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他能看得见这仙府光华,但这仙宫其实飘忽不定,没有固定之所,除了陶真人此刻谁也不知道到底藏在何处。
此刻落日西下,天幕晦暗,他却依旧闲坐云头,似在等待什么。
到了亥时,他原本置在玉榻上的两块牌符突然一声震响,冲开穹庐,两道霞光烟气飞出,照彻夜宇。
一道烟气中隐见一只彩雉鸣一声,烟气一收,现出袅娜之姿,一名红衣女子娉婷而来,含笑对张衍万福一礼,柔声道:“谢过道友助奴家脱那樊笼。”
一声大笑,尽复旧观的卢俊柏也是走了上来,拱手感激道:“此番过这劫难,全赖道友相助!”
张衍微微一笑,亦是还礼道:“两位道友,且随我进观一叙,在下另有要事相谈。”
夜幕低垂,皓月在空,一艘玄蛇九窍大海舟泊在海上,下方波涛翻涌,舟上却青气虹光耀闪不断,似是正争斗激烈。
丘居驾着遁光四处乱窜,他被一枚细如牛毛的飞针逼得左支右绌,狼狈不堪,眼见无论如何躲闪不过去,他不得不开口道:“曾师兄,师弟认输了,认输了!”
那飞阵倏地被人收了,对面白气一散,走出来一个年轻道人,玄袍裹身,脚蹬云履,手拿一朵三尺长的灵芝,冠盖有一丈大,有如一把碧色罗伞,他似笑非笑一个稽首,道:“丘师弟过谦了,你南华派本擅长驾驭灵禽异兽,如不是你那花隼被沈鸣孤夺了去,一身道术使不出原先七成,怕是我也无法如此轻易地胜你。”
丘居原本就是凹鼻厚唇,额头如树瘤,长相古怪,现在听了这话,被戳中了心病,更是面色难看。
那日与沈鸣孤对上,他一时受激不过,便与对方赌斗,最后大败,便是自己的灵禽也输了过去。
眼下对方明面上虽是替他文过遮掩,实则是暗中讥笑他南华派没了灵兽相助便没了本事,只是他又不善言辞,嘴皮子动了动,就闷在那里做不得声。
立在一旁观战的诸纠见气氛有些僵,笑着走了过来,拍了拍丘居肩膀,叹道:“丘师兄,莫要介意,我这位曾寒师兄入道一百三十五载,会过不知多少同道,根基打得牢固无比,如今只差一步便可凝丹结果,这‘璇星阴芒针’已是练到出神入化,修为远在我之上,你输了并不冤枉啊。”
丘居默然片刻,拱手道:“曾师兄高明,师弟我有所不及。”
曾寒自矜一笑,向一旁看去,那处正站一名静静站着一名白衣女子,犹如一朵出尘清幽的白莲,他问道:“辛师妹,你是元阳派高足,你来说说,在下这针法还有何漏洞?可否胜过那沈鸣孤?”
此女名为辛蝉真,乃是元阳剑派真传弟子,那日感应到了七绝桩所在,这才一路寻到了东海之上。她与曾寒本是旧识,是以走到了一处。
曾寒此刻问出此语其实也有心存卖弄之意,盼着听上几句好话,可她却认真想了想,启唇道:“我虽不认识沈鸣孤,但以丘,褚两位师兄所述情形来看,以曾师兄的本领,原先还尚有几分赢面,可如今却是输面居多。”
曾寒闻言,心中有些不舒服,皱眉道:“为何?在下倒想听听师妹高论。”
辛蝉真平静说道:“沈鸣孤那阴阳离元飞刀可近可远,凶煞异常,但却有个缺憾,那便是争斗时飞遁不易,若是你们骤然相遇,谁先出手谁便占上几分便宜。”
曾寒初时有些不以为然,只是听了这话后,脸上严肃起来,不禁点头赞同,道:“有理,两位师弟与其一战败北,我便知道若是与他正面放对,怕是一日夜也分不出胜负,唯有抢先出手方有胜算,只是辛师妹却为何又不看好为兄呢?”
