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王先生,你为何要向那些孩子讲述天歌天元组呢?天歌天元组也就算了,相波天元式也有。还有算君的混沌公式。您不觉得,你讲得太过艰深了吗?”
江林对着王崎说这话的时候,是怀着一些不大好的心理的。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做非常没品,非常小气,很容易被人鄙视——尤其是被某个知道他心结的女孩子鄙视。但是,“王崎”这两个字俨然已经成了他的心魔,他实在无法忍受。
江林的话吸引了许多讲师的注意力。那些讲师至少也是元神期的修为,灵识覆盖之下,就算是风吹草动也瞒不过他们,更何况他们又一直关注着王崎。这些高阶修士暗暗皱眉,觉得这个助教实在是没什么水平。
而唯一知道江林与王崎恩怨的女孩子心悄悄提了起来。她是真的怕局面真的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那样子,江林或许再难有出头的机会。
全场只有一个人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有王崎还沉浸在自己的讲演当中。他真心觉得自己讲得实在是太好了。听了江林的话,他也颇为认同的点了点头:“嗯,这里确实是一点小小的瑕疵。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嗯,有一点小小瑕疵,也掩盖不了其中光辉灿烂的思想啊!
“我……”江林微微调息。这个时候,王崎才注意到自己对面的家伙神色有些不对。
他按住了江林的肩膀:“喂,我说……”
江林心脏漏了一拍。他生怕王崎想起他在神京和自己的恩怨,突然出手。
——半步元神……如果他现在对我出手的话,我应该……
王崎拍了拍江林的肩膀:“我说这位师弟啊,大家都是万法门的弟子嘛,回门派之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在我面前没必要这么拘谨、这么紧张。”
江林脑子一木,完全忘了自己的目的。
“您在,说什么……呢,我……”
这个时候,他江林应该说什么好呢?
说“师弟?不,我明明比你大一届”好,还是说“我根本没有近照”,还是说“大家根本没机会低头不见抬头见”?
念头闪过,江林又有一些苦涩。上次见面,王崎还是被逐出万法门、不得回归门派的谪仙,而现在呢?他在万法门内部,已经集结起自己的党朋。而他江林,此时却因为对方的一个身影而惶惶不可终日。
王崎叹了口气:“我很理解你们对我的崇拜之情。我也理解,不完备和不可判定对于万法门修士来说,着实是了不得。但是,你不能因为这一点,就将我当成逍遥期的前辈对待,更不能将我当做权威。就像我刚才所说,‘算学的精义,就在于其中无限的自由’……”
王崎说这话也是发自真心。因为这种“崇拜者”,他真的在万法门种预见不少了。高阶修士与他相处还能心平气和,但是许多低阶修士却视他为偶像。他已经见得多了。
就在王崎准备表示“我只是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工作”时,江林打断了他眼中“自恋狂”的喋喋不休,道:“先生,还请先为我解惑。你为什么要选择这么困难的东西讲给那些低阶弟子?这不合适吧?”
他只是想要证明“王崎他至少不适合对着低阶弟子讲演”,至少也想给王崎上一点眼药。
王崎却觉得非常感动。如果手上有烟草的话,他说不定会毫不犹豫的分给面前的这个家伙一点,然后深深的吸一口——前提是他会吸烟的话。他两只手用力抓住江林的手,摇了摇:“师弟啊,现在像你这样热心教育的修士不多了,真的。人才啊……其实我一开始也有这方面的担心,这里就你一个人跟我提出来了——说实话,我最开始也想从简单的东西开始讲来着,但是……唉,算学这玩意啊,就我讲的主题来说,它真的只能这么讲。”
江林不动声色的甩开了王崎的手:“怎么说?”
“你看看现在的仙院讲师,天灵岭的,讲的一直都是最新的理论和最新的技术。焚金谷的,多是一百年前左右的东西;天物流转之道,主要是归一盟和缥缈宫,五百年前。唯有万法门讲的,是一千年前的就有的东西。和其他的那些道理相比,算学就是这样,格外的抽象,格外的困难。你说对吧。”
“嗯……”江林有些感触。在万法门,那真是有多好的天赋都不算好。算主那种惊世骇俗的人物,都被说成是“勤能补拙”的典范,算君这种天赋高到不正常的人物,都会感叹人力或有穷时。算学的世界实在是太过广大了。但是,他依旧有些倔强的表示:“可您这话说的终究是有些差了。再伟大的算家,也是从一加一开始练起的。”
天可怜见,这可不是他江林的观念。作为一个“灵性”、“直觉”之说的信奉者,他至今都是认为天分最重要的。但是为了给王崎添点堵,他是真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王崎大喜过望:“你果然是懂的啊。不管是什么技艺,都得从基础开始练习。练习箭术,那就得练张弓搭箭的姿势。想要学书法,就得从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练起。学算学啊,就必须得做过成千上万道加减乘除。如此,你方能知晓‘算式’与‘数’的灵性。”
他又沉沉一叹:“这么浅显的道理啊,就是有好多人都不明白——尤其是编写仙院教材的那一班——说废物有点过分了。但是他们终归是失职了!”
