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刺吗?可笑吗?还是说,这个宇宙的强行平等,是不可能的?
“总而言之,五百年来,他一直很安定;认识他的八百年里,我也未见他真正显露杀机。在这种情况之下,我自然不会冒着毁灭城池甚至破坏生态的危险将他歼灭于天剑之下。”
“总而言之,你当没见过那个人就好。”冯落衣最后给这件事定了性。
他忽然又沉默了片刻:“尔蔚庄……他还是放不下这个地方吗?”
尔蔚庄论剑——对于这些亲历者来说,那些日子大约是他们无限寿命当中最为闪耀的部分吧?
剑与笔的交锋,言语与法力的鼓荡,灵感与运算的激突。
还有,人智顶峰的对决。
谁忘得了那样的日子呢?
……
王崎推开门的时候,刚才那位将他带过来的老管家还在门口候着,神色恭谨,甚至有些超过“仆从”的范围了。他见王崎只花了一刻钟就走出来,有些诚惶诚恐:“王先生,可是不适应?”
“唔,太客气了。我刚才不过是有个想法,必须同我老师讲一讲,所以才借用了你们的房间——哦,有些机密。”王崎拍拍老管家的肩膀:“茶点很不错。不过,灵果我更喜欢香橼这一类的。”
完全就是在自己家的语气。
老人到:“我知道了,回头我会吩咐下人准备的。另外,可是弈天之算、混沌之算或者算器之法又要有突破了?”
“没呢,没呢。”王崎摇摇头。
“另外,王先生,还请移步前往会客堂。庄主想要见你。”
“庄主?哪一位?”王崎问道。
尔蔚庄,如今已经传了三手。初代的尔蔚庄庄主索尔蔚,便是召开这着名的论剑会之人。他也是索氏富甲一方的起源之一。而他的儿子,二代索氏族长、也就是尔蔚庄的第二任庄主,却是万法门的弟子。他却是不同于父亲靠幸运发现了生财的公式,而是极善经营,运用自己父亲积累起的资材,让索氏不断做大。
可以说,除了薄家这种逍遥之泽五世不斩、代代出人才的怪物家族,索家已经是今法仙道中“世家”所能做到的极致了。
在“今法”这个依靠智慧的体系下,“血缘”能够发挥的作用真的很小。这个时代,本就没有留给世家宗族太多机会。
而在一百六十年前,这位二代家主开始觉得,尔蔚庄实在是太过偏僻,不利于家族的经营——原本嘛,尔蔚庄就不是用来经营家族的,只是为了让高阶修士论剑有个地方,所以选的地方很偏。
这位雄才大略之人,当即就将家族的主要力量迁到上京,然后叫自己的三子继承尔蔚庄,专门主持论剑会。
在他看来,论剑会虽然不能为索家带来多少利益,但是却可以让索家拥有最强的人脉,也是马虎不得的。留一个专门的分家主持论剑会之事,也就是一个必然了。
“主家现在还在上京。不过,作为万法门的弟子,主家一向是敬仰先生的。”老人恭敬的说道:“若是他知道先生已经来了,大约就会在三五日后亲自赶过来了。老主人若是知晓您来了,估摸着也会亲自来见吧。作为焚金谷弟子、物性之道的求道者,老主人必定是仰慕您的。只可惜,他已经开始闭关了,估摸着连您的新论文都不大知道。”
要见王崎的,自然就是索家家主的第三个儿子、尔蔚庄庄主索漫辰了。
索氏一族,家祖出自焚金谷,而现任的当主出自万法门。这两位对索家影响最大之人,一人求索悟性之道,另一人运用算学之道。
很不巧,在这两个领域,王崎都是能够自开一脉、自成道路的大人物。
不完备、基派算学、凝聚态……
索家有太多的理由敬重他了。
王崎挠挠头:“倒是……不麻烦吗?”
“若是知道王先生来论剑,尔蔚庄却未有好好招待,主家都会怪罪的。”老管家道:“至少还请与辰庄主见一面,然后吃顿便饭。另外,缥缈宫的破理真人也会到场。”
王崎点点头:“好吧。”
……
当晚,晚宴。
和王崎预想得一样,索家的“便饭”,在一般人眼中也称得上奢华了。在数十步见方的大厅里,众人沿墙分席而坐,无数珍馐则摆放在中央的大桌之上,层层叠叠,琳琅满目。由于大家都是修士,所以想要吃什么大可自行取用。
而在这晚宴上,王崎也是第二次看到了破理真人。十年之前,他刚刚入道,就遭遇了不容道人连同其他三个修士围攻不准道人的一幕。当时那几战几乎将真阐子这个老头吓了个失心疯,直呼“人间不可能有此战力”。
现在看来……不准道人固然是超越了过去古法大成能够达到的极限,可另外几位更加逆天,确实不是人间所有的战力——按照古法定义,他们就是长生客!
