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来时曾听闻,这双月峰上两座城池,乃是当年少清派攻入中柱洲时,逃至此间的修士削峰造陆,掘土为湖所造,至如今,已过去四百余载。
他此行所欲寻找的炼器能手,也尽在这两座州城之中。
入得城中后,他沿街走览,见客栈酒家,贩货杂铺,茶店书斋,青楼赌坊,但凡俗世中所有,皆是一应俱全,因中柱洲俗世中人与修道之士混杂相处,又盛行享乐,是以洲中城邑,比之其余任何一洲都更显繁华盛美。
他在城中转了一圈,稍加打听之后,已是心中有数,便往城中东南角而去。
那里隆起一座山丘,遥遥可见,高处建有一处飞檐翘角的广阁,丘下屋舍连栋,碧水环绕。
赵雄所说那十数人中,其实唯有两人最为了得,一名魏叔丹,一名梁长恭。
而那梁长恭,便是居住此处,巧合的是,此人曾为那凶人门下弟子炼制过几件法宝。若是手段不够高明,那凶人想必也不至三番几次遣弟子寻他。
不过要说梁长恭与那凶人有什么勾连,张衍觉得倒也未必,否则此事当也不会让赵雄这等不入流的记名弟子知晓。
此刻那广阁之中,一名精气神十足的文士弯着腰,对着面前一名少女歉然言道:“于娘子,对不住了,梁师这几日为一名客人祭炼法宝,已是疲乏至极,现正是行功调理,实在抽不出身,还是请回吧。”
这名少女不过十七八岁,红袄色大氅罩身,头梳双螺髻,眉眼英丽,不施粉黛,神色之间恬淡从容,身边有二三十人护着,气派极大。
她身侧一名婢女突然出言道:“梁阁主如此推脱,是避见我家娘子么?还是怕练不成法宝?丢了名声?”
那文士面带诚恳之色,拱了拱手,道:“这位娘子说笑了,事逢凑巧,确然不是推脱。”
那少女神情淡然,言道:“既然梁阁主无暇,那便改日再来。”
“慢着!”
这时一名身着锦袍的俊美青年走了出来,他腰环玉带,头戴王孙冠,神情之中,有着若有若无的孤傲之色,言道:“丽华妹妹,你不必急着走,你要见梁长恭,我嘱咐五叔通禀一声即可。”
那少女轻轻一笑,道:“殷哥儿怕是不知梁阁主脾气,却不是说见就能见的。”
俊美青年却是不信,对身边之人说了一句什么,那长随匆匆往里间奔去,那文士也不阻拦,任由他进去,过了一会儿,长随垂头丧气的出来,显是无有收获。
俊美青年气恼道:“好个梁长恭,连五叔的面子也不给么?气煞我了!”
那少女好似早已料到,起手一摆,道:“萼儿,我们走。”
这一行人出得门去之时,张衍也正好行至这座广阁之下,门前有一名明眸皓齿的女侍迎了出来,对着他万福为礼,咬字清晰地言道:“尊客若是来炼制法宝,便请往左手抄廊去,见得一片桃花林,自然有人招呼。”
梁长恭门下,亦有几名弟子,寻常修士请不得他动手,便由其弟子替他炼制法宝,这侍女眼力不高,只见张衍孤身而来,又无马车随从,只当是一般客人。
张衍负手而立,淡淡道:“不必如此麻烦,你把梁长恭梁道友唤出来见我。”
那俊美青年本来正往外走,无意间听了这话,却是脚步一顿,不免笑着看了过来,道:“怪事了,今日倒有人比小爷气魄还大。”
那少女也是听见了,她矜持一笑,她根本不回头去看,只往停在楼阁前的软轿走去。
过往也有一些人不自量力,以为梁长恭不过一炼器能手,妄图将挥来指去,可却不知,其人身份特殊,不单是化丹修士,在贞罗盟中还有长老之位,岂是等闲人能见得的?
那侍女愣了一愣,随即冷言道:“阁主无暇见外客,尊客若要见他,那还是请回吧。”
张衍哂然一笑,把袖一挥,忽然之间,一阵罡流卷动,如浪涛席卷,撞在那高阁禁制之上,顿时噼啪乱响,不断轰鸣,似要崩塌一般。
见得此景,周围之人一片惊呼,纷纷向外躲避,那俊美少年也是脚下一软,不是两旁长随搀扶,早已瘫倒在地,那侍女更是脸色煞白,惊骇欲绝。
这般大的动静,立时惊动了里间,不一会儿,那名文士满头冷汗奔了出来,目光一转,看到了张衍,小心翼翼上前一礼,道:“不知尊驾何来?”
