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田恍然道:“哦,你是指金吒峰?当时似有耳闻,奈何忙于逃生,未曾留意……”
“未曾留意?”
无咎的笑容,变得有些古怪,却不再追问,而是继续面对溪水饮他的苦艾酒。
或许冯田,真的未曾留意,而他本人,却记得清楚。瑞祥长老惨遭重创,危急关头,施展秘法,终得脱身。而他逆袭之际,愤慨出声。“玉神殿祭司,又奈我何”。也就是说,他的对手,夫道子,十之八九便是玉神殿的祭司,飞仙修为的高人。
难怪啊!
前后两回,遇见那个夫道子,总是有种莫名的恐慌,并被他逼得手足无措。原来那位人仙长老,竟是一位隐匿修为的高人。不仅于此,他还是玉神殿的祭司?
虽然事过多年,而玉神殿这三个字,依然令人讳莫如深,并为之耿耿于怀。却以为相隔甚远,尚无交集。而蓦然发觉,那一切就在眼前……
无咎禁不住酒气长吁,犹自心绪烦乱。
还记得观海子说过,他的星海宗之所以覆灭,与苦云子所勾结的高人有关,莫非是说,那位高人就是夫道子?
而夫道子,若真是玉神殿的祭司,又何苦远赴异域,难道他只是为了对付元天门?或者玉神殿,才是掌控部洲的背后主使?
遑论如何,所幸他追杀瑞祥而去。否则被他识破自己的真实来历,下场可想而知。
还有元天门,已不复存在,犹然折腾不已,所为又是那般?
唉,诸多乱象,扯不清,理又乱……
当长夜过去,淡淡的晨霭笼罩山谷。慢慢的朝霞初放,又是一日来临了。天地万物,依然那么的生机勃勃。
阿胜已养足精神,在草地上来回踱步。
冯田起身伫立,凝神远望。
无咎依然坐在水边,一手托腮,一手拎着酒壶,两眼半睁半闭,仿佛酒酣未醒而神色迷离。
“哎呀,天已大亮,阿三他人呢?”
“阿三志在山野,不妨随他……”
“他修为不济,如何生存?”
“他……”
“不用多说,我去寻他!”
天已大亮,依然不见阿三的人影。阿胜颇为关切,丢下一句话,竟飞身越过溪水,直奔前方的密林寻去。
冯田阻拦不得,在原地默默徘徊。
却见无咎已从迷离中醒来,咧嘴一笑:“嘿,阿胜惦记阿三的安危呢!”
冯田脱口道:“无关情义,为伴而已!”
“咦,冯老弟倒是熟谙人性!而如你看来,莫非本人也是无情无义之辈?”
无咎舒展双臂,站起身来。
冯田微微一怔,旋即恢复矜持的口吻:“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师兄厌弃阿三已久,却屡屡出手相救,无非仙途寂寞,想要有个伙伴罢了。阿胜师叔,亦然。而仙者讲究存天理,灭人欲。情义之说,纯属自我标榜,与修行无益……”
“多谢指教,就此打住!”
无咎急忙摆手:“冯老弟,阿三说的不错,我就是一俗人,与你眼中的仙道无关!”
他不想纠缠于无谓的争执,抬脚往前:“左右无事,且随阿胜寻去。”
丰田却摇了摇头:“我若说出扎罗峰的真相,不知与师兄有无关系?”
无咎脚下一顿,诧然转身:“何为真相,莫非便是地利之便……”
第六百七十六章 有涯无涯
没有御剑,而是步行。
无咎与冯田,离开了山谷草地,然后施展轻身术,在密林中寻觅往前。
古木参天,树冠蔽日。
林间少了闷热,多了丝丝清凉。随着渐渐深入,一路上奇花异草不断。还有稀奇古怪的果子挂满枝头,诱人驻足流连。
无咎抬脚便是四、五丈远处,刚刚踏过林间的块石,转眼已落在一截枯枝之上,继而大袖飘飘而去势如风。少顷,俯身摘了一朵野花凑在鼻间轻嗅,转而又拂袖卷起枚青果咬了一口,却青涩发苦。
“呸——”
“师兄,那厘蛇果乃是一味草药,品尝不得,何况尚未熟透呢……”
“嘿,我曾翻阅过《百灵经》以及各家的典籍,如今看来,还是见识短浅啊。”
“正所谓,道无尽,知无涯,师兄又何必介怀。”
“哦……”
无咎扔了果子,身形一顿,继续嗅着他手中的野花,回过头来。
冯田随后而至,步履稳健,一如既往的淡定,一如既往的精明内敛。
“知无涯,生有涯。以有涯随无涯,又当如何?”
“古人云,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苦苦修行?”
