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适才在江上又起了一卦,算定因果就在这对夫妻身上,因此也不推辞,笑着点了点头,袍袖一摆,也不见如何动作,便已在船上站定,他身后张盘却也不曾落后半分,稳稳立在他身后。
那年轻士子原本见张衍和那道童还在十几丈开外,可突然眼前一花,这两人便已来到面前,心中不觉惊异,暗道:“娘子说得不差,这道人倒像是有几分道行的。”
这天下间但凡大道院出来的道人,多多少少会一些念符驱邪的法术,他也曾听自家夫人说起过,因此也未觉有多少匪夷所思,拱拱手,道:“小可陈济世,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张衍稽首道:“贫道姓张。”
陈济世干巴巴说了句:“原来是张道长。”
他不善言辞,又素来不喜欢道士,因此说了两句话后便没了下文。
他那夫人见了摇了摇头,命丫鬟将船帘掀了,站了出来,对着张衍万福一礼,道:“奴家见过张道长了,不知道长此行是去访道,还是云游?”
她不是寻常人家出身,从不在意凡俗之礼,陈济世见她出来,面上也是无奈,对张衍道:“此是内子。”
张衍看了这陈夫人几眼,见她神气饱满,眼眸有神,语声清亮,知道是定是练过气的,而且腹中润润,似是有孕在身,心下顿时有数。便道:“此山中有一座道观名曰宝丰观,那里有位道人与我有几分渊源,此行正是前去拜访。”
陈夫人眼前一亮,道:“倒是巧了,奴家舅父也曾在宝丰观中修道,不知张道长识得哪一位上师?说不准奴家也认得。”
张衍看了她一眼,道:“此人俗家姓名为陆天应,不知陈夫人可曾听闻?”
陈夫人先是蹙眉凝思,随后突然惊呼一声,道:“道长说得可是陆观主陆老仙师?”
张衍点头笑道:“如是姓名无差,当是此人了。”
陈夫人迟疑了一下,道:“据奴家所知,陆老仙师过寿过两百载,至今已有五十多年未曾下山了,不知张道长与这位老神仙如何称呼?”
张衍微微一笑,道:“见了面,他若是唤我一声师弟,那也是占了便宜的。”
在一旁俏生生立着的丫鬟听了此言,不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陈济世面色不悦,道:“巧儿,有甚好笑!”
那巧儿却也不惧他,撅着嘴道:“这位道长年未及弱冠,却与两百多岁的老道做起了师兄弟,还说那老观主占了便宜,老爷不觉好笑,奴婢却觉好笑。”
陈济世虽也觉此事匪夷所思,但道门中的事神神叨叨,他也弄不明白,因此索性摇头不语。
倒是陈夫人不敢小看张衍,她幼年曾住在宝丰山下,随舅父见过不少奇人,叱道:“巧儿不得胡说,张道长来历岂是你可揣测!”
巧儿却不服气,只是嘀咕了一声,却不敢反驳。
陈夫人虽觉张衍此语令人难以置信,但她也看得出对方绝非那等招摇撞骗的道士可比,正想赔礼,却突见江面上驶来一艘彩船,隔着数百丈隐隐约约有笙笛玉板之声传来,不禁玉容一变。
陈济世一见,也是大惊失色道:“不好,是那马道人,他怎知今日我等要从此处过?糟了,糟了!”
说罢他连连跺脚。
那巧儿见了,也是面现惊惧,浑身簌簌发抖。
陈夫人默然片刻,叹息道:“今日怕是躲不过去了,只是可怜我这腹中胎儿,还未生下来,便要陪娘亲一起奔赴黄泉。”
她又对张衍万福一礼,歉然道:“只是无辜连累了张道长,奴家心甚不安。”
张衍神色淡淡道:“陈夫人,此马道人是何来历?”
