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一个胖大妈打完招呼,顾玙在一座小院前停了下来。院里是三间旧瓦房,正中堂屋兼着厨房,左右是东西屋。院子中间则是条碎砖路,两边种着几排葱。厕所和杂物房各在边角,房根下还堆着一些劈材和玉米。
在这里生活,基本就不用锁大门,他把车停好,就进了屋子。今天会比较轻闲,茶叶蛋还够明天的量,玉米在山上现烀,都不用准备。
他随便洗了洗,就翻出账本开始记账。
随着天气转暖,旅游项目逐渐回温,凤凰山的游客也明显增多。最近的生意都不错,每天大概有八十块的纯利,粗略一算,这个月能赚到两千多。往后更是旺季,能涨到四五千。
顾玙心中欢喜,刚把账本收起来,就听外面有人喊:“哥,我妈让我给你送饺子了!”
接着门帘一挑,进来一个大眼睛的小姑娘,简单干净的衣裤,脸蛋很圆。她手里捧着一碗饺子,还冒着热气。
“来来,给我!”
他连忙接在手里,把折叠桌放好,问:“你们这么快就吃完了?”
“他们没有,我吃完了。”
“又减肥啊?”
“嗯嗯,你看我的脸。”她扯了扯自己的胖脸。
“啧,跟你说过多少次了……”
顾玙坐在炕沿上,教育道:“你这才叫可爱呢,别跟你班上那帮锥子脸学,知道啥叫元气美少女么?”
切!
小姑娘撇撇嘴,不以为然,可随即又坐在对面,似有所求,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特可怜。
“玩吧玩吧!”他无奈。
“嘻嘻,谢谢哥!”
妹子颠颠的凑到电视旁边,那里有张桌子,桌上有台老式的笔记本电脑。她熟练的摆弄着,不一会,就听各种软件的提示声倍儿巴乱蹦。
“……”
顾玙摇摇头,夹起个饺子一口就塞进去。
这小姑娘叫方晴,那位胖大妈的女儿,十五岁,马上就要中考。妹子活泼爱玩,尤其是上网,但以她的家庭环境不可能买电脑,就经常鬼鬼祟祟的过来蹭网。
而这台笔记本,还是顾玙考上大学的时候,爷爷送给他的礼物。
饺子是白菜猪肉馅的,整整一海碗,年轻人食量大,消灭干净不费吹灰之力。她那边玩,他这边吃,约莫四十分钟左右,方晴回头瞧了一眼,才恋恋不舍的站起身:“哥,我回去了。”
“嗯,帮我谢谢婶儿。”
小姑娘拿着空碗,顾玙送他,到堂屋的时候忽道:“哎,等会儿。”
说着,他摸出钥匙,打开西边屋子的门,推门而入。方晴特好奇,从她有印象起,这间屋子就锁着,也不知里面藏着什么。
不多时,顾玙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香盒,道:“最近蚊子多了,这个给你。”
“啊,我妈正想要这个呢,我差点忘了!”
方晴晓得这东西的神奇,每晚点上一支,蚊虫尽散,还没有烟味。
顾玙送她到大门口,才抹身回来。收拾完饭桌,他随手打开电视,一屁股坐到电脑前。
“那些美如朝霞的丝绸是无知的桑女们日夜苦熬,几乎熬瞎了眼睛才赶制出来的。那些华贵富丽的熊皮,是粗鄙的猎人们在酷寒的大雪中,埋伏几天几夜才捕捉到的。那些价值连城的鲛人泪……”
电视里传来几句对白,他一听就蛋疼,吐槽道:“一打开全是季冠琳。”说着扭头瞄了一眼,又补了一句:“还有特么的大平眉!”
他懒得看,坐正身子点了几下鼠标,敲入帐号,又是一点。
网页慢慢刷开,显出一个手工制香的交流网站,规模很小,是一群爱好者自己筹建的。他多半时间潜水,偶尔冒头,是站内公认的大触。而看那些小伙伴为了某个香方或某些配料比例撕来撕去,也成了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他进入论坛,刚好见个新帖发出来,点开一瞧:
“啊啊啊啊啊!千万不要以为香瓶的密封性够好就可以不用防虫了!刚入手的上好玫瑰,两天就被咬的千疮百孔,丢也不是,留也不是,啊啊啊,我的心在滴血!”
下面,便是那包玫瑰的尸体配图。发帖者叫“大力出奇迹”,是个很活跃的萌妹子。
顾玙闲来无事,抬手就敲了几句:“花草类的香料容易生虫,你可以在瓶子里放脱氧剂,在外面放一些零陵香。”
过了会再一刷,那妹子居然速度奇快的跟贴了:“啊,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云深大大竟然翻我的牌子了!!!!”
