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个时辰过后,无咎已置身于密林之中。
此处果然是枝繁叶茂,藤蔓牵扯。还有无数的野果挂在枝头,给这迷离的雨雾平添几分异样的魅惑。
又过了片刻,抵达密林的深处。
一座小小的山坳,出现在眼前,上面搭建着十余间草棚,应该便是蛮族迁徙的驻地。而山坳的四周,到处都是焚烧后的灰烬,便是流淌的溪水中,也透着淡淡的血腥。
无咎从树梢上飘然落地,却没有继续往前,而是站在一株小树下,两道剑眉微微耸动。
山坳就在二、三十丈外,虽然隔着雨雾,而远近的情形,却是一目了然。
山坳之上,有几间草棚连成一片。下方的空地上,坐着三个壮汉,像是在避雨,并点燃了一堆篝火。篝火并非用来取暖,而是架着一个烤焦的肉块,却不像山羊,也不像野鹿,反倒像个人形而颇为古怪。而那三个壮汉中的一位中年人,竟是玄火门的阿健。另外两个同为筑基高手,却看着陌生,不知是玄武谷哪一家的弟子。
“咦,是你小子?”
果不其然,草棚下的三人早有察觉,却坐着没动,而是各自抓着个陶罐在吃喝不停。其中的阿健惊咦了一声,又满不在乎道:“元天门的小辈,叫作无咎,三番两次逃脱,他今日倒是送上门来……”一边分说,一边示意:“阿康、阿牤兄弟,这果酒尚能入口,佐以人肉,倒也有番情趣,哈哈!”
那陶罐里,装的是酒,而篝火之上,烧烤的……
身旁的小树,在瑟瑟抖。其低垂的枝叶像是不堪风雨的蹂躏,显得异样的青嫩而又柔弱。
无咎伸手摘下一片树叶,霎时雨珠洒落。他将树叶咬在嘴里,咀嚼着淡淡的苦涩,然后背起双手,慢慢奔着山坳走去。
三人依然在饮酒作乐,根本没将一个突然现身的小辈放在眼里。
无咎踏过灰烬,趟着血腥,顺着泥水浸泡的台阶,走到了山坳之上。他在草棚前停下脚步,脸色在雨雾中时而朦胧、时而清晰。
阿健放下陶罐,眼光一斜:“小子,迷路了?你的同门呢……”
他的两个同伴也是神色不善,面带怪笑。
无咎没有应答,而是看向三人当间的那堆篝火:“三位烧烤的,竟是人肉……”
阿健伸手剔着牙缝,桀桀一笑:“我与雷火门、金水门的两位道友前来狩猎,遇见一群蛮族,便顺手剿灭,恰见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娃颇为鲜嫩,便烤食品尝,味道不差……”
他两个同伴深以为然,出声附和——
“适逢雨季,闲来无事……”
“想不到人肉如此鲜美,啧啧……”
无咎皱起双眉,微微点了点头。而原本顺滑而下的雨水,却在他身外轻轻炸开,溅起一层水雾,使得他冷漠的脸上又多了几分阴霾。
“小子,你想作甚?”
阿健站起身来,已是凶相毕露:“此处没人救你,我不妨尝尝你的味道……”
他话音未落,双手齐出,烈焰呼啸,只要将那突如其来的小子给烧成灰烬。他的两位同伴,也是不甘示弱,一个抬手祭出雷火,一个飞剑闪烁。
与此刹那,无咎的身影突然消失。眨眼之间,一道光芒倏然远去,只留下森然的话语声,在雨雾中随风飘荡:“禽兽不如的东西,都该死啊……”
阿健与两位同伴冲出草棚,放肆大笑:“哈哈,那小子逃得快,下回他没有这般运气……”
……
荒野之上,不时会冒出几座小山,却像是岁月的折磨,也或许雨水的侵蚀,早已变成了一截一截石柱的模样,静静矗立在雨季的空旷之中。
其中的一座小山,隆起十余丈高,占地数十丈的方圆,到处都是坑坑洼洼,很是沧桑的景象。
此时,山顶上坐着一道人影。任凭风雨渐浓,他兀自神色落寞而寂然如旧。
据图简所示,这是相约碰头的地方。
来到部洲,转眼过去了一个月。灵石没有,天材地宝也没有。而弱肉强食与血腥的杀戮,倒是屡见不鲜。那群仙门弟子,远离了清规戒律,便像是挣脱牢笼的野兽,终于恢复了原有的兽性。杀人灭族,犹不尽兴。竟将杀人吃肉当成消遣,简直就是穷凶极恶而丧心病狂啊!