陈夫人叹了一声,道:“那马道人早年曾得异人传法,弄得一手残人性命的阴毒法术,二十年前我那舅父看不过去便与此人斗法,后来斩伤了此人一剑,我舅父因见他修行不易,是以放了他回去,只收了他一件法器抵罪,望他改过自新,这些年来倒也无事,可是前些时日,此人听闻我舅父故去,便又找上门来寻仇,我本指望能避开此人,熟料……”
她摇了摇头,显是已不抱什么希望了。
那彩船之上此时坐着一名皓首白须的道人,长得倒也是仙风道骨,只是双目阴鸷,闪烁不定。
他身边一名僮仆挽袖骂道:“那贱人还妄想逃脱,岂不知老祖自有神通,只掐指一算便知她的动静。”
老道原本一直闭目不动,此时睁眼道:“当日那成老鬼斩我一剑,夺去了我的师门传下聚魂铃,如今他已死了,此物必定在他这外甥女身上,老道我岂能与她干休!”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见落日已下山梁,嘿嘿笑道:“是作法的时候了。”
僮仆机灵,立刻去捧了一只香炉出来恭恭敬敬摆在香案上。
老道咳嗽了一声,站起身来,在香炉上插上了三根高香,随后拿出一沓符纸摆在案上,抽出随身法剑,脚踏玄步,嘴中念念有词,最后把法剑一指,就有一道黑气冲天而起,化作一只厉鬼头颅,直往这艘舟船扑来。
那婢女巧儿见了,立时吓得尖叫起来,船家也是一幅吓呆了的模样。
陈济世只是个读书人,何曾见过如此凶恶厉鬼的模样?顿时吓得两股颤栗,如不是扶助船帮,几乎要从舟船上掉下去。
第七十二章 因果牵缠,师徒缘法
面对这只凶神恶煞的厉鬼头颅,船上诸人反应各异,陈夫人虽则面色有些发白,但倒也显得镇定,她努力吸了口气,饱满的胸脯起伏了一下,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只白瓷瓶出来,将瓶塞拔了,对空一摇,便有一缕青烟袅袅而起。
那只鬼头被那青烟迎面一冲,当空翻了个跟头,只是似乎并未受到什么损伤,把头颅抖了抖之后,依旧是冲了上来。
这一次陈夫人也是无法可想了,手一松,任由那瓷瓶掉落在地,脸上惨然一笑,似是已经认命。
马道人在香案后嘿嘿一笑,道:“当年这成老鬼便是用这驱邪烟破了我的五鬼术,老道我这生魔苦练二十余载,又采了一百零八个凶魂祭炼,岂是当年可比?若不是那老鬼死得早,我要把当年所受屈辱还回去一遍!”
张衍瞧见这鬼头豁开大嘴咬来,阴风惨淡,似是要将船上之人一口吞下,伸手一点,凭空卷起一阵清风,只眨眼间,这天空之上如被罡风洗荡,污浊尽去,什么鬼头都是消失不见,似是方才那景象只是幻象一般。
他面上一哂,这驱使鬼头的法门粗鄙浅陋,不外乎是拘拿了几只冤魂厉魄,再在阴煞之地炼制出一只魔头出来,除了能生啖人魂外便无甚灵通了,不入流的很。
这路数倒似是魔门《觅源经》中所记载的法门,不过却似是学了个而非。
不过这也是常理,需知天下功法,多数是以蚀文书写,谁也不会把自家千辛万苦得来的法门随意送给他人,就是有少数留流传在外,也不过是只言片语,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这马道人连开脉境界都未曾修到,张衍实在提不起兴趣出手,从袖中取了张符箓出来,手一指,便有一道玄光附了上去,淡淡说道:“张盘,你持这符箓去除了此人。”
