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现身之后,躬身行礼,却无回应,彼此默默换了个眼色,然后相继出声——
“星云宗被我连番围剿,如今大不如前,理当乘势而为,不给苦云子喘息之机……”
“穆长老所言极是,还请宗主决断!”
被称作宗主的老者,对于四周的动静,好像是置若罔闻,只顾俯身查看着他的花圃。而身后的两人还要说话,他却摆了摆手:“穆丁、阿隆两位长老,不必多说。且将依附星云宗的仙门剪除殆尽,苦云子必有幡然醒悟那时!”
穆丁长老,应该便是那位白老者,他长眉微耸,斜眼看了看身旁的阿隆,稍加沉吟,不以为然道:“苦云子,在贺洲各地,暗中创立阵法,用意昭然若揭……”
叫作阿隆的中年人附和道:“苦云子是要将我贺洲拱手送人,我星海宗又岂能坐视不理。除恶务尽,当如此时!”
花圃前的老者却是头也不回,淡淡应道:“我自有决断!”
穆丁与阿隆面面相觑,却好像早有所料,各自躬身行礼,然后退入洞口而相继失去身影。
老者依然面对着花圃,欣赏着绝峰之上的这一小片的青翠。少顷,他俯下身子,轻轻采摘一株野菜,慢慢放在嘴里咀嚼。青嫩入口,稍显苦涩。而他却是绽开满脸的皱纹,仿佛回味无穷。便好像又回到了遥远的从前,有个翻山越岭的少年,于奄奄一息的绝望之时,遇到一簇能够果腹的野菜。如今他早已脱凡成仙,云游天外,却还是忘不了救他性命的野菜。于是便在峰巅云端,种下这一小片青翠。或为缅怀,或也是种无奈。
“万物养人,何故自轻呢……”
老者感慨之余,轻声自语,随即身影闪动,静静消失风中。少顷,他出现在一个巨大的洞穴之中。之所以称之为洞穴,只因脚下黝黑,且深不可测,前后左右百丈,浑似一个深渊洞窟。而头顶之上,则是四四方方,神龛供案俱全,分明一个大殿的模样。他默默悬空,低头俯瞰,旋即抬脚虚踏,暗空中浮现层层光芒涟漪,犹如水面泛波,却又威力莫名而禁制森然。转眼之间,景物变换,暗空消失,脚下凝实,方石铺地,神龛高耸。他已站在大殿之中,旋即拈须抬头仰望。
百丈大殿,空空旷旷。巨石堆砌的供案上,并排矗立着两座神龛。而神龛之中所供奉的神像,非人非怪,而是一黑一白两幅石雕,皆形状怪异而颇为罕见。黑者稍小,圆体之形,犹如黑色的日轮,孤悬长空。白者稍大,中空环状,与前者迥异,却又彼此遥遥对应。
在神龛供案之前,还有香炉,以及蒲团等祭拜之物。一个身裹兽皮的男子,赤着双臂,黝黑粗壮,满脸的胡茬,正在蒲团上静坐,忽有察觉,急忙起身行礼:“主人!”
老者兀自仰望着神龛石雕,微微颔:“蛟奴,殿内外有无异常?”
叫作蛟奴的男子极为恭敬,躬身答道:“两月前有个年轻人误闯此地,被青龙峰守山弟子斥退。除此之外,再无异常……”
老者稍作沉吟,回过头来:“哦,十二峰各有管辖,老夫从不过问。那个年轻人,姓字名谁,仅为误闯,还是另有缘由?”
蛟奴答道:“一个来自玄武谷的元天门弟子,叫作无咎,羽士四层修为,未见不良企图。不过……”他想了想,又道:“此子在青龙峰以灵药换取两百灵石,遭致同门的设伏算计。而两个筑基弟子,一死一伤,他本人却是冲出重围,安然无恙!”
“一个羽士四层的小辈,竟能以一敌众而全身以退?”
老者似乎有了兴致,又问:“人在何方?”
蛟奴如实应答:“本该当场严惩,被穆丁长老传话阻拦,如今囚禁在玄武崖的冥风口,三年后再行落!”
“穆丁?”
老者稍显意外,默然片刻,接着又问:“蛟奴,你可知星云宗,为何与我为敌?”
蛟奴低下头,小声道:“不知!”
老者抬手指向神龛中的石雕,叹息道:“一切都是为了这座圣殿……”他话说一半,欲言又止,满是皱纹的脸上,透着几分莫名的疲惫。
蛟奴拱起双手:“在下看守此地,不敢有一时懈怠!”
“嗯,老夫信得过你。且留意那个小子的动向,莫要让他死了!”