至于当时看起来像是生死交锋的画面……啧,不准道人固然是在拼命,可另外四个,根本就是在疯狂放水啊!
尤其是现在坐王崎对面的不容道人,放水真的很丧心病狂。
——噗,这个世界水好深。
除开不容道人之外,参加这次晚宴的,就只有五个来自缥缈宫的宗师级修士,五个来自归一盟的宗师级修士,十来个索家小辈罢了。
另外,不容道人身边还带着一个身穿白衣,戴着白色小帽的年轻女子。
至于这次宴会的召开者,本应是主角的尔蔚庄庄主,反倒完全没有存在感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宁得归一,莫遇飘渺
这一顿晚宴,主人家便真个尽到了东道主的情谊。
这上面的任何一道菜色,拿到外面去,都足够支撑起一家百年老字号的饭店,成为一道传世的名菜——或者说,本就只有各大老字号门店的招牌菜,才有可能入得了这间庄园主人的法眼。而且,这里的食材也涵盖了从最便宜的豆腐到最贵重的灵材——选择它们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好吃爽口。
而且,依旧没有不合王崎口味的菜肴。
——真是周到啊,居然连我的口味都调查得这么详细,不愧是大户人家。
王崎这么想着。
除了菜肴之外,就连隐约飘荡在正殿里的丝竹声,也是如此契合这里的场景——这乐曲虽然优美,却并不喧宾夺主使人忘记面前的菜肴,反而其中有一种“天性”“天然”的意味,让人觉得无端喜乐,食欲大增。
简直是再完美不过的安排了。
但是,这顿饭却吃得意外的压抑。
原因就在于不容道人。
这位逍遥修士心情似乎不大好的样子。而这份心绪,透过他强大的生命本质辐射四方,整个晚宴就沉浸在一种压抑的气氛当中,仿佛山雨欲来。
饭后,尔蔚庄的庄主首先起身告罪,先行离去,让客人们自便,随后,不容道人就径直走到王崎面前,道:“王崎,我找你有点事情,来一趟。”
说完,也不待王崎反应,他就直接操控空间,将自己与王崎挪移到另一件静室。这里似乎是尔蔚庄给他这位尔蔚庄论剑会的主持者使用的房间之一。他坐到一张椅子上,低着头,不知道在看哪里:“你刚才,遇到了我那个混账师弟,对吧?”
“不准道人?”王崎先是有些吃惊,随即就释然了。如冯落衣所说,这次不容道人出现,本来就是专门针对不准道人,防止那个老头儿真个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他能够从冯落衣那里知道这个消息,并不奇怪。
不容道人道:“我师弟里面不成气候的很多,混账东西也不算少,但是两者兼有而且还臭的出名的,也就那一个了。”
王崎点头道:“确实,见过。”
“也就是说,你之所以直接出现在尔蔚庄的门口,就是被他直接传送过来的?”
王崎点头道:“确实如此。”
“什么乱七八糟的法术……对时空本质的理解根本不够,相对于他来说真是太粗糙了。”不容道人扶额:“啊,都退步到这个地步了,真不敢相信,我们那一辈年轻的时候都管他叫‘天才’的……本以为他跟了谪仙,总得有点其他方面的收获。真是让人失望透顶——我跟你说,当时我还以为你是自己靠穿空遁法过来的,当时我就感叹,‘一个结丹期的修士能够使用这种程度的力量,倒也不坏’。”
王崎这下真的没法接口了。不准道人的法术粗不粗糙他没感觉出来,但是对方的力量跟他相比却无疑是强大到可怕的。
不容道人接着道:“将你和他之间的对话,全都复述一遍,一句也不要漏——对了,还有,描述一下你们当时是在哪里见面的?”