玄火门,雷火门,金水门,还有四象门,那群来自玄武谷的弟子,一个个都该死啊!而冠以星云宗头衔的元天门弟子,又有几人清白?
所谓的天道正义,仿若这霏霏阴雨,浇灌了大地,滋润了树木,也带来了灾患与死亡,湮没了一具又一具形骸。若问公平何在?天道无情,便是公平。报应又何在?天若有情,必将雨霁云收……
便于此时,三道人影由远而近。
其中的金女子,依然还是那么的妖娆动人。
另外两个男子,则是招手示意。
转瞬之间,一道婀娜的身影落在近前:“无咎,缘何独自一人?阿胜与阿三,又在何处……”
第五百一十九章 没有圣人
…………………………
约定碰头的期限,就在这几日。
无咎,第一个抵达。
阿胜与阿三*去了何处,他不知道,也没心思寻觅逗留,便早早的赶到了地方,一个人坐在山顶静静的等待。
半日后,阿雅带着阿猿与冯田现身了。
阿雅询问阿胜的去向,无咎摇头不答。阿猿与冯田出声问候,他也只是咧咧嘴角算是回应,然后两眼一闭,继续在雨中独坐。
又过了小半日,阿威、阿金、阿离,以及阿胜、阿三,分别从远处赶来。阿猿已将石山的当间,凿了个两三丈大小的山洞。众人躲入洞内避雨,并叙说着一月来的经历。无非是杀了几头野兽,灭了几家蛮族。灵石或是其他的机缘,皆一无所获。至于万吉长老的情形如何,彼此应该大致相仿。于是三位筑基高手再次达成一致,就地歇息两日,继续分头行事,下个月另行碰头,等等。
阿威、阿雅与阿胜,在山洞内静坐歇息。
几位小辈不便相扰,相继回到山顶。阿猿打出几道法诀法决,山顶上顿时多了一层禁制。有了遮风挡雨之地,师兄弟盘膝而坐,回想着此前的各种遭遇,一时又是兴致盎然而说笑不已。
“我与阿离,跟随阿威师叔,接连灭了四五家蛮族,当真是寸草不留……”
“阿猿师兄,收获如何呀?”
“阿雅师叔身为女修,不喜血腥,途中省去不少周折……”
“即便如此,所见所闻,也是大开眼界……”
“冯田师兄,你远远比不上我阿三,我亲手灭了一族……”
“哦,不知无咎师兄又杀了几人……”
山顶不过三五丈的方圆,几个人围成一圈。原本独坐的无咎,自然也成了其中之一。他左手是阿三,右手是冯田,对面是阿猿,以及阿金、阿离。头顶笼罩着一层禁制,四周则是暮雨黄昏而天色惨淡。
无咎虽然坐在原地,寂然入定的样子,而对于众人的一言一行,却是清清楚楚。听到冯田问话,他慢慢睁开双眼,依然没有出声,而是带着淡淡的神色冷冷斜睨。
一旁的阿三,自知失言,急忙挪动屁股,干笑道:“冯师兄啊,你有所不知。无咎师兄乃是圣人,多愁善感,不,应该是慈悲为怀,救人都来不及呢,又怎会造下杀孽呢,如此又脏又累的差使,便由你我担待也就是了……”
他是想讨好他的师兄,而人贱,说出来的话,也让人厌恶。果然,他的谄媚换来一声痛骂。
“放屁!”
