,因为殷河在内环之地多年,神山妖力必然已经侵袭肉身,于巫术一道难有成就,而老三殷海看起来天赋上佳,不如就立他为嗣,同时为了避免麻烦,就没有再通知在内环之地的殷河……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殷明阳赶走了所有在场的下人奴仆,大概也是自己这个做法终究还是有些不太光彩的吧,而在面对自己这个儿子的时候,他似乎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太自然。
那一天,在父子二人单独相处的时间里,在所有话都说完的时候,殷河也没有再发怒发狂,他没有愤怒,也没有哭泣,他甚至都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从头到尾,他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位父亲。
再后来,当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那里,只留下殷明阳一个人独自坐在越来越暗的厅堂中,被阴影所遮盖。
而,殷河回到了自己的家,却发现这里已经与以前不再一样,甚至不再欢迎他回来。每一天,他醒来行走在这个家里的时候,感觉到的都是冰冷的敌意。
没有人会喜欢这种感觉,哪怕是曾在内环之地中经历了很多的殷河。
这一天,他终于有些忍耐不住,去叫了赤熊,两个人一起走出了殷家,准备去圣城中那些繁华无比的街道上闲逛行走。
※※※
数年之前的时候,殷河还是这座城池中众人皆知的翩翩少年,花天酒地,放浪形骸,拥有一大群与他同样是贵族身份的世家子弟朋友们,整天在一起胡天胡地,过着纸醉金迷、酒池肉林般的生活。
直到某一天,他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骤然惊醒然后离开,前往了那本不该是贵族子弟该去的内环,一去三年,从不出现。
而到了现在这个时候,繁华喧嚣的圣城街头依旧热闹,很多地方的景物包括商铺、酒楼,甚至青楼都好像跟三年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唯一变的人,好像只有他自己。
他站在街头认真地想了想,发现在当年号称半城兄弟的自己果然并没有如今还能信赖的朋友。殷河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然后突然很想喝酒。
他察觉自己从内环之地回来后,似乎特别喜欢喝酒了,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不过管它呢,也不是什么大事。
殷河招呼了跟在身后看起来有些憨厚呆傻的赤熊,准备去找一家有名的酒馆喝酒。在过去的日子里,他整天干的就是这种吃喝玩乐的勾当,对圣城中的这些场合真是烂熟于胸。
不过很快的,殷河就发现了一个有些尴尬的问题。
他发现,自己身上没钱。
在内环之地中干活当然是有报酬的,毕竟在那里做事不但十分危险,还有无所不在的神山妖力会侵袭人的肉身,虽然只要没修习过巫术就不用害怕反噬焚身的可怕后果,但只要时间呆得久了,总还是有害的。
殷河在内环之地的三年里,先是在经常与魔兽和各种凶险搏杀厮斗的卫队里干过,后来受了伤退了下来,就在运送青玉石的队伍中又做了一阵,然后就遇到了黑魔螳。
内环之地里并没有类似钱庄的这种商铺,所以殷河所得的钱财都是贴身藏放的。但是在那件事情发生以后,他在昏迷中被救出,一路送到了圣城,一路上昏迷不醒迷迷糊糊的,最后又被当作嫌疑人扣留软禁了一阵子,在这中间,他的全身衣物都被人换过了。
其实不换也不行,那一身衣服早就被鲜血浸透发臭了,只能扔掉。但问题是,在这中间他身上所有的财物,也同样不翼而飞了。悲剧的是,他还根本无法去追讨回来,因为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情太多,经手的人也太多,完全没办法查到那些钱财的下落。
在回到殷家以后,以他的身份,其实是可以向家里要钱的,但是在这几天里,并没有任何一个人跟他提起过这件事,人人对他唯恐避之不及,就连送饭的都是战战兢兢放下就走,生怕多留一刻说不定就会被这位看起来走火入魔的疯子少爷打成一个血人。
后来,殷河了解到了,如今在殷家里掌管银钱的是胡姬。
所以现在的殷河,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
这个问题很要命啊,让人十分头疼,就眼下来说,就有一个特别大的坎过不去,没钱买酒喝啊。
殷河在束手无策寻思一阵子后,目光落到了身边的赤熊身上,然后,他把这个大个子拉到一旁,笑呵呵对赤熊道:“赤熊,身上有钱么,拿出来我们一起去买酒喝?”