王崎点点头:“当时是尔蔚庄正门外的一个山头上——那里好像是一处陡崖,有颗歪脖子树,好像还有一个还是两个树墩……”
王崎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景象。突然,他感到周围时空变化,破理真人再次带他空间移动了。回过神来,他们两个已经来到了一处狭窄的断崖面前。而不容道人就坐在一个树墩上。
正是王崎遇到不准道人海森宝的地方。
王崎有些惊异了。不容道人动都没动,姿势都没有变——他是直接保持坐姿移动到这里的,而且显然他对这个地方也极为熟悉,不然不可能这么精准的坐到树墩上。
“就是这里……也就是这里啊。”不容道人继续保持低头的坐姿:“唔,当年——也就是几百年前,前几次尔蔚庄论剑的时候,那时我和那个家伙还未成气候,又是被师父带着来的,所以就只能围观薄耳师伯与太一天尊的较量。而他们斗法比剑的时候,就从来都不让我们看。我和那家伙就好奇啊,所以干脆就跑来这里,偷偷看那两人的较量。”他伸出一只手,比划了一下:“那个时候尔蔚庄还没有这么坚固,也没有这么大。他们就是在庄子外头比划的,免得自己的法力破坏了尔蔚庄,让主人家不喜。”
破理真人又拍了拍自己身下的树墩:“啧,挺结实——还是我们当年信手砍下来的呢。为了保证树墩子不腐败,我们还刻下了几个符篆,在……喏,在这儿。真是想不到啊,才五百年,我屁股底下的树墩子都没有烂,我们缥缈宫反而先烂了。”
说完这些,他似乎松了口气,抬起头,看了王崎一眼,道:“说吧——就说他见你之后,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王崎点点头,将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全部和盘托出,没有保留。
不容道人点点头,道:“就这些了?”
“就这些了。然后,我就被不准道人扔到山庄门口了。”
“想要自首啊……哼哼,有那么容易吗?”破理真人自言自语。
“但我想还是很容易的。”王崎道:“不准道人在仙盟内的亲友还很多,而且势力很大——至少可以保住他不死。而且,按照冯老师一贯的考量,不准道人多半会被安排去做某些‘只有逍遥才能做的事情’。”
破理真人瞪了王崎一眼,气势逼人。似乎刚才他展现出的一丝伤感是假的:“小鬼,你是在含沙射影,说我放水吗?”
“不敢不敢。”王崎嘴上如此说道,心中却腹谤——海老头都这么说了,你说呢。
“我承认,确实像那家伙说的,我上次没有全力出手。如果是我的话,先将他打残了然后再抓,基本就十拿九稳了。可惜我没有。”破理真人叹息:“小鬼啊,你有兄弟吗?或者特别要好的好友。”
王崎点点头:“自然是有的。”
——我的后宫不多,所以朋友绝对不少啊。
破理真人却怜悯的看了王崎一眼:“唔,你自身的天分是很不错。但是,同辈之中,只怕很少有人能够跟上你吧?甚至很少有人能够理解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其实是个孤独的家伙。”
——靠……这老家伙干嘛这样对我表示鄙视啊……
王崎有些愤懑。
“你大约是从未体会过的。”破理真人看着灯火通明的尔蔚庄,叹息:“求道者都是孤独的,就好像是黑暗中的一道烛火——或者用气死风灯比喻更为恰当吧?在黑暗之中安静的燃烧,希望能够照到更远的地方去。虽然不至于熄灭,但是却很孤独。”
“但是,在尔蔚庄这个神奇的地方——这就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在这里啊,有无数和我一样的灯、和我一样的火在照耀,光明忽然连成一片。”
“有志同道合者,也有意见相悖但终归是在往大道前进者……有朋友,有敌人。那个时候,交锋也成为了乐事。”
他指了指尔蔚庄:“几百年前在那里发生的事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讲到这里,他的语气突然凶狠起来:“可是,那个混账东西,就做出了那样的事——他背叛了这一方天地,襄助谪仙,并且在魔皇那家伙谪仙身份暴露之初也不曾悔改,铁了心想要以自己的故国开始,建立一个所谓的‘王道乐土’,还累了一批道友,小半个缥缈宫!”
“到最后,大好的人心,分崩离析。”
他又看向王崎:“我考考你识文断字的水平好了。现在,人们是怎么形容我们和归一盟的关系来着?”
“宁得归一援手义,莫有飘渺同窗情。”王崎面不改色的说出了这句话。
这是“宁学桃园三结义,莫学瓦岗一炉香”在这个世界的仙侠版。
归一盟本是一个松散联盟,是万法归一麦思伟在大成之后,将光华殿、奔雷阁、元磁宫等多个门派统合为一体——他本就不是严格的单一门派。严格意义上,这些门派甚至没有攻守互助的义务。太一天尊出身光华殿,但是他在当初的尔蔚庄论剑之中,却得到了几乎是整个归一盟的支持。
反观缥缈宫,所有人都是同门,不是师兄弟,就是叔伯子侄。但是,不准道人当初裹挟了一批缥缈宫修士投入魔皇麾下,使得在魔皇之乱中,缥缈宫陷入内乱,两边的缥缈宫弟子火并都不知死伤多少。而缥缈宫的“同窗之谊”,在这之后仿佛变成了一个笑话。
对于缥缈宫来说,这简直不可原谅。
而对于造成这种局面的罪魁祸首不准道人海森宝,缥缈宫想必也是恨极。
“那个混账东西,自己愧对了那些日子。”不容道人喃喃。然后,他拍拍王崎的肩膀:“若是你遇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切要万分珍惜那些过去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