无咎的脸色依然忧郁冷漠,而骂出的两个字却是颇为干脆。
阿三继续往后躲避,委屈道:“师兄,我拿圣人相比,夸你呢,诸位师兄,且评评理……”
无咎却不领情,张口又骂:“圣人早便死绝了,你个狗东西在诅咒我不是?”
他突然火,也让在场的众人始料不及。
冯田好奇道:“无咎师兄,阿三并无恶意啊!而你的圣人尽亡之说,却闻所未闻……”
无咎回归头来,随声反诘:“何为圣人,圣人又何在?”
冯田想了想,答道:“典籍有云,处天地之和,从八风之理,以六德教化万民,于水火救苍生万灵者,当为圣人。至于圣人何在……”他稍加迟疑,又道:“圣人,不显名,不好利,隐于繁华,然世俗……”
而他话没说完,便被厉声打断:“不显名,不好利,你又怎知圣人存在?而倘若圣人活着,又岂能坐视生灵涂毒,乃至于杀人吃肉也无动于衷?”
冯田有些意外,忖思道:“这……”
“哼,你给我闭嘴吧!”
无咎冷哼了一声,极为蛮横霸道,且带着莫名的火气,随即又话语低落,轻声叹道:“唉,这世间,没有圣人……”他缓缓闭上双眼,默然枯坐,便像块雨季中的石头,有着难言的萧瑟与无边的寂寞。
冯田与在场的几位师兄弟,面面相觑……
两日后,清晨。
短暂重逢的九人,在雨中作别。
无咎已然恢复常态,嘴角挂着懒散的笑意,他与冯田、阿猿,拱了拱手,在阿雅的凝视下,点了点头,然后跟着阿胜、阿三往东而去。至于阿威与阿金、阿离,他瞧都没瞧一眼。
他好像还是昨日的那个仙门弟子,时而惫懒,时而随意,时而张扬,时而又默默不语。只是他的眼光深处,多了一抹忧郁,便像是雨季的深沉,浸透喧嚣的孤独与冷峭……
“无咎,你我还是照例行事吧!”
照例行事,便是分头寻觅,早晚,或隔日碰头。
一块土坡上,三人止住了去势。四周的雨水汇集成流,又循着地势,由高往低,滚滚而去。荒野的土地坚硬,多砂石,少泥泞,也不知流水最终归向何处,
阿胜的吩咐,更像是一种询问,见无咎没有拒绝,他又抬头抱怨了一句:“这死鬼天气……”
虽说修士不畏寒暑,也不怕风雨,而出门在外奔波,谁不喜欢风和日丽呢。而话又说回来,虽然阴雨连天,却也少了几分暑气,多了几分的凉爽。
“师兄,你多多保重啊!”
阿三已是迫不及待,只想早早离去。
与师兄相处,过于担惊受怕,稍不留意,非打即骂啊。嗯,还是跟着师叔来得轻松!
无咎懒得多说,摆了摆手便要告辞。
几声沉闷的轰隆声从远方传来。
三人循声看去。
雨季已延续了多日,并无异常的天象。而此时东南方的数十里外,却乌云密布,似乎还有雷光闪烁。
阿三不以为然:“哈,打雷了!”
阿胜却是神色疑惑:“为何……”
“啊……这个……”
阿三眨巴着眼珠子,迟疑道:“阴阳相合,当有雷电风雨伴随,乃五行相生相克之兆,而部洲地域广袤,山川荒原迥异,偶有雷电也是寻常……”
他的一身修为,也是苦修所得,对于阴阳五行之说,自然有番见解,却难得卖弄一回,禁不住得意又道:“师兄,你意下如何?”
无咎没有理他,而是与阿胜双双看向脚下。
只见地上的积水,在微微震荡,却非雨水涟漪,而是大地在微微震动。
阿三顿作恍悟状,惊道:“我的天呐,兽群迁徙,快跑……”
他上回吃了大亏,至今想想都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