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春花虽然知道无咎的身上藏着很多隐秘,却还是头一回见他提起自己真实的来历,不由得冲着他上下打量,很是不可思议。
而无咎依旧是饮着酒,神色淡然,只是眸子里,多了一丝深邃的忧郁。
他吐着酒气,轻声道:“神洲,之所以成为传说,是遭到玉神殿的封禁而与外界隔绝,所有的修仙者,只能修至人仙,便坐等寿元耗尽,化作一堆尘埃。而我不肯屈从,还是借助机缘,修到了地仙的境界。而此前的神洲使,冰禅子,因此遭到罢黜,继任的神洲使叔亨,则是变本加厉,只要将我置于死地,我不得不四处逃亡。而为免牵累神洲仙门,与他决战于冰峰之巅。最终借助飞仙天劫,与他同归于尽。他死了,我侥幸活了下来,流落于贺州,漂泊于天涯,直至今日……”
他说的轻描淡写,波澜不惊。
而韦春花却听得目瞪口呆,心潮激荡,禁不住站起身来,又忙伸手打出一层禁制封住四周,这才抚着胸口,犹自难以置信。
“你曾说过,你渡过天劫,杀了神洲使,我只当狂人诳语,并未在意,而你既然来自神洲,显然句句属实。二三十年前,玉神殿的祭司,是有变更,广受四方猜测,之后不了了之,谁料与你有关。而你以一己之力,挑战玉神殿,又是何等的刚烈无双,何等的豪气万丈……”
韦春花的双眼有些湿润,话语声有些颤抖。
“老姐姐错怪你了,你不易啊……”
无咎是不易,他遭遇无数的劫难,背负无数的骂名,从来不曾辩解,只能默默承受,默默孤身前行。郁闷无奈之时,便以疯癫自嘲。而他嘲讽的并非自己,而是莫测的命数,卑劣的人性,以及弄人的造化。末了,且将一腔愁绪,一腔的孤独,化作酒水的火辣,将自己浇个通透畅快。
只是如今的他,更为不易。因为他的对手,除了玉神殿之外,还有鬼族,妖族,以及无数的尔虞我诈之辈。
“而玉神殿为何封禁神洲,两个女子与仙儿有何牵连,哎呀,你独自一人,如何面对诸多的强敌,只怪老姐姐无能。不成,我要禀报师伯,让他前来帮你……”
韦春花的关切焦虑,溢于言表。
“且待青山岛安稳下来,再计较不迟!”
无咎依旧是云淡风轻,不慌不忙呷了口酒。这一刻他好像真的成为了老者,话语中透着沧桑与无奈,接着说道:“而我也想知道,玉神殿封禁神洲的缘由,故而,我始终在查找其中的真相。据说,冰禅子受到玉神殿的惩处,死后留下一个女儿。我猜测当年的玉公子,与其有关……”
“哦,玉公子,或许便是丑女,便是叔亨的女儿。她受到牵连,隐姓埋名,乔装易容,再也寻常不过!”
韦春花肯定道,随即又疑惑起来:“而如今的仙儿,难道也是同一人,却又为何委屈自己,成为龙鹊的玩物呢?要知道飞仙高人的千金,仙子般的人物,心高气傲,再背负着深仇大恨,绝不会自甘堕落。依我看来——”
她忖思片刻,猜测道:“要么她与冰禅子的女儿相识,阴差阳错,念出那段话,不想被你听到,以至于勾动心事而方寸大乱!”
这位老妇人,虽然脾气火爆,却也心智过人,三言两语便道出了关键所在。
“不!”
无咎却摇了摇头,从远处收回眼光。四周被禁制阻挡,屏蔽了神识,也挡住了飞溅的浪花与隆隆的涛声。他看向手中的酒壶,悠悠道:“仙儿离去之时,我故作失态,不过是为了掩饰传音……”
“哎呀,你行事每每出人意料,骗过了在场的所有人,也骗过了老姐姐啊!”