是张盘双手上去恭敬接了,一转身,便踏水而去,他本是海中精怪,自是精熟水性,须臾便到了那彩船前。
马道人忽见那鬼头被破,已是又惊又怒,又见张盘在水面上如履平地而来,不由骇道:“你是何方……”
张盘只知照老爷吩咐行事,哪里会搭理于他,将符箓一拍,便有一道如剑金光起在空中,只往下一铡,这马道人一声未出便被斩去了头颅,腔口热血喷涌,无头尸身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旁侧那僮仆只觉腥热液体飞溅在面上,摸了一把,忽然大叫一声,惊恐而逃。
张盘持定这符箓运气一转,那金光又追上去将这僮仆杀了,这才回船交命。
陈夫人原本自忖必死,只是顷刻间形势逆转,马道人竟被张衍身边的一个童儿轻易斩杀,不由怔在原处,似乎难以置信,直到张盘回转这才如梦初醒,却是对着张衍跪了下来,喜极而泣道:“不想张道长有如此法力,今日却是道长救了我夫妇二人性命,此恩当结草衔环以报。”
张衍抬手虚虚一托,笑道:“陈夫人,无须多礼,请起来说话。”
陈夫人只觉一股柔和力道向自己涌来,便身不由主地站起,心中更是惊佩。
而那陈济世却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浑身哆哆嗦嗦,口中只来回说着“妖道,妖道”等诸如此类的言语,不论是那鬼头,还是马道人被杀时那副血淋淋的场面,都着实让他吓得不轻。
张衍看了他一眼,道:“陈夫人,尊夫似是不喜道士?”
陈夫人上去轻轻拍着陈济世后背,叹道:“张道长见谅,我家夫君只是读书人,未曾见过这等神异之事,难免受惊,他先前也并不是这般厌,只是前些时日遇到了一桩怪事之后才如此……”
张衍问道:“哦?不知是何怪事,可否说与贫道知晓?”
陈夫人似是有些难以启齿,踌躇了一会儿,这才一五一十将原委道出。
原来有一日陈济世在书房中读书时,突见一名白发老道穿堂过室而入,他喝问了几声也不见这老道停步,反而直往陈夫人内室而去。
陈济世惊怒不已,便欲上前拉拽,哪知却被那老道一抖袖,甩了个跟头,一惊之后脑中一震,这才悚然惊醒,发现是一场惊梦,只是古怪的是,自那日起,陈夫人便有了身孕。
此事之后,陈济世总是疑神疑鬼,心中不安,怀疑宅中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人也变得一惊一乍起来。
最后陈夫人万般无奈,想起这鞠容山下还有一片祖宅,自家舅父也在宝丰观中修道,又擅长驱邪避鬼,因此便举家搬来此处居住。谁曾想,才到得此地却听闻她舅父故去的噩耗。
屋漏偏逢连夜雨,那马道人又在此时找上门来,要他们交出聚魂铃,因想起宝丰观中还有几个熟识道人,或能得到庇佑,因此陈夫人一家便想去此处暂避,这才在江上遇见了张衍。
张衍听完之后,目光微闪,缓缓说道:“贫道冒昧问一句,陈夫人未出嫁之前可是姓田,住在汉通郡彦州城?”