辛蝉真淡淡说道:“那沈鸣孤也知自家缺陷,是以设下圈套,从丘师兄这里赢了花隼去,有此隼相助,他对敌时已是可进可退,暂且已无弱处可寻了。”
曾寒一怔,也是锁眉深思,他虽然自视很高,但却不是听不进良言的浅薄之人,因此立刻在心中重新审视起这位对手来。
辛蝉真玉指轻轻拂过腰间法剑,道:“如不是这沈鸣孤已是曾师兄拿定的对手,我倒是也想与他一斗。”
曾寒从思索中回过神来,笑道:“辛师妹不必失望,听闻那崇越真观有两名弟子最为了得,一个即是那沈鸣孤,还有一名是徐错,如今这海上仙府即将出世,各方势力汇聚,我等也要前去争上一争,到时师妹还怕遇不得好手么?”
褚纠在旁咳嗽一声,插言道:“师兄,你与辛师姐方至此地,是以不知,听闻那徐错前些时日与溟沧派弟子张衍在海上相斗,结果败北被擒,如今已是生死不知。”
“哦?”曾寒双眉挑起,道:“溟沧派弟子?师弟见过此人?”
褚纠点头道:“倒是见过,那日他不知用了何法斩了崇越真观长老北宫浩,甚是了得,我等那日恰在祈封岛上,是以与其见了一面。”
曾寒冷冷一笑,道:“我也曾与溟沧派中的几名真传弟子交过手,都是名不副实,此人既是来这东海之上,十有八九也是为了争那仙府而来,恩师言那仙府最迟不过十日便要出世,若是与他遇上,为兄倒想与他好好讨教一二。”
褚纠曾与北宫浩交过手,张衍能杀了此人,显是极为厉害的,因此他犹豫了一下,道:“师兄,我等此去,只是奉师命对付那陶真宏门下,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吧?”
曾寒一挑眉,正要说话,这时却有一道符诏飞空而来,被他眼角扫到,立刻飞身在空拿在手中,待去了禁制,放到眼前一看,不由精神一振,抬首道:“恩师已然推算出那仙宫出世所在,是以特来符诏告之,唤我等速去相会!”
听了这话,丘居与褚纠等人眼中都是泛出兴奋激动之色,若是能得到这座紫玉仙府,则大道可期!
只有辛蝉真玉容不变,美目透过波涛,凝望远方,身侧法剑正发出微微轻鸣。
此时这海舟船舱之中,单娘子和蔡师对坐品茗,蔡师姐艳羡道:“那位辛道友想来也是有意一争那仙府。唉,他们都是大派弟子,有许多话要说,原先还对我等假以辞色,可那辛道友一来,却对我等师姐妹不理不睬了。”
说到这里,她心中又是失落,又是嫉妒。
单娘子看出了她的心思,忍不住劝道:“师姐,我等本是修道人……”
她还没说完,就被蔡师姐不耐打断,道:“住住住,师妹何必又来说那套清心寡欲的话来?师姐我修道只为青春永驻,再寻个体贴人的道侣逍遥天地间就够了,那什么长生不死的空话休来说,你师姐我不是那块料。”
单娘子叹了声,轻轻说道:“师姐,修道不能长生,到头来只是一坯黄土……”
蔡师姐冲她一瞪眼,跺脚道:“师妹,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便是要轰轰烈烈活上一场,只消有个数百年欢娱,死了也甘心!”
第六十二章 霹雳一声惊雷起,彩波映霞仙府出
海上彩光一日盛过一日,玄灵岛上许多修士也是看得分明,知道仙府出世之日愈发近了。
王英芳闲坐在一只巨雁背上,极目远眺,手中掐算不停,似是在卜问凶吉。
忽有一名灵秀女童骑鹤过来,脆生生道:“师傅,风师叔来了,正在殿上候着。”
王英芳道了声:“好。”
她一拍雁首,按落云头,款步来了殿中,见殿上站有一人,乃是一女冠,双目细长,肩披彩帔,身姿倒也婀娜,只是眉间有一层化不开的阴霾。
见她到来,却是站着不动,只是沉着脸道:“我那侄儿在何处?”
王英芳含笑稽首道:“风师妹,你那风贤侄无恙,在我后堂中,这几日修身养性,倒也少了几分浮躁,师姐想必也看了我那书信,你与那张道友只消解了这层误会,我便放他回去。”
女冠听此言,忽然大怒,她竖眉而起,一挥袖,呵斥道:“休说此言,王英芳,你未拜入陶真人门下时,我与你同在横山老祖门下听道,彼此也算亲近,我侄儿便如同你侄儿,怎么你如今却偏帮了外人,反要我上门赔礼?”