张衍拍了一枚青阳罡玉在他手中,笑道:“你拿去交予梁长恭,见与不见,全在于他。”
这文士虽不识得此物,但仍是谨慎收了起来,再一拱手,道:“尊驾稍候。”
张衍很是清楚,自己要见梁长恭,若是按照一般礼数,不知要花费多少功夫才能见得。
他无心在此耗磨,因此快刀斩乱麻,使用最为直接,也最能见效的法子。
不多时,听得脚步声起,就见一个四旬模样,厚唇隆鼻,留着长须的儒雅男子自里间步出,他目光落在张衍身上时,神色不禁一肃,径直走了上来,作势一揖,再侧身一引,道:“道友,请恕在下招呼不周,请里面坐。”
张衍微一点头,便随他往里跨入。
他身影一消失,满场之人立时觉得心头一松,纷纷出了一口长气。
那少女扶住轿杠,努力喘了几声,才站直了身躯,她心有余悸回首看了看,适才张衍方才那一挥袖,直似风云变色,地动山摇,此间所有人都被一股庞然气势压住,呼吸欲断,甚至身形丝毫动弹不得,这般威势,她只在一人身上见过。
她再吸了口气,对身边婢女道:“此人不知是何来历,定不是贞罗盟中人,快些送我出城,我要面见老祖。”
梁长恭将张衍请到里间,请他上座之后,再恭敬施一礼,道:“这位真人,在下方才不知大驾到访,还望恕罪。”
他虽是炼器宗师,修为也有化丹一重,但在元婴真人面前却摆不出什么架子来。
便是整个贞罗盟,也不过十数名元婴真人,且皆是地位尊崇之人,轻易不得现身,他岂敢失礼。
张衍一摆手,开门见山道:“道友不必拘礼,贫道来此,是欲请道友炼制一桩法宝,此物还请道友一观。”
他伸手一点,一道光华飞出,就有一只硕大龟壳摆在厅中,壳上有玄图怪纹,篆文异字。
梁长恭一见此物,便大吃了一惊,激动站起,围着转了几圈,嘴唇竟有些哆嗦。
以他之目力,自能辨出此物取自何等大妖之身,他颤巍巍在其上拍打了许久,这最后一叹,遗憾道:“只怕是在下无能为力。”
张衍微微一笑,道:“久闻梁道友炼器手段高明,是以贫道慕名来访,炼制此宝需费灵贝多少,你尽管开口,不必遮遮掩。”
梁长恭神色微露惶恐,他并非拿大,不提对方元婴修为,能有这等宝物在身之人,来头岂是简单?因怕张衍误会,连忙解释道:“非是在下不愿,只是要炼制此宝,已非在下一人所能为之。”
张衍目光投来,凝定他面,道:“还需何人?”
梁长恭经不住他目光,惶然把头一低,他犹豫了一下,道:“若是那南月峰上的魏叔丹肯出手,我二人合力,或还有几分把握,只是他与在下斗了三百来年,怕是不给这个面子。”
第一百八十九章 地火天炉,贞罗长老
梁长恭与魏叔丹虽是一南一北,并称于世,但彼此非但说不上什么交情,还有几分龃龉。
世人常常拿两人所炼法宝比较高下,二人虽表面上并不在意,但实则暗中常在不断较劲,百数年下来,大仇未有,可小隙不断。
两人仅有过一次合作,当时是为贞罗盟中一位长老炼制法宝,所用宝材,只比这龟壳稍次一些,那次所炼法宝,不过温养数载,便孕出真灵。
如不是有此次经历,梁长恭连这个口都不敢开。
张衍早知此事没有这么容易,不过桂从尧乃是洞天大妖,其所留遗蜕难以炼制,这也在情理之中,因此点头道:“除此之外,可还有什么难处?你一并说来。”
梁长恭把身子稍稍俯低,道:“要炼这等法宝,所费宝材还是小事,总能凑得齐全,但这龟壳不是寻常炼炉所能祭炼的,尚需寻一处地火天炉,我双月峰虽有,但却需贞罗盟中诸位长老开口,方能使用。”
张衍略一沉吟,心中已是有了计较。
他一甩袖,一道光华闪过,那龟壳又重被收起,口中则道:“梁道友,炼制此宝诸多所需,你且先置办起来,用不了几日,贫道便会回来寻你。”
言罢,他转首出屋,不过数息之间,就出了这座广厦,左右一看,往最近一处城门迈步而去。
出得城后,他把身一拔,纵起一道迅捷金光,出了北月峰,直往双峰之上的飞屿遁去。
他绕过那轰发如雷的巨大瀑布,到了守山大阵之前,在虚空一立,朗声道:“东华张衍,欲拜会贞罗盟诸位同道。”
这声音远远传出,直入位于飞屿深处的道宫之中,不旋踵,大殿之上就同时出现了三名身着褐色道袍的道人。
贞罗盟共有十三位元婴长老,平日驻守各处重要州城,而此间留守者,则是车子毅,黄左光,商腾这三位真人。
他们不用出去,只听外面声响中隐带的罡风流转之音,就知来者定也是一位元婴真人。
黄左光脸膛阔大,满面红光,形貌尚在壮年,中气十足地说道:“商长老,你号称博知天下万物,你可知此人是何来历?”