赤熊看着殷河,瞪大了他那两只比常人大很多的巨眼,然后慢吞吞地道:“不……能……喝!”
“我知道,我知道,”殷河干咳几声,道,“以前我娘在世的时候,呃,还有我大哥在的时候,都说不让你喝酒的,这个我知道。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啊,如今只有我一个人……了。”
不知为何,原本还笑着说话的殷河在说到这里时,突然声音顿了一下,默然片刻后才叹了口气,又伸手拍了拍赤熊的肩膀,道:“反正以后你就听我的吧,我跟他们不一样,我让你喝。”
赤熊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然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好……”
殷河笑了一下,道:“不过要买酒就要有钱啊,我现在手头紧没钱,你在家里干了这么多年,一定存了不少钱吧?拿一点出来,我们买酒喝嘛。”
赤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道:“没……钱……”
殷河怔了一下,若不是他从小跟赤熊在一起许多年了,对他了解极深,知道他不会说谎,不然真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他这句话。所以,他有些奇怪地对赤熊问道:“不应该吧你,在家里干了这么多年,你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总该存下一点吧?”
赤熊摊开手,还是那种缓慢的声调:“没……给……”
殷河脸色忽然冷了下来,拉住赤熊追问了好一会,在赤熊那古怪且缓慢的说话方式中,他连蒙带猜的总算是大概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在他离开家进入内环之地后不久,父亲殷明阳就将家中的钱财大权交给了胡姬掌管,胡姬从此在殷家得势。当然了,那时候的她也只敢对下人们颐指气使,对殷家长子的殷洋还是不敢怎么样的。
不过这样一来,身为殷家下人之一的赤熊日子便不好过了,他是殷河过世的娘亲带过来的人,又是个有些痴傻的荒人,胡姬包括殷家的许多下人都看他不顺眼,从此便有了许多刁难,其中便包括想方设法地不发例钱了。
其实从刚才与赤熊的对话里,殷河还能隐隐猜到一些更过分的事情,赤熊身材魁梧犹如巨人,虽有些痴傻却力大无穷,饭量同样也是数倍于常人。胡姬对此非常不满,不但扣下他的例钱,还常常克扣饭食。
昔日,大哥殷洋还在家中的时候,对赤熊还多有照顾,那时候胡姬也不敢太过放肆,但半年前殷洋出了意外过世后,赤熊在家里便常常饥一顿饱一顿的了,这日子确实过得有些难受。
弄明白了事情原委,了解了这些年的经过,殷河安静地站在这阳光明媚的街头,良久没有言语。
身边不远处就是人来人往热闹的街,但是他却觉得有些透入骨髓般的寒意。
他抬头看了看天,只见晴空万里,像是一颗清澈的蓝色宝石,干干净净,似乎没有半点瑕疵污点。
就像此刻他身边的这座繁华巨城。
他的手慢慢握紧,他冷冷地笑了一下,过了一会,他忽然啐了一口,然后骂道:“妈的!装什么干净?”
第二十四章 酒钱(下)
没有朋友,没有钱财,有家能回但还不如不回,殷河只有带着赤熊漫无目的地走在这街头,然后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两个人看起来有些凄凉悲惨啊。
然后,他就听到长街那头有马嘶声鸣,人群随即纷纷避让,一辆富贵豪华的马车飞驰而来,冲过街头。
殷河看着有几分眼熟,倒不是认出了那辆马车,而是想起了好几年前自己在这圣城中胡闹时,似乎也是这般派头的。
想到此处,他自己也是忍不住笑了一下,莫名的心情反而好了一些,大概是想到了那些年轻时候的岁月,虽然糊涂虽然骄纵虽然现在看起来有些傻,但当时的心情却还是很美好和快活的吧。
那辆马车快速跑了过去,冲过了半条街然后却徒然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一个红色的人影提着裙摆跑了过来,老远就对着殷河挥手笑道:“殷河,殷河!”