王英芳见她疾言厉色,原本尚算姣好的面上也扭曲了几分,心中不喜,蹙眉道:“风遥与人合谋要夺张道友法宝,如是换了别人,早被当场打死,也是他祭了我练就的白翎羽,又逃到我门前,这才出面救他一次,只因心念你我旧日情谊,想化解两家干戈,风师姐怎说我有意偏帮他人?”
女冠冷笑道:“便是如此,要我赔礼,却是不能,你若还顾念着往日情谊,也别来插手此事,让我与那姓张的来个了断。”
王英芳也是微恼,道:“本是一桩小事,双方说开便可化解,我好心好意师姐却不领情,难道非要动手杀得血淋淋方可?”
女冠哼了一声,道:“小事?我泰弥山风氏一脉虽然名声不显,但好歹也是数千年传承,岂有向人赔礼之意?”
王英芳摇头,她是知道对方底细的,泰弥山先前倒也出过几个了不得的大妖,只是这一脉到了如今不过只剩下两个化丹修士,勉强撑得住场面,可却把口气说得如此之大。
她心道:“这风枚与自己不过百载未见,先前也未觉她如此不明事理,怎么如今如此胡搅蛮缠?”
想到这里,心中却是一惊,仿佛突然看到了之前的自己。
她并未拜入陶真人门下前,不也是这般昏血上脑便什么都不顾的性子么?只因修习了那仙宫中的玄门心法,这才隐去了这层戾气,收了妖性。
想到此处,她心中仿佛通透了几分,明悟了什么玄机,定下神来,灵台已是一片清明,隐隐觉得修行上的障碍似乎又去了几分。
她再仔细瞧去,见这女冠眉宇间有一层黑气隐笼,却是困劫在身而不自知。
当下心如止水,只淡笑道:“既如此,风师姐且自去吧,我允过张道友,人我却是放不得的。”
女冠大怒,指着她道:“王英芳,你休仗着投到了陶真人门下便可为所欲为,需知还有人治你。我是你四师弟杨麟请来了贵客,你若不放人,我自去请他去来和你说道。”
王英芳微微一笑,把拂尘一舞,道:“送客。”
女冠忽被一阵风推上身来,眼前一黯,不由自主倒退了出去,待睁目细看时,发现自己已然到了鸿雁观外,居然不知道是如何出来的,心中不由骇然,心道:“王英芳学了这等玄门大法,我不是对手,还好她四师弟杨麟与她有些龃龉,我且去请他来主持公道。”
她一扭身,上了云头,未行几步,却见云层中有一年轻道人坐着,仔细一看,大喜道:“杨道友,你也来了?你可知你那师姐欺我,此事你定要为我做主!”
那道人浅浅一笑,道:“风道友,要我如何为你做主?”
女冠恨声道:“只消把那张衍发落我处置便可。”
道人面无表情,道:“你定要与那张道友为难?”
女冠心中正被恼恨之意填塞,并没有听出什么异样,咬牙道:“正是!”
那道人大笑一声,袍袖往空中一挥,抛出一只头尾相衔的白玉蛇圈,往那女冠头上一罩、女冠猝不及防,被圈住颈脖,当即伏卧下来,化作一只白腹黑翅,尾如并剪的雨燕,在那里哀鸣不止。
道人上去一把扣住那玉圈,冷笑道:“区区扁毛畜生,不知天数,不明大势,那张道友干系重大,岂容你来搅扰?”