江林心中一喜。这话传出去,王崎一个“狂妄自大”“不懂装懂”的名号就铁板钉钉了。他脸一沉:“王先生,话不能这么说吧……”
“就得这么说。”王崎脸上带着一丝不快:“你觉得为什么除了万法门的弟子之外,绝大多数修士都觉得算学枯燥无比。甚至有一些高阶修士乃至于逍遥修士——啊,最典型的就是缥缈宫的破理真人,都觉得算学这东西枯燥乏味,纯粹是折磨人。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对于他们来说,算题可能有些难吧。”江林猜测到。在正式进入万法门之前,他从未被算题难到。而在看到其他同窗因算学难题而头疼时,他就会觉得特别畅快——他是为此而爱上算学的。想到这里,他正色道:“世上确实是有人缺乏对算学的灵性,所以咱们万法门出身的弟子,就必须包容他们,帮助他们,而不是……”
“是啊,帮助他们。”王崎深有同感的点点头:“他们需得认识到算学的美妙之处。”
“诶……”江林有些懵:“什么意思……”
“水墨画入门,需得中锋、侧锋、散锋、全锋、逆锋一一练起。但是,你若是一直让他练这涂墨点的技巧,而不让他去观摩名家作画的话,那些技法练得再好,也只是在纸上涂墨团的手法,而不是画竹子的技法。”王崎伸出一只手,比划到:“世上有几人能够在水墨画一道上达到‘胸有成竹’的境界呢?恐怕很少吧?但是不让这些学画的人在学会画竹子之前先看看名家手上的竹子,只怕他们连第一步都坚持不下去。”
说到这里,王崎愤慨起来:“这就是那些编篡教材的庸才的错啊。他们写的东西,简直毫无美感。这就是在教那些新入弟子画画,却不给他们看国手丹青,却只叫他们在纸上涂墨块——荒谬。他们简直就是在将神州人族人为的割裂成两个族群——懂算学的万法门弟子和不懂算学的非万法门弟子。”一边说,他一边拍了拍江林的胸口:“什么‘万法也想有道侣’,完全就是那些写教材的家伙的错啊!”
江林有些懵:“为什么指着我……”
“哦,我有道侣,虽然还没有正式办喜事——虽然也是万法门的弟子。”
——我……我也快有了啊……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想哭。
王崎道:“想到这里,你不愤懑吗?就是那些尸位素餐的家伙造成的。如果是我来编教材……不,就算是让我编一本教辅,哪怕是一本课外读物,我都有信心扭转这个局面!”
这个时候,一个万法门出身的讲师挤了过来:“王道友居然也是如此热心传道授业解惑的人。你刚才说你有心编写教辅?不知道是哪一个方面的?”
“当然是算学啦。”王崎眼前一亮。他用力抨击那些编篡算学教材的,倒是有四成左右是为了推销自己的教辅。
剩下六七成,纯粹是因为嘴贱。
和教材的完全指定不同,仙盟对教辅的管理还是比较宽松的。除了学风最为严格的黎京、辛岳之外,其他仙院的讲师都是有权利自己指定教辅。
当然,教辅的印刷,也是仙盟一手包办,里面油水非常少。很少有人会对这部分感兴趣。
除非,那个人求的不是钱财,而是影响力。
第十章 争论
“算学的美妙在何处呢?康门主就说得很好。其中的精义就是无限的自有。算学的‘道’,不应该拘泥于形式,拘泥于流派,拘泥于观念。算学就是算学,离宗眼中的算学,连宗眼中的算学,其实都是一个算学。”
“但是,一般人是看不到这些‘道’的,他们的目光止于‘技’,也就是具体的公式。可是,若是连‘技’当中羚羊挂角、白犀度水的部分都不让他们看,他们又如何去到超乎技而近乎道的地步?”
越来越多的宗师围在王崎身边,听他讲一些他自己观点。
这些观点,全都是在讲“如何向他人传道”。
而在仙院做讲师的高阶修士,多半都对这个话题有些兴趣。他们要么真的抱着为神州仙道做薪火传承的使命感,要么是某个学派的人物,肩负着学派的期望,希望能够传播学派的理念,为学派吸收新血。因此,他们也很关心这个问题。
对于他们来说,王崎的理念是震撼的,王崎传道授业解惑的思路也颇为发人深省。
江林完全被挤到一边了。他完全没资格和那些至少是元神期的宗师挤来挤去。但是,他却依旧认真倾听王崎的话。
由于来得晚,他没有听王崎最开始讲的话,也不知道王崎讲演的主题,只知道王崎讲了天歌天元组,讲了相波天元式、混沌式,所以才急着跳出来向王崎发难。他现在才知道,王崎到底想要讲什么。
而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而知道之后,油然而生的居然是钦佩。
这个家伙……为什么能够想到这一步……
钦佩之后,则是深深的无力感。
他看到了自己和王崎之间存在的巨大鸿沟。这个鸿沟,乃是境界的差距。
“算学的美妙之处在哪里?它是高度抽象的,是一套看起来高深莫测的东西,但是。若是用得好,算学就能带我们深入大道之中,将大道的真意用非人的语言表述出来,完完全全的讲述给另一个人听。”王崎的语气当中,带着一丝激昂:“玄星观诸位知道不?玄星观的一个观星台,其上的阵法完全展开,就得覆压十里方圆。想要直观的勾勒我们所处的时空,就需要这样一个巨大的观星台,一套品阶不低的法器。但是,若是知晓算学奥妙,通晓相形之道,那么一张纸一杆笔亦可做得。”
“当然,这只是一个例子,也不是说玄星观的观星台不重要,这只是一个例子。但是,这个例子说明了什么?道在算中,道在可见可闻之处。”
他突然有些沉醉的感觉了。
——迄今为止,我又学了些什么呢……
大约是说的有些乏了吧。王崎说话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而许多算学的讲师都已经决定,使用“基派”那一本实际上还没开始写的绝世好教辅教育学生了。
圆满成功。
王崎对自己的工作能力非常骄傲。看看,哥不过是来做个讲座,就把还没开始写的教辅卖出去了!
