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丈之外的血泊中,躺着一个妇人,怀中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娘儿俩早已魂归天外。而她布满血污的脸上,竟然带着一丝莫名的笑意。那是慰藉,还是解脱?
无咎怔怔然而立,久久之后,才艰难地叹了口气:“只是个孩子……”
自从家破人亡之后,他最看不得没娘的孩子。而那孩子虽然依偎在娘亲的身边,又能如何呢?一群逃难的边民而已,只因冲撞了大军而不得不成为了祭品!
祁散人走了过来,犹在若有所思,眼光触及四周,连连摇头不已,转而后退几步,又回首问道:“公孙将军,是否触景生情而于心不忍?”
老道言语调侃,又不无用意!
无咎没有吭声,轻轻扔了木偶。
木偶滚动着,恰好落在那孩子的小手边。又是一阵风沙掠过,无边的寒意令人难以承受。
“卑贱的生灵,已然如此的脆弱,却天灾**不断,尚不知此战过后,又该多少孤魂葬身边关!”
祁散人感慨了一句,又道:“愿公孙将军,一战成名!”
无咎伸手扯住扬起的袍子,转而看向远方。
茫茫的夜色下,那一堆堆的篝火,像是黑暗中祭台的烛光……
祁散人有些不耐烦,催促道:“行啦,快将余下的《万兽诀》拿来,其中祭魂一段有所残缺,我琢磨了几日才有察觉,哼!”
老道早已看惯了某人的惫懒纨绔之风,而如今对方变得深沉起来,或许在他意料之中,却又难免有些担心。古之成大事者,自然少不了超世之才与坚韧不拔之志,而为人还须洒脱,方能不失豪情而有所担当!
无咎伸手左手,递过去一枚玉简。
祁散人抓过玉简转身就走,不满道:“枉我老人家为你疗伤,你却暗留一手,哼……”
无咎看着空空的手掌,随即慢慢跟着老道的背影走下山坳。
体内伤势的好转,当然要得益于老道的悉心照料。不过,他冤枉了自己。虽经传授而懂得了神识拓印之法,一时不够娴熟,奈何逼迫太甚,只得先行尝试着拓印了半篇《万兽诀》。如今有些心得,总算是应付了差事。
无咎返回营地,四下查看了一遍,随后与宝锋等人交代了几句,便返回帐篷睡觉。
祁散人依旧坐在地上,饶有兴致地琢磨着手中的玉简。
四更将过,号角吹响。
熟睡中兵士们慌忙爬起来点火造饭,再又收拾行装。五更未至,各营急急启程。
姬魃带走了大半的人马,留下来的乃是少典所属的后军。近十万之众举着火把行走在黑暗中,人叫马嘶、车轮滚滚,便如蜿蜒的火龙撕破夜色而一路往北。
晌午时分,大军歇息片刻继续前行,直至暮色降临,这才就地宿营。而疾行一日的兵士们早已是疲惫不堪,有的干脆一头趴在地上不肯起来。宝锋与几位老兄弟则是一个个拳打脚踢,唯恐手下的兄弟受了风寒。待点燃篝火,吃喝过罢,各自歇息,打鼾声响成一片。次日五更,又是匆匆拔营赶路。
当前方出现一道宽阔的山谷,已是第三日的午后时分。而疾行中的大军并未放缓脚步,反倒是直奔山谷扑去。
号兵传令:有熊前军,正在攻打始南城,后军各营,务必据守始南谷的各个隘口加以策应……
第一百五十三章 始南城下
一道峡谷的尽头,拥挤着七八百个疲惫不堪的兵士。
眼前乃是一片山谷,不下数百里的方圆。其中土山纵横,沟壑无数;即便稍显平坦,却又起伏不平。随着寒风掠过,阵阵尘沙飞扬。漫天的荒凉之中,仿若有莫名的杀机在蛰伏、潜藏,只等待着疯狂的那一刻,只等待着杀戮的那一刻!