商腾将手拢入袖中,慢悠悠道:“黄长老问得巧了,此人来历贫道正好知道。”
黄左光正待倾听,可商腾说了半句,却又没了下文,不禁感觉无趣,只是却也不想抹了面子再问,转而朝向车子毅拱手道:“车长老,此事如何处置,我等到底放不放他进来?”
车子毅面容苍老,华发早生,只有须眉仍是漆黑如墨,他寿有八百载,三人之中,属他寿数最大,威望最隆,若不是太过紧要之事,此间皆是由他拿主意,他沉声道:“有客远来,理当请入一叙,问明情形,才好说话。”
商腾此时又开口了,先是对着车子毅一个稽首,随后道:“车长老,请三思,据在下所知,此人乃东华洲溟沧派修士,听闻前些时日曾斩杀了郭明德与庞裕钟二人,道术极高,来此不知有何目的,依贫道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言劝退他便可,就不要放他进来了吧?”
黄左光哼了一声,讽刺道:“商长老真是好胆色,我三人在此,竟而连他面都不敢见,说出去岂非笑歪同道的嘴巴?”
商腾理也不理他,对那讥讽之言,更是充耳不闻,心中暗嘲道:“莽夫一个。”
车子毅认真考虑了片刻,道:“商长老之言虽是老成之言,但我贞罗盟广迎天下同道,此人表明身份,正大光明而来,乃是依礼拜山,没有不开门迎纳的道理,况且这人与列玄教有仇隙,只此一点,便不能拒之门外,两位长老可随我一起前去相迎。”
黄左光喜道:“车长老所言与黄某想得一般,黄某与你同去。”
商腾虽是有些不甘愿,但他心思深沉,表面上未曾表露半点,且二人意见皆是相同,他一人再反对也是无用了,因此无声一个稽首,表示顺从。
车子毅欣慰点头,身子稍稍一震,道了声“起”,黄、商二人也是同时驾起遁法。
三人一齐起光飞腾,到得阵门之前落下,车子毅连连运使法诀,启开大阵门户,扬声道:“张道友,阵势已开,请入州来。”
张衍见面前阻碍已去,便踏风而上,入到这飞屿之中,见距此不远,有三名道人联袂站在一处,皆是元婴修为,便至三人面前落下,打个道揖,道:“三位道友有礼。”
车子毅带头还礼,道:“张真人有礼。”
待收了礼,张衍与这三人互相打量对方,车子毅见他身形高大,卓尔不凡,论相貌之俊逸,可以说万中无一,不由暗自称赞了一声,道:“这位张道友,倒是仪容非凡。”
张衍看了一眼,从三人神态眼神之中,也对其有了个大致判断。
车子毅含笑道:“道友远道来访,不妨随老道入观安坐,品一品此地茶色。”
张衍稽首道:“叨扰了。”
车子毅说了声“请”,便起身飞遁,引路向前,张衍亦是跟上,出去十余里地,视界中便出现重重宫观,依山而建,望去屋脊相连,占地极广。
三人往主观中飞去,待入殿后,分宾主落座,这时三人才与张衍通过名姓,待端上香茗之后,便攀谈起来。
黄左光本是东胜洲修士,只因宗门被灭,这才来得中柱洲,他生性豪放,又去过许多地界,极是健谈,言笑之中,倒是他话语最多。
商腾默不做声,目光闪烁,时不时扫来一撇,似是在暗中冷眼观察张衍。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黄左光这才问起张衍来意。
张衍道:“贫道此次来访,是要炼制一桩法宝,先前已寻得梁长恭道友,本以为万事俱备,但他却言,需与魏叔丹道友一齐出手,方有把握,只是这两位道友脾性不合,要凑到一块,倒是有些强人所难,因那两位皆是贵盟中人,是以想请几位长老出面,请这两位道友携手一回。”
“哦?”黄左光眼前发亮,道:“道友这法宝,需魏道友与梁道友两人出手么?先前倒也曾有过此等事,哈哈,如若炼成,道友定要让老黄我开开眼界。”
商腾这时漫不经心言道:“张道友,你此来,怕不止为了此事吧?”
张衍微笑道:“商道友说得不错,梁道友言及,若要炼宝,还需一处地火天炉,此物贫道山门之中虽也不缺,但奈何与此相隔数十万里,远水解不了近渴,因此想借贵盟炉火一用,不知可否?”
车子毅沉思一会儿,捋须道:“道友倒是为难我等了,我盟中这处天炉,不是我等私物,不是说借便能借的,此事还需其余几位长老点头才可啊。”
张衍笑了一笑,他抬起头来,目光在三人面上扫过,缓缓道:“若是贵盟愿意玉成此事,来日贵盟与列玄教交手之时,贫道愿助几位道友一臂之力。”
黄左光一听此言,欢喜道:“此言当真?”
商腾则目光闪烁不定。
车子毅抚须不言,半晌之后,他看了一眼商腾,后者会意,出声道:“张道友,此事不小,道友可且容我们商议一番,再做回答,你看可好?”
张衍颌首道:“理当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