说罢,他提起这玉燕,大步往云中走去,须臾便不见了身影。
杨麟将那风枚逼出了原形捉去,王英芳并未亲见,但她好像知晓一般,写了道符书送去张衍那里,告知此事已了。
张衍看了符书,也没放在心上,他要为陶真人护持主宫,此时若有人要与自己来为难,那就是与陶真人为难。是以不需去多想,只管一门心思打坐调息,以待天时到来。
又过了五日,海上传来一声霹雳巨响,红霞满照,光晕透过禁制,直往岛上照来,映得人人脸上一片霞光暖意。
张衍知道是仙府即将出世,正在冲开原先封禁的那一道道禁制,这声响彻东海的震动就是第一道封禁开解。
他喝了声,道:“两位道友,且随我来。”
纵光而起,在云中放了一只殷氏赠与的小海舟出来,往里宝阁顶上一站,两道烟气袅袅降下,君妙妖王和卢俊柏一起落在了舟顶,立在他身后两侧。
张衍驱海舟飞腾上空,举目四顾,见玄灵岛上竟然纵起了上千道光华,众修士各驾法器遁光,浩浩荡荡汇在一处,海上浪涛,头上云层都被这一股翻沸的灵漩排荡开去。
只是那一声响动后,海上便再无动静,这仙府飘忽不定,并不拘于一处,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众修士正自茫然,这时,天上一声啸鸣,一道金符飞来,化作翩翩舞动的五彩神鸟在前向引。
张衍看出这是陶真人在指引众人,便点了点头,驾了海舟与千余名修士并做一道,跟着五彩神鸟而去。
他此次为护持陶真人主府,所以收了大海舟,混杂在众多修士之间,并不如何显眼。
向四处一望,见一名身高丈许的魁梧道人驾了一辆六鹤飞天车辇在前方引路,身后左侧是王英芳乘雁而行,右侧是一名骑大雕的年轻道人,再往后则是一众三代弟子,一眼扫去,卫丽华也身在其中,似是察觉到他目光,不由对他回眸一笑,只是眼中略有几分歉然。
张衍亦是颌首为礼,心中忖道:“想那领头之人便是陶真人二弟子赵正诚了,而另一个年轻道人应是排行最末的杨麟了。”
他心下明白,郭烈虽是陶真人大弟子,但修为只是小金丹,是以此事轮不到他,也不知此刻躲在何处。
这时,身后卢俊柏感叹道:“这些道友俱是陶真人请来的吧?此行若是能一鼓作气夺了那仙府,清羽门开派便再也无人可以阻拦。”
君妙妖王美目四下里瞧着,道:“陶真人好大的脸面,奴家还瞧见了几位妖王,可俱是东海上的厉害人物。”
卢俊柏嘿了声,道:“若不是为了得座仙府,他们又如何肯来?利之所在耳。”
张衍笑了笑,早在二十年前,陶真人元婴法身到海上时便早有定计,命座下弟子结交广纳各路同道,如今再以仙府之利诱之,只稍作牵头,自然是引得这些人趋之若鹜,为他所用。
那只引路彩鸟往前行了约有数千里,忽然身躯一摆,往一处海面投去,眨眼不见了踪影,行在最前的赵正诚一拂道袍,将六鹤飞天车辇停了,大声道:“诸位同道,仙府便在此处,想是不久便要出世,届时仙宫符诏飞出,自会择主,且先设下禁制符门,以防来犯之敌抢夺。”
他声音隆隆,身后清羽门下弟子听了,在王英芳与杨麒带领下便分头往各处插旗门,祭符牌,设置阵法。
各路来自东海上的妖王散修见了,也纷纷效仿,带了自家门人弟子分头各占一处,同样布置起来,虽说看来是早有准备,可是比起清羽门中那有条不紊,不慌不忙的做派却是显得凌乱了几分。
张衍很清楚,这些禁制阵法只能暂做护持之用,到时仙宫符诏飞出寻主,若有人前来争夺,最后终究还是要靠自家修为定胜负。
不过他此次只为护持主宫而来,身后又有两名化丹修士护持,自是无需设置什么禁制,因此站立不动。
可是那边卫丽华却一直频频往此处关注,见人人都在布置禁制,只张衍没有什么动静,心中忖道:“听闻前次傅红尘师妹未曾照应得好张道友,还被人上门寻衅,倒是我做差了,张道友初来此地,想是也没准备什么法器,他那海舟上虽也有厉害禁制,但却起不得云雾,掩不去身形,待我去送他一副法器,权作歉礼。”
她待将自己这里的法门排布好了,便纵光往这里飞来。
到了张衍面前,她万福一礼,道:“张道友,前次匆匆而去,未曾好好招待道友,倒是小妹我的错,我观道友身边好像没什么布阵法器,我这里正有一副,还望道友收下。”
第六十三章 道之争,何分是非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