临走的时候,他还不忘对着失魂落魄的江林道:“兄你,我看好你!现在像你这么热心于传道授业解惑的修士已经不多啦。以后有什么事,报我名字啊,我罩着你。另外……哦,等你元神之后,如果找不到地方做事,也来找我——像你这样热心传道授业解惑、又具备一定思想水平的修士啊,真的不多了。”
他是真不记得几年前江林来神京挑衅的事儿了。虽说他记性异常的好,但是没放在心上的记忆,自然是没资格浮出他的意识表面的。
当年离宗连宗乱战,他唯一注目的,只有算君一人。
当然,这偶尔也会造成一些尴尬。王崎之前都是将这些琐事抛给真阐子,让老头儿帮他去记的。而他刚刚将这个前大乘期的“语音助手”给卸载了,所以根本就想不起这茬。
不过,无知或许真的也有无知的幸福。起码王崎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而降临失魂落魄的站着。
那个红衣裳的女孩子走进江林身边。江林突然反应过来,握住了女孩子的手:“师妹……我现在要回万法门做一件事,你能够……至少……那个……能够等我吗?”
女孩子有些懵。她脸立刻就红了:“啊……这……你。”她最终恢复了理性,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学习。”江林目光坚定。
之前,我学算学都是白学了。我只不过沉浸在表面的虚荣与聪明里,却没有深入其中的大道。
“我要推迟结丹的时间,重新学习算学,直到体悟到其中的道韵。”他目光坚定,隐含憧憬:“至少,我要成为一个有资格去传道的人。”
……
王崎讲演这一段还有他之后推销自己那教辅的画面,在一个幻境当中反复播放。七八个脸上写着“万法门精英高阶修士”的老者,还有少数外派修士围成一个圈,反复观看这一段。
“诸位,看了这一段,你们觉得怎么样?”为首的一人笑道:“关于冯先生的那个意见,我想诸位应该没有意见了吧?”
“正相反,意见很大。”立刻就有人站出来表示反对:“看他那一副嘴脸。冯先生当初给他设下的考验是‘讲演’,不是宣扬自家的思想。”
王崎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场讲演,本质上就是一次考验。无论他是在场上讲述自己的布尔巴基学派思想,还是讲算学逻辑、递归论前置的那一套,都是不合格的。
而现在这样,从高深之处高屋建瓴的说算学妙处,吸引人去学习,这才是正道。
但是,依旧有人不喜欢他的做法。
第二个人刚一出口,就有人反唇相讥:“讲学讲学,不讲自家的学说,那讲什么?老兄你倒是讲一个不带自家见解、理性客观又中立的说法?”
被反驳的那一人只是冷哼一声。讲一个不带自家见解的东西真的非常困难,在万法门的算学领域这么讲就更加困难了。可以说,在这个高度抽象的领域里,所有的见解都是“个人见解”。
可就是这个高度抽象的领域,依旧具备强大的客观性。无论是在离宗算家手里还是在连宗算家手里,一加一始终等于二。
算学是自有自在的。
这也是王崎说的“美妙之处”。
那人乘胜追击:“我看这就讲得很好。他的目的完全达到了,展现算学的美。”
“算学的美?”立刻就有人不满:“我看是离宗的美吧。”
“哦,混沌算学难道不是连宗的?不是算君的东西吗?”
“够了,我们现在要评定的,不是王崎这一次讲演如何。”另一个人站起身,正是陈景云。他道:“王崎那孩子的算学水平,实际上已经比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高了吧?我并不觉得我们真的有资格去品评这么一位大师级人物的思想。”
这一席话,正正诛心。许多人都沉默不语。
“不完备”“不可判定”这两个成就实在是太厉害了,厉害到王崎做出这成就,其他人就认为他必定是未来的逍遥,厉害到提出他们的王崎必然要被载入史册。
他们这些研究算学起码百年的家伙,甚至已经被同时代的人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