韦春花面带愧色,又猛然挥手:“从今往后,若再冤枉你,我韦春花便抽自己两耳光,并与你磕头赔罪!”她还是那么果断,显然是痛定思痛而下定决心。稍稍一缓,她又道:“你暗中传音,念出了那四句诗?”
“嗯!”
无咎没有否认,接着说道:“我将两段话,也就是四句诗,吟诵一遍,便是为了试探那位仙儿。果不其然……”
他说到此处,不由得再次眯缝双眼,好像又回到了龙舞谷,曾经的一切历历在目。
当时他故作失态,举着酒壶追了过去,不过他暗中传音的四句诗,却完完整整一字不差。
“寒池残荷人伤悲,纵情千古买一醉:睡卧云霄花影斜,梦里落日蝶双飞……”
便在传音的刹那,已走到了数十丈外的仙儿猛然回头,即便相隔甚远,她错愕的神情依然表露无遗。
有错愕,有欣喜,有幽怨,有痛楚,还有一丝莫名的决绝与无奈。
而眨眼之间,那位仙儿已恢复常态,旋即带着两个随从,消失在高墙大院之中。
不过,她离去之际,嘴唇微动,仓促间留下五个字的传音。
韦春花失声道:“天呐,她难道真是玉公子,不,丑女,不,她究竟说了什么……”
仙儿若不知晓那四句诗,更不会有任何的反响。从她的举动不难断定,她必然与玉公子,或丑女有关。
“你认错了人!”
无咎的神情有些苦涩。
他曾经调侃过午道子,谁料到头来,同样的一句话,又回到他的头上。
“所言何意?”
韦春花追问道,旋即恍然:“哦,她留下的五字传音,便是你认错了人?”
无咎点了点头。
韦春花叹了口气,安慰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执着呢。她即将成为龙鹊的道侣,不便纠缠下去。待日后寻见玉公子,或丑女,必能真相大白……”
“嘿……”
无咎突然笑了。
“缘何发笑?”
韦春花不解。
无咎举起酒壶,饮了口酒,然后盯着韦春花,意味深长道:“仙儿的自言自语中,引用了我的两句诗,我却不敢断定,故而随后试探。她不理我也就罢了,又怎知我认错了人?她显然知道我的用意,又在竭力隐瞒着什么?”
“哎呀,老姐姐我真是愚钝,竟未察觉其中的破绽!”
韦春花终于大彻大悟般,一边拍着双手,一边自责不已,感慨道:“仙儿若是一声不吭,你也无计可施,偏偏她欲盖弥彰,留下的五字传音,于无意中泄露了天机。而她的来历,亦无容置疑。她必是玉公子与丑女,二人之一……”
“且不管她是谁,我只知道,她十之八九,便是冰禅子的女儿。而找到了她,我便能查清楚,封禁神洲的真正缘由!”
无咎站起身来,两眼中精芒一闪。
“正如所说,冰禅子的女儿,绝不会成为龙鹊的玩物,九月初九的喜筵,也必然生出大乱!”
“先生,你是想……”
“老姐姐,敢不敢随我大闹龙舞谷?”
“啊……有何不敢呢,老姐姐这条命都是你的,便陪你找到仙儿,弄清楚玉神殿的阴谋诡计,豁出去了……”
第八百六十章 赶赴喜筵
………………
大闹龙舞谷,说着轻松。
而但凡仙道中人,便应该知道其中的利害。
龙舞谷,是什么地方?
龙鹊的老巢啊。
而龙鹊又是谁?