“这个……”
冯田就近落下身形,禁不住皱起眉头:“古人所言,当为抛却凡我,以求仙道之意……”
他的解说,有些迟疑。他的眼光,落在那朵野花上。
野花莹白,透着清香,映衬着某人的一身白衣,以及披肩的黑发,还有年轻白皙的面庞,使得他的洒脱轻狂中,多了一种不伦不类的风骚。而一个修士,手捻花朵,骄矜作态,可不就是风骚?只是他的风骚中,似乎又透着一种莫名的狡黠。
果然,又是咧嘴一笑:“嘿,依我之见,殆者,极也。修行当入乎其内,出乎其外。这才是道无尽,知无涯的妙旨所在。”
冯田微愕,举手道:“受教了……”
无咎却随手扔了野花,继续往前,而话语声犹在林间响起,却听着古怪:“读死书,要打板子的……”
他不喜欢与人谈经论道,如今却突然侃侃而谈。或许明确了去向,又或许他对于冯田看法有了改观。总而言之,他此时显得颇为轻松。
而冯田的心境,无人知晓,只是他正想攀谈几句,又禁不住微微一怔。
方才的对话,由野果引起,纯属闲聊。而一枚野果引起的闲聊之中,竟然暗含玄机。
人生有涯,修行无尽。在这条仙途之上,是知难而退,适可而止,还是执念不改,宁死不悔,在历经磨难之后,想必很多人有了重新的认知与抉择。譬如阿三,譬如阿胜。
在冯田看来,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当抛弃凡我,以求天人合一,不失为超然境界,仙道亦将有成。而在无咎看来,万物自然,阴阳逆转,出乎其内,出乎其外,凡事拿得起、放得下,一朝闻道,人生无憾,又何必拘泥于有涯无涯呢。两者相较,显然是后者的境界更胜一筹。
不过,一个凭借机缘而修为暴涨的筑基修士,原本毫无根基,其境界怎会如此的高深莫测?
那句“读死书,要打板子”,更是令人无从捉摸……
两人走走停停,渐渐出了林子。
前方大山挡路,一道峡谷从中横穿而去。
峡谷,只有两、三里宽,却长达数百里。散开神识,竟看不到尽头。左右则是山峰峭立,丛林遮掩。行走其间,倒也别有洞天。而寻到此处,依然不见阿胜与阿三的踪迹。
无咎与冯田点头示意,加快脚步。
他一步十余丈,脚不沾地,白衣如鸿,快似风行。
冯田全力追赶,许是修为不济,渐落渐远……
半个时辰之后,一道十余丈高的山岗阻断了峡谷。
无咎飞身跃上山岗,尚未往前,就势落脚,神色微微一凝。
须臾,冯田到了身后,虽姗姗来迟,却不急不喘。许是有所发现,他惊讶道:“那是……”
而他话刚出口,便被无咎打断。
“且旁观一回,莫要相扰!”
于是皆不出声,只管默默观望。
山岗过后,依然峡谷幽深。只是峡谷两侧的岩壁,以及山坡上,多了大大小小的洞窟与草棚,显然是个蛮族的村落所在。而百余丈外,一块凸起的大石上,有两道熟悉的身影,正是阿胜与阿三,却一坐一立,显得颇为怪异。大石所在的山坡下,则是黑压压聚集着数百蛮族,无论男女老幼,皆作恭敬跪拜状。
便于此时,尖细而又高亢的话语声传来——
“我乃上天之神,造化之父,只因不忍生灵涂炭,故而以身渡劫。我的子民们,我的孩子们,随我摆脱苦难吧,信我者得永生……”
冯田恍然大悟,见怪不怪:“阿三又在妖言惑众!”
“不是妖言吧,而是……”
无咎抱起臂膀,抬手挠着下巴,稍作沉吟,意味深长地淡淡笑道:“……而是神语。岂不闻,昨日故园秋寒,风催俗人俗念。今朝天涯路远,欣闻神人神语,嘿!”
冯田抬眼一瞥,神有所思。
阿三的蛮族口音,晦涩难懂。而身旁这位师兄的调侃之言,更加飘忽莫测。
尖细、高昂,而又不失威严的话语声,再次响起——
“此乃本神护法,等同本神存在,尔等速速跪拜……”
阿三成神了,或自封为神,却没有忘了他的师叔,随即便将神人护法的头衔慷慨相送。
阿胜后退几步,踏剑便要离去,谁料他的举动,更添神威莫测。数百凡众齐齐跪拜,唱诵不绝。他慌忙摆手,却又一时不知所措。
他从没将蛮族放在心上,只当那是一群蝼蚁般的存在。而突然面对一双双热切的眼神与一张张虔诚的面孔,他忽而有了一种异样的感受。顶礼膜拜之下,他也好似成了无所不能的神人。于是从此多了一丝莫名的牵挂,亟待他去担当、守护。
此时,一缕日光透过云层投射而下,恰好将阿胜与阿三笼罩在内,他二人的身影顿然为之光辉闪烁,并缓缓照耀四方,无数双手高举,欢呼声动……
冯田微微瞠目,难以置信:“阿胜师叔也不免蛊惑啊,而此情此景,仿佛神灵问世,令人叹为观止。所谓的念生念灭之说,看来也不无道理。阿三的一念成神,虽也痴狂,却享受供奉,或也善终……”
无咎没有吭声,大袖轻拂。
冯田有所体悟,尚自感慨不已,却眼光一瞥,诧异道:“师兄,你这是……”
山岗上,多了百余块灵石,十数枚玉简,以及符箓,丹药,飞剑等物,好大的一堆。
无咎依然不声不响,伸手抓住冯田的臂膀而腾空蹿起。冯田稍稍挣扎,他并未在意,只管带着对方疾遁而去,转瞬之间已将峡谷远远抛在身后。
便于此时,两道人影匆匆跃上山岗。
“哎呦,这多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