此处,便是始南谷。再去数十里,则为始州国所占据的始南城。
三日之前,姬魃带着二十万大军长途奔袭。三日之后,姬少典麾下的十万人马接踵而至。而始南城战况如何,未见分晓。于是姬少典马不停歇,直奔始南城扑去。要知道姬魃早已抢先一步,若是再被他独占了功劳,所谓的王位之争,亦将就此分出输赢。
不过,姬少典虽然忙着争功,却也没有忘留下两万人,以便据守通往始南谷的四处要道。而破阵营则被分到了最西侧的虎尾峡,也是最为偏僻的所在。且不得军令,不得后退半步,否则全营连坐,人头落地,等等。
烟尘尚未散去,战马犹在嘶鸣,诸多大车堵在一起,破阵营的战旗呼啦啦迎风作响。
无咎骑在马上,裹紧的战袍露出一张脸,犹自眯缝着双眼,默默打量着山谷的情形。
祁散人跟在一旁,自言自语:“如此甚好,至少免了杀戮……”
而左右的兵汉们却是愤愤不已,各自嚷嚷着——
“各营前去立功,而破阵营却要留守后方,此番岂不是白跑了一趟,欺负人啊!”
“我呸!早知如此,说啥也不来了!”
“娘的,接连跑了三日,累死老子了,瞧瞧,靴底都磨没了……”
“想我破阵营亦曾纵横沙场威风八面,如今却兵寡将微而大不如前,无非充个人数而已,奈何……”
“虎尾峡地处偏僻,也算是易守难攻之地,即便有所意外,也不会遇到始州国的大军,且撑过几日,回家抱孩子去!只是无缘军功,叫人郁闷……”
“唉……”
众人虽然牢骚满腹,倒也情有可原。大军顶风冒雪长途奔袭,定然打得始州国措手不及。而眼看着立功在即,却只能袖手旁观,换成是谁都不乐意,更何况还指望着赚取功勋而养活家小。
而主将始终不吭声,众人也只得闭上嘴巴静候吩咐。
宝锋与几个老兄弟拨转马头到了无咎的面前,举手致意:“还请公子下令……”
无咎还在冲着远方默默出神,闻声回过头来,不解道:“如何下令?”
这位破阵营的将军,虽自诩熟读兵书战策,却从来不理军务,早已成了一位撒手的将军!
宝锋见怪不怪,分说道:“此处已是战场所在,不容懈怠!”
无咎的眼光掠过众人,微微点了点头:“嗯,宝大哥便宜行事!”
不管是宝锋,还是刀旗、马战铁与吕三等诸多兵士,皆盔甲不整,满面灰尘,嘴角干裂,神情疲惫。连日行军艰苦,可想而知!
宝锋也不推辞,在马上直起身子扬声命道:“就地扎营,探马巡弋,但有号令,相机而动!”
众将士听命,一阵忙乱。
峡谷虽然不大,却也有数十丈的长短,左右则是高矮不等的土山,形同一道屏障挡住了始南谷。由此往东,另有三处来往的必经要道,均要宽阔通畅许多,彼此相隔二三十里,各有数千、或是上万兵士驻守。相对于摆兵布阵,偏僻的虎尾峡根本不利于交战。在此处驻军,不过是为了防患于未然。也就是说,姬少典根本没将破阵营的这七八百人放在心上。
无咎打量着峡谷两侧的土山,又回头看了眼前方的山谷,突然出声道:“且慢……”
正当众人忙碌的时候,从不插手军务的将军发话了。
“将大车卸下货物尽数摆在谷口之外,前后三道围成阵势;再将土石堵住通道,仅留一马之隙便可;营帐相隔百步,粮草辎重与战马另行安置;两百兄弟扼守要道,余下的兄弟上山左右策应……”
“公子!大军攻势正盛,你我缘何摆出守阵?”
宝锋很是不解,出声询问。忙碌的众人各自停下,一时没有主张。
此前的阵势,便于听从号令而随时出征。公孙将军却要封死峡谷,摆明了不想往前半步。而兄弟们参战心切,还想着意外的收获呢。
祁散人在一旁瞧热闹:“主将无能,累死三军。”
无咎迟疑了片刻,转而摆手:“不得啰嗦!”