老者无意多说,吩咐一句,抬脚轻踏,大殿中顿时闪过一层光芒涟漪。与之瞬间,他已深入地下。而置身于暗空之中,又身形一顿,手扶长须,神有所思。
那个外家的弟子,叫什么?
哦,无咎。
毋庸置疑,此乃人族名讳。
之所谓,无咎者,无过也。而典籍又云,不节之嗟,又谁咎也?
此子倒也有趣!
不节之嗟,又谁咎也?
……
应该是秋季了吧?
算起来,又被囚禁了三个月,虽也艰难,却渐渐习惯了冥风的酷寒。只要收敛心神不失,反而少了几分痛苦。而皮肉的煎熬则是难以避免,好在每日只有四回,余下的时辰里,倒也不乏苦中作乐。
只是自从梳过头之后,再也见不到丑女的身影。而峰顶之上,并不寂寞。每日都有人陪,这不又来了!
无咎趴在青石上,斜眼看着两个走近的年轻男子。
冯田,与阿三。
冯田依然矜持高傲,却变得活泛许多。他在两丈外盘膝而坐,拱了拱手:“无咎师弟,你今日的气色不错!”
阿三则是背着双手,四周闲逛,黑瘦大眼的模样,透着惯常的精明:“无咎师兄,那个丑女为何不来看你?你连一个丑陋的女子都哄骗不得,有失威名啊……”
无咎吐出一口气,鼻尖的冰碴微微摇晃。他咧着嘴角,惨兮兮笑道:“嘿,两位倒是悠闲啊!”
两个月来,冯田与阿三日日前来陪伴。同门情谊,好像很不一般。
冯田的神色中稍显尴尬,分说道:“无咎师弟仅用两月,便从羽士一层修至四层的圆满,并以一敌众,扬名玄武谷。其中必有感悟,殊为难得。我与井三相陪之余,或能讨教一二……”
阿三趁机坐在一旁,不无诚恳道:“我的大哥、我的师兄,你我乃是瞰水镇的同乡,先后辗转于黑水泽、千惠谷,如今又成了玄武谷的师兄弟。你有了好处,不能独吞啊,切莫忘了兄弟,还请提携一把……”
这两人陪伴至今,总是在借机询问不停。用意无非一个,那就是你无咎的修为如何突飞猛进?若说没有奇遇,谁肯相信?
“提升修为,倒也简单!”
无咎好像无意隐瞒,随口应道。而当对面的两人凝神聆听之际,他又懒懒说道:“待我囚禁期满,自当奉告!”
冯田面带不悦,却又介于矜持,不便劝说,索性默不吭声。
阿三心有不甘,抓耳挠腮道:“哎呀,师兄你又借口敷衍。何必等到囚禁期满呢,或有转机也未可知……”他看了眼身旁的冯田,转而神秘兮兮道:“星海宗即将征讨忤逆的仙门,我玄武谷亦将随行。阿雅师叔让我转告与你,倘若立志参战,便能将功抵罪……”
无咎意外道:“何时动身?”
冯田不待阿三出声,抢先道:“九月初六,也就是一月后。此去莫测,生死有命,却是你摆脱囚禁之苦的唯一途径。无咎师弟,你意下如何?”
无咎的下巴抵在冰凉的青石上,默默打量着冯田与阿三。他像是一头困兽,独自面对着囚笼外的风景,或也狐疑,或也取舍。久久之后,他咧嘴怪笑:“嘿,真的假的,听起来好像不错,两位莫要骗我……”
第四百七十七章 果然有诈
……………………
本该三年的刑期,只用了两个多月。
无咎站在玄武崖的峰顶,活动着手脚,看着那块青石,以及阴森莫名的风口,不禁满脸的感慨。
稍加权衡,便答应了冯田与阿三的提议。两人返回,禀报阿雅与阿威。又隔了几日,清晨时分,戊名长老现身,解开禁制,丢下一句话后扬长而去。
那位人仙的长老说:你贪慕美色,凶狠好斗,投机钻营,品行不端。此番远征仙门的凶险,远远胜过冥风口。好自为之吧!
唉,我又成了投机钻营之辈!
总而言之,我不是一个好人!
而不管好坏,问心无愧便是。最怕身不由己,陷入一种接受摆布的被逼无奈。
曾经身为将军,带兵打过仗,对于远征的凶险,最为清楚不过。而一个羽士小辈,根本不足以上阵厮杀,尤其围剿仙门,随时都是丧尸荒野的下场。也不知阿雅与阿威抱着什么心思,竟然出此下策。而即便如此,却能借机摆脱三年的囚禁。试问,我又如何拒绝?
