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恰恰轮到苍梧山为法会东主。
而法会之所以名称用“玄文”冠之,那还是因为蚀文的缘故。
自开天辟地以来,山川地表经过亿万载自然演化,日晒风蚀之后,在其上形成广大深远的经纬图形,其中暗含的天地玄机,经过上古道德之士演算整理之后,才逐渐形成这修道者所独有的典籍文字。
传说上古之时,修道者仅仅依靠参悟蚀文,便能进窥大道,白日飞升。
尽管这只是传言,但也足以说明蚀文是大道之基,若是通解蚀文,则仙门在望。
古时修士修道,皆是先学蚀文,再修玄法。
只是这方法修道缓慢无比不说,你是否有所成就还完全取决于在蚀文上的天资。
所以自玄门世家逐渐崛起后,玄门弟子便不在遵循这一路数,盖因为他们初学道时便有长辈师门提点。不但自己能少走歪路,而且也根本不必去细细琢磨蚀文,只需要依照师长指点按部就班,不但基础牢固,而且不虞行差踏错,等到功行渐增,再回头补读蚀文,那自是高屋建瓴,举手而为之了。
这也是艾仲文认为张衍出身不简单的原因之一,非世家出身的修士,有限时间拿来修道还来不及,哪里会花更多时间去学天书一般的蚀文?
可以说,像张衍前身这样一步一个脚印精研蚀文的那是绝无仅有。
而如今,在玄文法会上比斗推解蚀文,已经成为玄门世家之间衡量自身家门高低底蕴的手段,再不复昔日修道之用。
艾仲文暗中看了看张衍脸色,见他嘴上说得可惜,但似乎又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一时间猜不透他心思,试探道:“不瞒师弟,我今日来,正是有意邀请师弟同去赴会,以师弟在蚀文上的造诣,岂能不在法会上一展身手?”
张衍望了一眼艾仲文,笑道:“既然艾师兄邀我同去,师弟我岂有推脱之理?”
艾仲文松了一口气,他摸出一块铜牌,双手奉上,道:“此是法会信物,持此物可入山门。”犹豫了一下,他又拿出一瓶丹药摆在案几上,拱手道:“这是一瓶顺气调脉所用的‘正源丹’,内有天罡之数,乃是卞师兄的赔礼,还望师兄收下。”
说罢,不待张衍开口,他再次一礼,道:“卞师兄与我也有些交情,前些时日是他孟浪了,恶了张师兄,托我再三致歉,还望师兄海涵。”
张衍闻弦歌知雅意,哪里能不知道艾仲文的打算?不过先前拿了对方的一本道书,现在自然是要投桃报李,他默然片刻,故意叹了一声,道:“此等小事,我早已不放在心上,那日只是不忿这卞桥明明输了还要拿胡师兄出来压我。”
艾仲文笑道:“以师兄身份,何必与这等奴仆一般见识。”
张衍“唔”一声,这才把那页经诗拿了出来,交予艾仲文。
既然目的已经达到,见天色已晚,张衍又有送客之意,艾仲文也不便多留,再攀谈几句,便告辞离去。
送走艾仲文,张衍回到洞府中,他拿出铜牌看了看,以他的定力,也不禁面露喜色。
艾仲文哪里知道,这玄文法会才是他的目的所在啊,可以说,张衍之前做了那么多努力,就是冲着这个法会去的。
只是,法会不是什么人都能参加的,他就算想去,也要有人引荐才行。
他一个记名弟子,一无人脉,二无修为,之前之所以表现得那么高调,完全是想用在解读蚀文上的出色能力作为敲门砖,进而获得参加这次法会的资格。
一旦在法会上扬名,其意义与之前是完全不同的。
说白了,以他现在的身份,哪怕名声再响,也只是在记名弟子之间响亮一点罢了,或许偶尔会有艾仲文那种人比较赏识他,可那些入门弟子却不会真正对他高看哪怕一眼。但如果在法会上那就完全不同了,那可是十六大派的精英弟子汇聚一堂,不客气的说,或许将来各大派的长老掌门都可能从这些人中间出现,影响力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一旦在法会上扬名,观中上师要收入门弟子也要先考虑到他。
一直以来的目的眼见得以实现,此刻张衍心情大好,拿出艾仲文变相送他的《临耀问法》翻看了起来。
哪知道一看之下,却大为吃惊。
原来这本《临耀问法》正是《心问十篇》中的一篇,里面的内容就是涉及到筑元最后一步“元成入真”的,可谓字字珠玑。
显然是艾仲文看到他的修为已经跨到了“元成入真”的门槛上,所以特意送了这么一本道书以示诚意。
张衍不由苦笑,玄门世家果然底蕴深厚,这样珍贵的道书张衍以前想也不敢想,机缘巧合下才偶尔得到一本,他们却是随手送人。或许对他们来说不值一提的道书,在他这等弟子来看却是真籍宝录。
只是不久之后,这本道书却看得他有些皱眉。
其中的蚀文倒是难不倒他,但是其中有许多代指的玄门术语,张衍虽然略微知道一点,但他并不是正宗玄门世家出身,看着就有些吃力了,比如其中有“斗参,瑞”一语,“斗参”,他知道是一种这在主脉上的行气术语,气起气落一般有三种方式,而“瑞”想必就是专指其中一种,但问题是他怎么知道是哪一种?