好吧,他的ID就叫“云深不是处”。咦?貌似污了点。
“呵……”
顾玙笑了笑,倒是没再跟帖,下一秒却听“滴滴”声响,忽然来了条站内短信:
“上次的醒神香用完了,我再订一盒。发信人:小斋。”
此人也是老站友,俩人算聊过几次。前阵子,她无意间提及自己精力昏沉,顾玙就要了地址,送了一盒醒神香。
本意是送,不想对方发了个红包,他正需要补贴生活,所以也没矫情。俩人互加了好友,但对彼此不甚了解,只晓得她的名字叫江小斋。
“水接西江天外声,小斋松影拂云平。何人教我吹长笛,与倚春风弄月明。”
小杜的一首感怀,大概如是。
“好的,邮寄之前告诉你。”
当即,顾玙回了条短信,那边没什么动静,但过了几分钟,就听手机提示,赫然一个200块的大红包。
“……”
他抿了抿嘴,姑娘是真爽利。
就这么看,好像赚钱很容易,其实不然。手工香程序繁琐,时间漫长,光窖藏就得好些天,根本不符合快节奏的销售策略。
所以他开不了网店,只能私人接活,接一份做一份,小众的不能再小众。
第四章 顾玙(下)
其实说起来,顾玙没什么故事可讲的,大概是一个留守儿童父母双亡,由爷爷抚养成人的苦逼经历。
爷爷不是本地人,八十年代才到此落户,不会种地,却做的一手好香,除了自己售卖,便是提供给凤凰山上的紫阳观。
不过后来,道观的商业开发越来越好,手工制香满足不了需求,就转向了一家制香厂。那种又直又长又粗的大香,一柱就敢卖九百块。
顾玙从小就学了这门手艺,也是真心喜欢,修炼的颇有道行。他读书刻苦,懂事勤奋,考上了省城的大学,但念了两年后,爷爷忽患重病。
没多做考虑,他便辍学回家,贴身照顾。不过很可惜,积蓄花光又欠了点外债,爷爷还是去世了,只留下这座小院和一屋子的香方。
唯一幸运的是,他没碰到什么狗屁倒灶的争端,挺顺利的继承了遗产。
以顾玙的情况,其实很尴尬,没念完书的大学生,还不如一个大专甚至技校生实在。白城是小地方,工作本就不多,稍微像点样的他都去不上。
思来想去,丫把心一横,干脆当起了山民小贩。有地方保护,成本低廉,只是受苦。
受苦不怕,挺着,白天上山,晚上打零工,到现在有一年多了。不仅还清了债务,还攒下了一点点钱。
“嗒嗒嗒!”
墙上的挂钟就像缺了油的机器,不甘不愿的走着针。顾玙关了电脑,到厨房接了盆水,便开始洗手。
他的手指修长,指甲剪的十分整齐,没用香皂,就在水中慢慢揉搓着,似要把每一寸的皮肤都要洗净。
之后,他才推开那间屋子的门。
灯光一起,仿佛照亮了另一个世界,整齐,紧凑,还带着别样的神秘感。三面都是硕大的木架子,上面摆着瓶瓶罐罐,每样贴着标签,足有上百种。角落还堆着两个大箱子,正中是方桌,满是奇奇怪怪的工具。
这便是顾玙的工作室,从未让第二个人进来过。
小斋订了醒神香,他得尽快做出来。所谓醒神香,就是能清心醒脑,集中注意力,属于类药香的一种。
制香最好在夜晚,不打扰别人,也不被别人打扰。据说香有十德,感格鬼神、清净身心、静中成友、尘里偷闲、能拂污秽等等。
静,是根本。
顾玙在木架前转了一圈,取下几个瓶瓶罐罐,然后往桌前一坐。这一坐,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变化,沉静,专注,还有那么一点点浪。
哦,浪静风恬,泛轻舟去的浪。
若按网上的说法,制香就是烧钱,因为几乎每一种都会用到沉香和檀香。这俩货贵得吓死人,而且还不真。
但他继承的是爷爷的香方,似乎传自一个很独特的派系,老爷子又加以改良。这些方子很少用到沉、檀,以常见的材料居多。比如醒神香,就是用石菖蒲、苍术、薄荷、夜交藤、白豆蔻、冰片,外加凤凰山上的一种圆叶草配制而成。
除去前期繁琐无比的香粉炮制,制香大概分为:调泥、成型、理型、阴干、窖藏五个步骤。那些罐子里都是做好的香粉和粘粉,所以他就直接调泥。
简单讲,就是用粘粉混上香粉,像和面一样揉成均匀的一团。粘粉多用榆树皮制成,无异味,粘性也好,但不能多放。
像庙里的许多线香,烧完了香灰蜿蜒不断,就是粘粉放多的缘故,这是劣香。
顾玙先取了一只瓷碗,放入配好的粉,一点点加水,一点点搅拌。直到水净,粉就成了一坨面团样的东西。他再用勺子反复从四周往中间叠压,将面团充分调匀,加强密度。
到此都很简单,下面才是关键的一步,成型。
如果是做线香,现在的人为了偷懒,多把香泥塞进针管里,然后一条条挤出来。这种实际是劣香,因为挤出来的香条内部不密实,烧起来的烟会比较大。
好的方法是用手搓,配制香料和搓制线香,这两者便是制香最大的道行。
“呼……”
顾玙坐在灯下,深呼吸了一口气,整个人愈显沉静。他扯了一小块香团,放在木制的案板上,用一根手指竖着开始揉搓。
千万不能横着搓,竖着可以调整香条的走向和粗细。
他神情专注,全身心都在那根手指上,不是看,而是感受。感受着那一小块香团慢慢伸展,变细,延长……就像用自己的意念控制一样。
这种感觉很微妙,练过太极的都知道听劲,搓香也类似,让手指的皮肤去“听”香团传来的力道和反应。
有句话讲:搓香便是调心。
总归还是一个静字。
时间一点点走过,夜色深沉,顾玙终于起身,吐出一口长气。费了半天劲,一共搓成了十五支,长约十厘米,有牙签粗细。
他把香条切整齐,放在平纸上,再盖上几张白纸,这样阴干的会快一些。
等到明日,香条彻底干透,再送到院里的小窖藏放。大概要半个月的时间,各种香料的味道才会融合,烟火气减小。
这才是第一批,要知道,他可是要做六十支的。
所以说,为什么手工制香的人不多了,就是因为太耗精力,合不上。
…………
当夜,顾玙一共做了三十支,睡得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