而距离九月初六,尚有一段时日。多想无益,倒不如借机闭关。且继续恢复修为,以期找回自己的九星神剑与夔骨指环。
无咎舒展双臂,又跺了跺脚,觉着浑身的寒气已驱散殆尽,这才转身奔着石梯走去。而摇晃脑袋之际,忽而有所察觉。梳理的髻尚在,还有一根白色玉簪插在头顶。他没作多想,伸手扯下玉簪。玉簪造型精美,应该价值不菲,却为凡俗之物,出现在仙门之中稍显另类。刚要扔了,又塞入怀中,顺势摇头,顿时乱披肩而恢复了原来的本色。他这才嘿嘿一乐,加快脚步。
石梯环山而下,层层石阶或是盘旋,或是陡峭,或是峰回,或是路转,且老松云雾疏密有致,途中倒也有番风景。
无咎一步几阶,再又一跳数丈,困顿已久的经脉得以活络,羽士四层的灵力渐渐顺畅。须臾,行至半山腰。他落在一块崖石之上,左右张望。
丑女好像说过,玄武崖南侧,有个僻静的洞府,便是她所居住的地方。
多日未曾见面,那位兄弟还好吗?
无咎循着石阶,转而南行。
石阶尽头,没有路。尺余宽的浅浅石径,通往峭壁上的一个山洞。洞前歪斜着几株老松,蓬松的树冠挡住了洞口。若非刻意寻来,未必能够找到这个地方。
而此处并无禁制,且门户大开。
无咎走到近前,面带微笑,看了看脚下的百丈峭壁,扭头踏入山洞:“兄弟……”
山洞只有两丈大小,稍显阴暗。其中一半石塌,一半空地,设施简陋,洞门前倚着扫把等杂物。而石榻之上,却坐着一道孤单的人影,犹自双手抱膝,抵着下巴,一个默默出神。她披肩的黑,使得小巧的身姿倍显柔弱,且整个人透着无助与疲惫,与往常那个恬静自若的丑女判若两人。忽见有人闯入,她稍稍诧异:“是你……”
这是丑女的洞府,洞内之人,自然便是无咎口中的“兄弟”。
“嘿,下个月我要随同玄武谷弟子远行,以此换来特赦,即日返回闭关,顺道看望兄弟!”
无咎走进洞府,像是到了自己的家,很是随便,一屁股坐在榻上,转而打量:“此处倒也僻静……”
丑女刚要起身,又微微一怔。她看着无咎的披肩乱,微微噘嘴,两眼幽怨,随即默不吭声。
“咦,兄弟怎么了?”
无咎回头一瞥,好奇道:“两月不见,我很是挂念呢,兄弟你……”他咧开嘴角,恍然笑道:“哦,还在生气呢?”他伸手拍了拍丑女的肩膀,劝慰道:“好兄弟,共生死,却不好彼此梳头,于情于理讲不通啊……”
丑女见手掌拍来,作势欲躲,却稍稍迟疑,任凭一只大手轻轻拍在她柔弱的肩头,不由得明眸闪烁,随声自语:“你与我,共生死?”
她柔柔的话语声中,好像透着一种莫名的欣喜与期待。
无咎不以为然:“顺口一说,不当真……”
丑女的眼光一暗,低下头去:“你不当真,谁又当真呢。怎奈我不知你梳头的禁忌,怪我……”
无咎耸耸肩头:“哎呀,不曾怪你哦!”
丑女顺口道:“当真?”
无咎没作多想:“当真!”
丑女坐在他的身旁,暗淡的双眸再次点亮,却又满脸的疲惫,轻声又道:“无咎,我好累,能否抱我一下……”她或许独行了许久,痛苦了许久,亦困顿了许久,很想有个倚靠的肩头让她稍作歇息。
无咎却是猛然站起,笑道:“嘿嘿,男女授受不亲。我还要返回闭关,告辞啦!”
他话音未落,人已冲出洞府。
丑女则是默默独坐,怅然所失,抬手触摸着半边毛茸茸的面颊,又不禁微微撅起嘴巴。
男女授受不亲?
他心里明白,我是个女子,所谓的兄弟呀,自欺欺人罢了,无非嫌我丑陋。哼,他果然爱慕美色……
……
无咎回到玄武谷,本以为悄无声息,却不料元天门的二、三十位弟子,竟然在阿威、阿雅的带领下,早早的便在山坡上站立等候。而四象门与玄火门等各家的弟子,也同样的在聚集旁观。
一时之间,远近数百人很是壮观。却又神情各异,或挑衅,或示威,或羡慕,或妒忌,或敬畏,或好奇,等等不一而足。
想想也是,一个羽士四层的弟子,先后杀了玄火门的两个羽士高手与一位筑基前辈,着实叫人难以置信。而他此番仅仅囚禁了两个月,又活蹦乱跳的回来了。而他也没有长着三头六臂崖,缘何短短的时日内便扬名玄武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