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张衍起意一察,炉中再无半点遗痕,知是此妖已彻底除尽,不禁思忖道:“这三洲妖物算是扫平,我可静下心来,参演那三洲蚀文了。”
思定之后,他起意一召,把双蛟和张蝉都唤入塔阁内,关照道:“近日我需闭门参悟道法,不知何日有成,炉内有不少丹药,你等可拿了自去修行,不待我唤,无需过来。”
张蝉道:“老爷,小的愿在身旁伺候。”
两蛟也是大表忠心。
张衍挥袖道:“我需用到你等时,自会相召,且去吧。”
三人不敢再多说一句,诺诺退了下去。
张衍待三人离去后,一人静坐塔阁三日,这才试着探寻这三洲之内所藏蚀文。
此一回无了顾虑,又无外事牵扯,是以放开心神,不再拘泥一洲一隅,而是径直去感应那山水间的灵机脉络。
西三洲天穹之上,一幢塔阁在天中漂游,由北至南,由东至西,伴月随阳,一飘便是十余载岁月。
三洲凡人不识星辰,只以为这天中添了一盏神主天灯,时时膜拜。
张衍沉浸其中,浑不知时日流逝,直到有一日,他身躯微微一震,自定中退了出来。
然而他目光之中,却仍存一丝思索之色。
这蚀文中记载的,乃是由两名修士因各自道途不同,从而引发一场道理之争。
究竟双方身份为何,已无法查证,而大致经过,却是其中一方认为,天人殊途,以人身窥天道,必要舍己从天,以其不自生,方能长生,不如此不可臻至道。
而另一方则认为,人之为物,秉天地至灵之气而生,所为之事,自在天理之中,天心即我心,我心即天心。坚己主道,则方寸之动,即成宇宙。
两人谁也无法说服对方,于是借西三洲山水摆开蚀文,试图引来同道应和。
这番比斗结局如何,张衍无从去知晓。他此番看了下来,不过得了其中十之一二,许多精深奥妙的阐述,因自身道行所限,却也无法看得明白。
而且其中还有一桩古怪之处。不少地方遮遮掩掩。说得含糊其辞,这倒不像是有意隐瞒,好似是在避讳什么一般。
值得一说的是,两人在天地一方刻画下来。因演化妙理。居然不约而同推算出了西三洲未来遭劫一事。
不过两人皆是认为天地生万物。可毁亦可造,可灭亦可生,都未放在心上。只是在最末才提了一句。
张衍细想下来,觉得二人争论之处无非在于是由天驭己,还是由己驭天,是天道为人道,还是人道为天道。
在他看来,前面那一条舍弃自我之途,是断然不会去求的,假设自家要选,那必是后一条路了。
一念及此,忽然之间,他心头泛起一股难以言述的玄妙之感。
神情微动,再一感应,发现主张舍己从天的蚀文脉络,竟是消逝,再也无法观得一丝半点了,好似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
他念头一转,顿时了然。
原来此局无所谓对错胜负,修道人心中认同哪一道,那就是哪一道胜了。
到了这里,他不禁陷入深思之中,“再如何,这终归是他人之道,我之道,又究竟为何呢?”
玉霄派,移星宫。
一名手持羽扇,约是三旬年纪的襕衫修士走入丹室,对位上吴丰谷一揖,道:“见过师兄了。”
吴丰谷虚虚一抬手,请他坐下,便道:“师弟来此,可是族老有话传到?”
中年修士轻轻一摇羽扇,“便是小弟不说,师兄也能猜到。”
吴丰谷淡然道:“师弟有话直言就是。”
中年修士目光炯炯看了过来,“族中遣我来问,前几日上人唤师兄去,到底说了些什么,为何事后不见回禀?”