那是玉神殿的祭司,监管一方的至尊,不仅辖下高手众多,所结交的高人也非同小可,背后更有强大的玉神殿,再加上整个山庄禁制森严,莫说大闹龙舞谷,稍有窥觑之心,都是自寻死路。
韦春花虽有火爆的性情,豁出去的气魄,而她并非莽撞之人,放出了豪言壮语之后,旋即询问无咎的真实用意。
而无咎之所以将他多年来的遭遇,以及藏在心头的隐秘,如实托出,并非为了拼命,而是打消韦春花的疑虑,以求得到对方的全力相助。
至于如何行事,他早有计较。
便是借着喜筵之机,找到仙儿,查清她的来历,一旦她与冰禅子真的有关,则趁机打听玉神殿封禁神洲的缘由。
不过,想要再次接近那个女子,多有不便,唯有借助韦春花,或能暗中行事。何况喜筵之上,变数莫测,多个帮手,也多一分胜算。
而他让乔芝女早早离开,是不想殃及青山岛,又命韦柏暗中联络广山,只为到时候有所策应。
而韦春花对此颇为不解,仅仅为了见到仙儿,探听相关的事宜,又为何摆出一个破釜沉舟的架势呢?若说不是为了豁出去拼命,谁能相信?
无咎没有多说,也说不出口。
冰儿若是冰禅子的女儿,以她的身份,岂能甘愿成为龙鹊的道侣,其中必有隐情。若是胁迫所致,不妨帮她逃出龙舞谷。
因为不管是当年的玉公子,还是丑女,皆有恩于他无咎,他不能袖手旁观。否则他将追悔莫及,只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丑女兄弟,或无颜相见。
故而,为了初九的龙舞谷之行,他有了最坏的打算。
兵法有云,未虑胜,先虑败,守于微,终克功成。而他这个曾经的将军,深入龙潭虎穴,又能否全身而退,他也不知道……
……
无咎又回到了仙卢客栈。
至于韦春花,另有住处。
而那个老妇人,获知了无咎的来历与意图之后,竟没有一丝恐慌,反而神采奕奕,好似年轻了数十岁。
依她的话说,为了韦家操劳一生,本想着仙路到了头,也只得听天由命。而遇到了无先生之后,竟然接连干了几桩大事。无极岛之变,万圣岛突围,不无惊心动魄,如今回想起来依然是激情澎湃。却不料又要挑战金卢岛,大闹龙舞谷,遑论结果如何,都注定要轰轰烈烈而举世瞩目啊。
能够轰轰烈烈一回,老婆子也不白活一场。
无咎却是没有丝毫的振奋,反而变得谨小慎微。他回到客栈之后,便躲起来不露头。
而韦柏也回到客栈,已不用避嫌,干脆搬到他的房里,并将所交代的事宜详细陈述了一遍。他则是推敲其中的破绽,以便及时补救应对……
……
转眼间,便是九月初九。
这日的午后,成群的修士走出客栈。无咎与韦柏也在其中,当然还有午道子,康玄,与卜成子等人。
众人所去的方向,只有一个,那就是龙舞谷,赶赴龙鹊祭司的喜筵。
而喜筵设在傍晚时分,之所以早早动身,因为龙舞谷尚在百里之外,而为了表达敬意,不便御空飞行,又恐途中有所耽搁,干脆提前动身赶路。再者三五结伴,说笑轻松,游山看景,倒也平添了几分乐趣。
不消片刻,各家客栈都涌出成群的仙道高手,彼此不乏相识者,相互寒暄大声说笑。街道上的行人,以及铺子里的掌柜与伙计,或站在街边,或立在门前,无不神情恭敬,目送着高人们招摇过市。
无咎与韦柏,走在人群中,各自也不说话,只管默默打量着街道上的情景。
而他不说话,却有人凑近乎。
“小辈,尚不知如何称呼呀?”
无咎回头一瞥,见午道子带着两位同伴走到身后,他哼了一声,踱着方步继续往前。
地仙高人出声问话,而一个人仙小辈竟然不予理会。依照仙道的规矩,后者的举动极为失礼。
午道子却无从发作。
自从南叶岛遭袭之后,他一直耿耿于怀,如今遇到疑凶,非但不能报仇,便是想要查清楚也无从下手,最终反而成了挑衅者而遭到对方的蔑视。
只怪龙鹊祭司,竟然将一个只有数十里方圆的荒岛,收归辖下,并设置了岛主。而岛上的那群散修,亦将有恃无恐。
“呵呵!”
有人带着笑声,走到无咎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