陈夫人佩服道:“正是,想不到张道长还精通卜算术数,却是半点也未曾看差。”
张衍听了这话,若有所悟,暗自点了点头,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抹去了。
原本应是他往那汉通郡去了结这番因果。可如今这一家却千里迢迢从北方迁来南方居住,又偏巧在此再遇上,这应是冥冥中双方因果交结牵扯所致。
想通了此节,他笑了笑,道:“不瞒陈夫人,并非贫道精通术数,今日之所以来此,是因为在久坐中体悟天心,忽然心血来潮,察觉到我那未来徒儿要从这江上过,是以特意来此等候,只是贫道修为浅薄,只算出知我那徒儿母家姓田,自何处而来,却也不知是哪一个,如今看来,陈夫人你这腹中孩儿便是我那好徒儿了。”
陈夫人先是一怔,继而大喜,手捧小腹道:“果真如此?那真是我这孩儿的福气了。”
如今世人,并不为弟子出家为道而苦悲,反而因为道士极有地位,能免税免粮,且更有“一人成仙,鸡犬升天”的说法,但凡一地出了什么神异之事,朝廷都会有封赏立碑,削减减税赋徭役,可谓惠泽乡里,是以都是与有荣焉。
但是其中大道院出身的弟子和普通道观的道士又有不同,在陈夫人看来,张衍一看便是有道行的,且似又与宝丰观有渊源,这孩儿还未出世便成了他徒儿,这却是天降善缘了,难免心中惊喜。
这时那渡舟不知不觉已到了江对岸,渡口处有个巡检带着十几个兵丁打着火把,挑着灯笼巡视,凡是过往客船都要检视一遍,捞些好处,但是见着这艘渡船上有张衍站着,都都是远远绕开,不敢上来找麻烦。
陈济世此时也是恢复了一点血色,见了此景,坐在船尾叹道:“不奉先圣奉鬼神,叫我辈读书人如何自处,如何自处。”
陈夫人想劝慰他两句,可是听了这话,嘴唇张了张,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张衍看了看夜色中的鞠容山,道:“陈夫人,贫道此去见那陆观主,贤伉俪欲往何处去,我可命童儿一路护送。”
既然张与自己孩儿有师徒缘法,彼此也不算外人,陈夫人也不推辞,落落大方道:“那便多谢道长了,奴家舅父在此间也有几间房舍,今夜便想在那处落脚。”
张衍微一颌首,吩咐了张盘几句,便一摆袖,脚下腾起一股烟云上了云天。
此举却是令陈夫人更是惊叹,而陈济世却是两眼发直,喃喃道:“腾云驾雾,这位张道人莫非是仙人不成?”
张衍在天上转了一圈,已是看得清楚,山上这座宝丰观毫无禁制阵法,因此出入极易,他驾风到了最高的一处宫观外,按下云头,三转五转,走到一处有灵气环绕的偏房前,见一童儿在门口瞌睡,便上前将其摇醒。
童儿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见了张衍,险些喊出声来,颤声道:“这位道长何来?”
张衍笑道:“你莫慌,你进去告诉你家师傅一句话,就说当日那株仙草的缘法到了,他自会明白。”
道童是个惯会看眼色的,山下有人巡道,而张衍却能无声无息出现在这里,定不是常人,又见他和颜悦色,忙道:“道长稍候,我这就去禀告我家师傅。”
道童入了房中未有多久,只听这偏房中一声响,似乎撞倒了什么桌椅,一个头发半黑半枯,胡须只剩半截的中年道人赤足跑了出来,脸上激动,颤声道:“可是门中师兄到来?”
张衍见这道人灵光透顶而出,分明已是玄光修为,暗暗点头,此人这在无人指教之下却能修到如此地步,可谓难得,便稽首道:“可是陆天应陆师兄,贫道张衍,自陶真人处而来。”
陆天应本来心中还有疑惑,“陶真人”三个字一出口,却是再无怀疑,大喜之下忙稽首还礼,这才想起自家衣冠不整,有碍观瞻,不免有些尴尬。
张衍见他形容狼狈,发须稀稀落落,倒像人为所致,疑问道:“陆道兄也是一观之主,怎会如此模样。”
陆天应过了最初的激动,倒是镇定下来,叹了一声,道:“唉,一言难尽,请师兄进来说话。”
又吩咐那道童道:“去沏一壶云龙蒲茶来。”
道童机灵,应了声便跑出去了。
两人入了里间,分宾主落座后,陆天应扯了扯自己那半截胡须,苦笑道:“不瞒师兄,师弟我如今这副样子,却全是拜那太昊派门下那几个小儿所赐。”
第七十三章 千幻图鉴,改头换面
张衍听了此言,却是有些奇怪,这位陆天应虽是拜陶真人为师,但此事应是知者寥寥,而且此人虽是一个玄光修士,但从表面上来看,也不过是一个散修罢了,太昊派为玄门十大派之一,门下弟子又何苦来为难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