吴丰谷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道:“也无他事,不过指点一下为兄功行,还有便是再过几月,周师兄就要功成出关了。”
玉霄大弟子周雍,无论门内声望,还是世之评价,皆是凌驾于吴丰谷之上。
只是其自闭关之后,已是两百余年不曾出关了,是以门内大小事宜,皆是由后者代劳。
中年修士闻得这话,手中动作一顿,皱眉道:“这可是大事啊,师兄怎么不去争上一争,莫非当真甘愿……”
吴丰谷却打断他道:“此未必不是好事,门中本是能者居上,那三大重劫,千年内只会愈演愈烈,周师兄若有本事,自当领袖群伦,我别无怨言。”
中年修士神色古怪地撇了吴丰古一眼,随后摇头一叹,微带讽言道:“听闻少清清辰子,溟沧齐云天,功行皆已到了这一步,若能捱过大劫,想来就是他们三人左右大局了,至于旁人,怕是如那伴月之星,黯然为之失色了。”
吴丰谷却似未曾听懂他话中之意般,平静言道:“或许还要算上一人。”
中年修士点点首,道:“自然,那宇文洪阳也不可小视。”
吴丰谷摇首道:“我只说我玄门之士。”
中年修士目光亮了几分,身子往前一倾,道:“师兄以为是谁?”
吴丰谷目光看向他,缓缓道:“溟沧张衍。”
中年修士一愕,过了半晌,才点头道:“若论天资禀赋,我辈之中能胜张衍者,确实寥寥可数,但师兄莫要忘了,他修道只三百余载,便有成就,又在四五百载之后,眼下何须多提?”
吴丰谷淡声道:“究竟如何,拭目以待就是了。”
他站起身来,语含深意道:“师弟不要忘了,这张衍可是与周族有旧怨的。”说完之后,便转身入了内殿,只留中年修士一人怔在那处。
第二百八十九章 宣照宫中话前尘
张衍看过两位先贤所留蚀文记述后,虽未寻得成就至道之法,但却也是寻得了一丝头绪。
他明白所谓有情无情,那是概而论之,好比天分阴阳清浊,万事万物难脱其理。
而他自身所寻之路,细分起来,当是落在情一道之中。
那日观摩之时,他曾模模糊糊把握得一丝玄机,可惜的是,只是一闪即逝,待心神定下之后,却再难寻觅。
为此他心有所悟,许在自己认同有情一道时,未来所行之路就已然分出不同。
无情之道,那是以天地不仁,临于万物,无喜无悲,无念无想,修持之中,不觉来处,不知过往,只需把非己之道逐一斥去,最后自然得攀真道。
而有情之道,则是观天理变化之妙,察乾坤运转之机,万物万事存于一心,终而由感生悟,窥见一丸本真,自此触通灵玄,天人合应,始叩大道之门。
他知这一步之遥,便是天地之别,急切之间也难以达成,考虑片刻之后,决定先动身往东莱洲去,至于此事,可在路上再慢慢思量。
去往东来洲有两条路,一是往日落之地行去,途中横渡无尽汪洋;二是自西向东,循原路折返。
若是往回走,那山门过而不入,却也说不过去。
而眼下东华洲正是三重劫中,玄魔两道纷争之时,他既已去位,又功行未成,那尚还不是回去的最好时机。是以一番取舍下来,决定还是往西行走。
西三洲再是过去,就是一片被称之为“浑洋”的所在,风高浪疾、雷狂电烈自不必说,传言水中更有上古时留存至今,体躯长数百上千丈的妖鱼凶怪。
无论古时今时,籍册记载之中,皆视之为蛮荒之界。
不过这些凶怪以法力而言,固然强横无匹,但灵智比寻常化形妖物还有所不及。与张衍所斗过的上古天妖更是无从比较。是以他并不如何放在心上。
况且过了西洲之后,天中无了金月虫,那大可在罡云之上穿行,待疲累之时再下来休憩。
数日后。双蛟与张蝉得了唤召。俱是从远地赶了回来。他只稍加问询几句。便即传命动身,随他令下,一驾蛟车便出得陆洲。投入望之无尽的大洋之中。
日升月降,潮起潮落,眨眼又是一年过去。
这日双蛟久驰之下,又感疲累,不得已从天降下。
在罡云之上飞驰,纵可借得罡风,能己疾行,可此风同样刮骨削肉,两条蛟龙行有一段时日,便需落下,在海中吞食血食,吸纳精气,待十数天后,缓过元气,才可重去天宇。
一年以来,张蝉经次情形许多回,知晓此时该如何做,立刻派遣虫兵,分往四处,防备海中妖物过来相扰。