他驱马返回峡谷,抓起马鞍上的那把黑剑跳下马背。山北形同峭壁,南端则是地势稍缓。
他脚尖点地纵身跃起,三两下便爬上了西侧的土山。
他平日里很少发号施令,也从无将军的派头,如今却是一反常态,身手矫健异常,浑然便似当初痛殴铁骑营时的果断,且颇为洒脱不羁。
宝锋只得吩咐兄弟们依令而行,峡谷中再次忙碌起来。
峡谷两侧的土山不过百丈高,山顶的四周覆盖着积雪,人在山顶之上,顿觉狂风扑面。
无咎独自站在土山顶上,手倚长剑,任凭战袍披风高高卷起,只管冲着北方默默眺望。
清冷的天光下,山石丘陵交错纵横,风沙肆虐中,满目的荒凉。神识的尽头,隐约见到大队的人马正在慢慢消失。再远处便该是始南城,而战况如何至今不明。
……
开阔的山坡上,大队人马蜂拥而至。
数千铁骑簇拥的王旗下,金盔金甲、胯下黑马、火红披风的姬少典便如众星捧月一般显得极为醒目。而他赶到此处,竟然有些焦急,一边策马奔驰,一边与左右的紫鉴、紫元两位供奉出声询问。
数里之外的山谷中,出现了一座土城。其夯土为墙,左右三十余里,角楼拱卫,城池森严。且城墙之上,还飘扬着始州国的战旗。
毋容置疑,那便是始南城。
不过,正中一道门楼早已坍塌半边,且浓烟滚滚,火光冲天。而左右的城墙附近,还散落着毁坏的木梯、木楼、石机等攻城器械。四周则是堆满了死尸,满地的狼藉。
据两位供奉所说,姬魃的大军已攻入城中,敌我巷战正酣,双方胶着不分。只怕明日清晨时分,便可夺取全城而立下大功。
时不我待,绝不能将功亏一篑!
姬少典抽剑出鞘,奋力往前一指:“毕功于一役,杀——”
数千铁骑一马当先,数万兵士紧随其后。还有上万部落的汉子,更是奋勇争先。
须臾,大军穿过城门涌入城内。
抬眼看去,偌大的始南城好像已被血火吞没。那断壁残垣,成堆的尸骸,以及血水横溢的街道,还有随风漫卷的烟火,浑然一处人间炼狱。
两位供奉及时提醒,姬魃与王族长辈带着人马鏖战于东城。西城敌势稍弱,或许有机可趁。
姬少典不敢怠慢,带着麾下兵马直扑西城。当穿过成堆的瓦砾废墟到了西城,却见前方高墙垒砌,城垣坚固,且有修士巡弋,显然是有所防备。
浅而易见,始南国突遭偷袭,承受不住有熊国的强攻,于是只得放弃外城而固守内城。
见状,紫鉴、紫元踏剑而起。对方也是不肯示弱,城墙上出现两道御剑的人影,却又彼此遥遥拱手致意,似有约定,接着各自远远退后而袖手旁观。
仙门的修士,可以供奉于王庭,并匡正扶持一方,却不得动手参与凡俗刀兵之争。
姬少典知道仙门的规矩,命麾下各营攻打内城。
铁骑营闪开空隙,数千盾牌甲兵列阵而出,接着又是上万的壮汉举着刀枪,以及一架架攻城梯往前扑去。而这边尚未靠近,那三丈多高的城墙上突然冒出无数的人影。随即弓弦嘣响,箭如雨下。转眼之间数百汉子倒地,惨叫声此起彼伏,躲过一劫的兵士继续往前,谁料又是一阵箭雨瓢泼而至,其中还夹杂着火箭,与投掷的标枪斧头。
一个兵士腿上中箭尚未倒下,又被火箭射中胸口。他才将大声惨叫,已被标枪透体而过当场丧命。
四五个兵士躲在一排木盾下,尚自庆幸,谁料火箭落下,四周顿成火海。众人无处躲避,转身就跑,却相继中箭,接着一个个扑倒在地。
十余个兵士在躲闪之中好不易靠近了城墙,急忙举起木梯往上攀爬。几块大石头从天而降,木梯断折,血肉横飞……
不过一炷香的时辰,上万攻城的壮汉倒下了两三千。而有熊国的大军,依然没能靠近到城墙的百丈之内。
姬少典脸色铁青,下令继续攻城。
数千身着皮袍的汉子越阵而出,并推着载有木笼的大车,接着一起动手掀开篷布,上百苍鹰与数百灰狼从天上地下扑向前方。
各营的兵士趁机发动攻势,喊杀声震彻四方。
而城墙上同样出现了成群的部落汉子,各自一阵忙碌。旋即一只只兽皮扎成的鹞子带着烈焰飞上半空,继而又是数百个坛子落向地面炸开片片火光。随之弩箭、标枪、手斧与碎石,呼啸而下。
苍鹰折翅,灰狼送命,攻城的兵士又是成批倒下,残肢断臂血肉狼藉惨不忍睹。
直至夜色降临,火把点燃,有熊大军依然在狂攻不止,却依然难以靠近城池半步。
姬少典无奈之下,只得下令各营稍事歇息。他本人则是带着一众随从坐在废墟中的瓦砾上,任凭四周篝火熊熊,全无半分暖意,犹自神情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