殷河正眼一看,正是季家的那位宝贝女儿季红莲。
只见她也不顾周围人惊诧的目光,一路小跑到殷河跟前,先是瞄了一眼身材魁梧的赤熊,然后笑着打量了一下殷河,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殷河笑道:“在家里呆得闷了,和赤熊一起出来走走。”
季红莲微微颔了一下首,小意地问了一句:“你最近还好吗?”
殷河道:“好得很,家里父慈子孝,仆人见我如见亲人,亲热尊敬,日子好过得不行。”
季红莲有些恼了,瞪了他一眼,道:“胡扯了是吧,我告诉你,你回家那天干的那些事,现如今半个圣城都已经知道了。”
殷河笑了起来,道:“那就是了啊,你明明知道了,还问什么?”
“哎……”季红莲叹了口气,似乎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最后还是低声道,“你别着急,一切总会好起来的。”
殷河看着她那张有些担忧的脸,笑道:“这话你自己信么?”
季红莲窒了一下,突然间有些生气,怒道:“我说你这人怎么搞的,说话老是带刺啊,我就是担心你,关心你一下,怎么了?”
殷河抿住嘴,看了她一会,然后点点头,道:“嗯,是我不对,给你赔不是了。我心里烦,大概也跟其他人说的那样,现在就是个混球吧,你别理我了,回去吧。”
说着,他转身便向前走去。
“喂,你……”被殷河这么一说,季红莲反而一下子就心软了,在原地跺了跺脚,却是又追了上来,走在殷河身边,哼了一声,道:“我说你一个大男人,好歹对我这么个美女心胸开阔点啊,至少多说几句好话,让我也开心一下好不好。”
殷河点点头,道:“美女早上好。”
季红莲绷紧了脸,但很快就破了功失声笑了出来,啐了一口后,道:“哎,你说你这嘴吧,还是跟三年前一样,要么尖酸刻薄,要么最会撩人,让我说你什么好呢。算了,不跟你废话了,总之,我看你现在也没什么朋友可以帮忙了吧,有什么难处的话,你就来找我,我会尽力帮忙的。”
殷河的脚步微微一顿,脸上有莫名情绪一闪而过,再看向季红莲时,目光也变得柔和了起来。他摇了摇头,道:“我能有什么事,你别担心了,不要紧的。”
季红莲“哦”了一声,又道:“对了,你现在缺钱吗?要不要我……”
殷河面色一沉,道:“你看我像是那种吃女人软饭拿女人钱的人吗?”
季红莲怔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道:“那当然不是了,呵呵,是我错了,没注意说错了话,你别在意啊。”
说着,她把本来伸手从怀里摸出来的一个金丝包边绣着漂亮红莲的钱袋子,又装了回去。
殷河看到了。
殷河停住了脚步。
殷河想了想,然后露出很严肃的表情,叫了季红莲一声,然后示意她靠近些。
季红莲有些惊讶,连忙靠了过来,低声道:“怎么了,有什么事情么?”
殷河道:“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从来不拿女人钱,不屑于去吃女人软饭的。”
季红莲点头道:“这个我知道啊,从小到大,你从来不让我请客,虽然我家比你家有钱一百倍还不止。”
“喂……”殷河有些无奈地翻了个白眼,道,“你要夸我可以,但是那最后一句其实可以不用说的啊。”
“嗯,那你想跟我说什么呢?”季红莲问道。
殷河正色道:“我现在有个难处,手头太紧,没钱了。所以需要你帮我一下,不过不是给我钱花,而是我向你借点钱应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