其实此等凶物平日潜藏深海之下,难得露头,在望而无尽的大洋之上,撞见的的可能性那更是小之又小。
只是这一回,过去未久,他心中忽生感应,却似是一头虫兵发现了什么,面上立刻现出倾听之色。
随后他神色一喜,几步至车驾之前,恭敬一揖,道:“老爷,方才小的虫兵在海上发现一岛,外有禁阵守御,好似有修道人在。”
这些时日来,张衍都是在塔阁之中参悟玄机,偶有空闲,也是琢磨手中天妖所遗之物,寻思该如何将之炼成趁手法宝。
听得竟有修道人聚集所在,不禁有些意外。
浑洋这里每日每刻都是暴风骤雨,电闪雷鸣无处不在,在修道人眼中算得上一块恶地了,能在此间立足,可是大为不易。这倒是引得他几分好奇,当下命蛟车转去那处。
两条蛟龙奔波日久,都是一副无精打采之貌。闻得此地有修道人所在,心下盘算,许能到了那处,还能多调养几日,一起这个念头,立时振奋起精神,纵浪前行。
行出三百多里地,张蝉冲阁中回禀道:“老爷,前面就是了。”
张衍自塔阁之内出来,站在台前眺望,见海上不远处飘有一截巨木,粗略一观,横长竟是不下十余里,好似方才砍伐下来一般,枝桠俱全,枝繁叶茂。
尤为奇特的是,其根根节节之上,缀有一座座亭台楼阁,水榭泉桥,内中还有一片桃花林,点点粉妆,藏在嫩枝暖叶中,青红相映,使人望而忘忧。
张衍眼力极高,一下看出,此地实则未曾设有什么禁阵,而这巨木本身是一奇物,外有灵光裹绕,霞雾轻笼,海上风浪一撞到那层霞雾,就被去了暴虐,抚平下来。
他不由赞了一声,道:“却是一处世外桃源。”
他来此并未遮掩行藏,此刻立在外间,自也在巨木之外巡游的一对青年男女注意到。
他们目光频频往两条蛟龙身上打量,想是惊异何人能驾驭这等凶物。
两人蛟车对着指点几下,那女子似是跃跃欲试,想要上来打招呼,却被那男子紧紧拽住,警惕看了一眼后,往巨木之中遁走。
不多久,自里行出一名道人,眉直鼻挺,鬓如刀裁,一身素色道袍,整个人看去气爽神清,姿貌高洁,他来至张衍面前,神色中流露出几分吃惊之色,主动上来打一个稽首,道:“外客到来,有失迎迓,只是不知,尊客此来情由?”
张衍看这道人,只得元婴境一重,且气息有些不正,应是借了旁门之法才入得此境,但他也未有丝毫小觑,对方能在这浑洋之中立足,那绝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便笑道:“贫道张衍,今番出海游历,无意经行此地,见得这荒海之中竟有同道,故此前来拜访。盼未惊扰到此地主人。”
那道人听得他只是路过,顿时放下心来,连连说道:“不曾惊扰,不曾惊扰,金某人这里除了几个同门,百多载也不见有外客至,今见同道,却是分外亲近。”
张衍微微一笑,抬手道:“原来尊驾便是此地之主,失礼了。”
那道人忙还礼道:“不敢。在下金火都。为此地宣照宫宫主,若不嫌弃,请来敝处一坐。”
张衍客气几句,便随他到了那巨木中一座高阁之中。
许是久未见得外间来人。待坐定下来。奉上茶水后。金道人便迫不及待打听起陆上之事来。
张衍见他所问皆是些无关紧要之事,倒也无有什么隐瞒,便将此时东西两洲情形大致说了一遍。
金道人待听得东洲之地眼下正起大劫。玄魔相争激烈时,却是连连嘘叹,道:“幸好先祖有远见,不往东去,而是在海上立派,避开尘劫纷争,不然也要卷了进去。”
张衍奇道:“听金门主一言,贵派莫非也是上古之时那西洲宗门?”
说及宣照宫的渊源,金道人脸上却现出些许自傲,道:“当年我宣照一门也是西象洲中大派。道友自西洲而来,想是也见得那处地残灵绝,当年劫起之后,我金氏先祖并未随众去往东洲,而是携门人弟子往这海上来,在此另立门户,由此代代相守,至今也有万余年了。”
张衍也是点首道:“能在浑洋之中立派,传承万载,贵派之祖,当是一位大勇大智之人。”
金道人闻得此语,不知想起什么,脸上露出了惭愧之色,叹道:“可惜后人却不争气,枉费了先祖一片苦心。”
张衍讶道:“这又如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