这又不是可以轻易尝试的,一个不慎就极容易出现差池,所以这本书到他手中有也等于无用。
可是他如今却又不能不练。
他不能保证艾仲文的心思是不是真的那么简单,如果真有暗含有试探的目的在内,只要自己没有领悟参透,那么无需看修为,只是对答一番就会被看出底细。
而他想参加法会,迟早是会与艾仲文再次碰面的。
站起身来,他来回踱了几步,眼中神光一闪,重新坐下,将袖中的残玉拿了出来。
玉中的分身和他一般无二,先前他也尝试过修炼,但修炼分身并不能使得他自身的修为提升,后来他的心思都放在了解读蚀文上,所以也没有再继续深入下去,现在回过神来一想,他脑海中不禁捕捉到了一丝灵光。
将心思沉入残玉,他意识与分身合二为一,按照《临耀问法》的口诀修炼起来,起初两个关口顺利而过,而到了第三个关口的时候,气息才引入一条经脉,猛觉心口一疼,身体顿时一麻,变得动弹不得,立时知道这是走岔气脉了。
不过他却丝毫没有气馁,反而大觉振奋,这证明他先前的想法是可行的!
这不过是个分身而已,丝毫影响不到他的本体,即便练岔了又如何?大不了从头来过!而且玉中世界是现实世界的十倍,他大可以在玉中将功法摸透,然后再去本身上修炼。
张衍定了定心神,将走叉的气息重新退了回去,准备再试。
只是轻易做出这一步后,他便又有了新的发现。
既然可以将气息退回,那即是说,这具分身的状态完全是靠他自己的意念说了算?
有了这个想法后,他好奇心大起,试着直接操纵分身的修为。
果然,随着他意念转变,这具分身顿时变得丁点修为也无,与一个普通人无疑;而下一刻,分身的修为又再次提升,眨眼间跳过入门道基,直入筑元,又回到眼下自己的修为上来。
他试着再往前一步,却再也不能了。这说明分身只能演化至他如今所能达到的修为,不过对他来说,这已是不小的惊喜,这意味着今后哪怕没有老师指点,也能靠自己摸索出一条修行大道出来!
第九章 丹心凝气,暗潮渐涌
有了残玉相助,这篇《临耀问法》中的难题迎刃而解。
之后,张衍在看到诸如“横明,亢”“转宿,铮”“步虚,顺”等玄门术语的时候,无需再去费劲心思琢磨,而是直接在玉中“以身试法”。
不过他也不是一味依仗残玉,每次遇上不解难题,总是先结合胸中所学先推论一番,再到玉中印证,一来二去,他也逐渐摸索出了一些门道,对这些道诀术语的领悟日渐加深,甚至有时候不用残玉他也心中也有几分把握。
不用五天时间,他非但将整篇法诀参悟的七七八八,就连各种玄门世家所用的术语也明白了个大概,可以说是大有斩获。
这也让他感到,这块残玉无疑堪比神物,当日又是随流星坠落在地,来历肯定大不简单。
此时他又突发奇想,这玉中原本空空荡荡,除自己分身外虚无一物,可既然“分身”可以随着自己意念有生死消长的变化,那么自己身边物件是否也能在这残玉中存在和变化呢?
这个想法并不是异想天开,更不是无中生有,依据就是他的玉中分身不是赤身裸体,而是身着衣物。
这件衣物的样式就是他经常穿戴的一件,既然能有衣物,那岂不是说明其他东西也是可以存在?
想到这里,他伸出手做捧书状,意识中默想那本《临耀问法》,只是还没等他弄出个究竟,就突觉胸中烦闷,意识一阵恍惚,居然直接从分身里退了出来,重新跌回到了本体中。
张衍蓦然睁开双眼,一时间,只觉头疼欲裂,背后汗如雨下。
他不由暗吃一惊,自从练气修道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赶忙内视默察身体,发现自己好像过度劳累了一场,不但神魂疲惫,而且内气耗损严重。只一想,他便猜出这是自己试图在玉中变化出道书所导致的。
他点了点头,看来这种尝试不论是否可行,都不是他眼下能做到的,不过他也并不沮丧。
成,固然可喜,不成,也无需在意,一味强求,反而落下心障。
他道心圆融,拿得起,放得下,转瞬间就将这件事抛在脑后。
自案几上把那瓶艾仲文送与他的“正源丹”拿起,扒开瓶口,在手掌中倒出一粒,只觉一股清香随之沁入鼻端,胸肺间顿为之一畅,心中明白丹药不同寻常。即刻张嘴吞服下去,默坐片刻,等到丹力化开后,一道暖融融的热流在内腑中发散出来,浑身舒畅不已。
大凡这种丹药服下后还要行功运气,引导丹力流转全身,否则丹力一旦淤积,反而会伤及自身,他不敢怠慢,即刻入静打坐。
半个时辰之后,他功行圆满,此时疲惫之感尽去,全身内气鼓荡,元根饱满,神气之充盈,竟然堪比他平日打坐一夜!
张衍暗暗吃惊,原本他就知道丹药对修士的颇有助益,没想到效果如此不凡,以前自己还是小看了丹药的作用,难怪那些玄门世家的弟子一个个都是筑元有成,恐怕除了有上好道籍,也有丹药辅佐之功。
可惜的是,他手中丹药稀少,今后只能在关键时刻吞服,不能随意浪费,心下暗自打定主意,看来以后要多多注意丹药的搜集,有机会绝对不能放过。
不过张衍并不知道,这瓶“正源丹”在玄门世家也算的上是上品了,是艾仲文怕他不肯归还经诗,又想刻意结好于他,所以自己主动送出的,要是艾仲文知道张衍把他好心好意赠送的丹药当成大白菜一样看待,恐怕是要憋闷到内伤了。
张衍在洞府中苦修的同时,苍梧山主峰浩觉峰一处凉亭中,周子尚正听着下人打听来有关于他的消息。
“这么说,近来张衍在苍梧山上解读蚀文,如今已是三观闻名?”
一名模样精明的仆从低眉顺眼的回答道:“禀公子,正是如此。”
周子尚凝眉不语,他此时的想法与艾仲文惊人的接近,他并不信张衍能靠自己能解读蚀文,判断必定有人在背后指点,这个人不是善渊观中的执事道人,就是那个怂恿他上山的高人,心中不由有了深深的顾忌。不过那名高人既然不曾把张衍带在身边秘授道法,那多半是后者居多了。
“如此一来,这张衍更是轻易动不得。”
他自忖处理这件事不能莽撞,定须另用手段,不过张衍再怎么样,也只不过是一个下院弟子罢了,他有的是办法让他乖乖俯首帖耳。
他带上山来的三名家仆一直在两侧恭恭敬敬的等候,其中一身壮体肥,管家模样的人上来小声道:“少爷,需不需小的……”他脸上的横肉一抖,做了个手抓的动作。
周子尚一挑眉,摆手道:“不妥,我周子尚也是修道之人,怎会出这种下乘手段?”他旋即自信一笑,道:“不过我周子尚既然来到苍梧山下,又岂能空手而回?汝且看好,不出三月,我必叫张衍乖乖下山!”
今次他带上山来的几名仆从都是有见识的,听他这么说,虽然纷纷出言附和,但心中都是不解,不知道自己公子信心从何而来?
周子尚微微一笑,并不解释。
枯坐半个时辰之后,一名道童从山道上走下来,他匆匆来到周子尚面前,不敢多看,恭敬一礼,道:“不知是哪位贵客莅临敝观,观主请贵客进观一叙。”
周子尚站起身,理了理身上衣冠,神情略显倨傲,点头道:“前面带路吧。”
道童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观主突然命他下山迎接一位贵客,哪里敢多说什么,侧着身子作势一引,老老实实在前面带路。
善渊观观主或许别人难得一见,但以周子尚的修为,只要往这里一坐,放出气机,无需多说什么,对方必生感应,作为玄门同道,无论如何也会请他进去见上一面。
上山脚程略慢,大约一个时辰之后,主观前巨大的玄文石才映入眼帘。
无需通报,道童领着周子尚径直步入山门。
善渊观依山势呈纵轴排列,过了山门之后,一侧有魏朝开平初年才立的玄武碑,两侧林荫密密,古木森森,沿着方石路一路向前,分别通过道德殿,静清殿,三明殿三座大殿,进入后观。
此时面前是一处卵石铺就小径,两侧布置有不少盆栽青藤,看上去趣意盎然,一派仙家景象,周子尚却无意观看,跟着道童来到浩觉峰地势最高的渡真殿中。
一跨入大殿,就见一个白发白须的老道盘膝坐在正殿的蒲团上。
老道双目微微睁开,拂尘一卷,道:“原来是玉霄派同道,贫道稽首了。”
周子尚也不回礼,开门见山地说道:“今有一事劳烦道友。”
“道友”二字入耳,又见周子尚态度不恭,老道的眉毛微不可察地耸了耸,缓缓道:“还请尊驾明说。”
周子尚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说道:“在下定阳周子尚,观中记名弟子张衍乃是在下姐夫,只因家中之事互生龃龉,因此负气上山,今日便是来带其下山。”
老道嘴唇蠕动,面无表情地说道:“观中弟子修道,但凭道心本意,机缘灵性,老道从不强求。”
这句话看似答非所问,其实关键在“道心本意”上,他的意思很明白,只要张衍不愿意,是不会强逼他下山的。
周子尚微微一笑,这个结果早在他预料之中。
“既如此,那么请把这本道书转赠于我家姐夫,想来道长不会拒绝吧?”周子尚双手托出一本薄薄绢册,递到老道跟前。
老道目光一撇,“玄元内参妙录”六个字一入眼,他眼皮便微微一跳,沉吟半晌之后,这才伸出手去将道册接过,淡淡道:“如此,就由贫道转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