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咎拂袖一甩,酒坛易手,“咄”的一声落下,震得整个木榻一阵摇晃。他神色如旧,嘴角挤出一字:“说……”
宝锋看着空空的双手,有些茫然。少顷,他脸上的刀疤透着一抹狰狞的血色,重重喘了口粗气:“连同将军、夫人,以及府上阖家一百一十八口,尽数埋在城南的槐树坡上……”
无咎撩起衣摆,抬脚下榻:“既然埋在城内,带我去看!”
宝锋迟疑了下,应道:“嗯……”
无咎走到门前,忽而回头:“你不曾提及我的妹子,是为何故?”
宝锋“啊”了声,随口道:“府上受难那日,燕子姑娘幸免一死……”
他知道公子有个妹子,名叫公孙燕。不过,他话才出口便禁不住抽自己一嘴巴。
无咎犹如雷击,身躯一震,怔怔片刻,猛然返身抓起酒坛便狠狠灌了一口,随即又“啪”的一声将酒坛摔得粉碎。他带着抑制不住的惊喜,伸手抓过粗壮的宝锋便给“砰”的抵在墙壁上,低低吼道:“再说一遍,我妹子她是死是活,人在何处……?”
戒了五年的酒,破戒了。而只要他的妹子还活着,他已无所顾忌。
宝锋也是彪悍过人,冲锋陷阵更是不在话下,此时此刻想要挣扎,却根本挣扎不得,像被一头猛虎死死掐住,疯狂的威势竟然令人窒息。曾经的文弱公子,何以变得如此强悍?而他顾不得多想,艰难道:“且将我放下……”
无咎察觉失态,退后一步,脸上犹自带着抑制不住的惊喜,转身冲出房门:“也罢!稍后再说不迟!”
宝锋还是惊魂未定,却是悔意渐浓,抬手一巴掌抽在脸上,暗啐道:嘴贱!
而他才将走出房门,胳膊便被抓住,接着腾空而起,竟是接着越过了院墙。待其落在地上,急急冲出两步,失声道:“公子……缘何有这本事……”
一道白衣人影飘然往前,不以为然的话语声随风响起:“轻身之术,不足道哉!”
公子变得力大无穷,且懂得轻身之术,想必有番奇遇,难道他此番是有备而来?而此处乃是都城,龙潭虎穴之地!
宝锋又是惊讶,又是振奋;又是后悔,又是忐忑。而事已至此,想什么都已无用。他提起精神,随后追了过去。
……
城南,有一片长满槐树的土坡。
土坡的数里方圆人迹罕至,白日黑夜都显得阴森荒凉。城中百姓但有夭折的、溺毙的无主尸骸,或是问斩的罪囚,尽数埋在此处,名为槐树坡,实则乱葬岗!
无咎率先到了此处,渐渐脚步迟缓。
朦胧的夜色下,一个个土丘相挨着,竟是密密麻麻而数不胜数,寒风呜咽,尘烟盘旋,像是无数冤魂在哀嚎挣扎,顿时叫人毛骨悚然。
无咎神色惶急,四下张望。
爹娘埋在何处?
宝锋随后而至,抬手示意了下。
两人继续往前。
在槐树林的尽头,另有一群土丘。
宝锋走到一个稍大的土丘前,指着一截光秃秃的木头,他想要分说几句,随即又长叹了一声转过身去。
那两尺多高的木头,竟是一块墓碑,上面歪歪斜斜刻着公孙郑与夫人月娥的字样。
公孙郑,是爹爹的名讳!月娥,是娘亲的名讳!
无咎的脚步沉重起来,他慢慢走向墓碑,撩起衣摆,双膝“扑通”杵在地上,低沉的嗓门嘶哑道:“爹、娘,孩儿不孝……”他以头抢地,“砰砰”有声,最后伏在地上,久久不动,只有双肩在微微颤抖。
此时的他,不再是那个放浪形骸的公子哥,不再是那个贪吃贪睡而又没心没肺的穷书生,他只是一个没了爹娘的孩子,在痛苦、忏悔,在哭泣、倾诉!
不远处的宝锋兀自背身站着,却仰着头张着嘴,胸口急剧起伏,抬手用力擦拭着脸颊。
仅有的一丝月光隐入云后,四下里黑沉沉而阴风阵阵。
直至一炷香的时辰过去,无咎终于从地上抬起了头,却又软软瘫坐在地,凭空抓出几坛酒与香烛糕点等物,无力道:“宝大哥,且点上香烛,摆上果品,洒下祭酒,我要祭奠我爹娘,还有府上的百多位家人……”
满门尽灭,众多随从也跟着遭了秧,遑论贵贱,那都是家人!
宝锋看着满地的东西有些疑惑,定了定心神,无暇多想,随后忙碌起来。他抓着酒坛子绕着坟堆撒了一圈,返回墓碑前也跪地磕了几个头。尚未作罢,烛火的亮光下,只见某人坐在地上泪痕犹在,满脑门子灰尘,幽幽说道:“宝大哥,我妹子呢……”
宝锋抬起手又想抽自己的嘴巴,叹了声,抓起酒坛子猛灌了两口,恳求道:“改日再说,成不成……”
一双眼光怔怔看来,话语声中透着寒意:“不成!”
宝锋想要躲避,却又觉着整个人被笼罩在一层无形的萧杀之中,竟然无所适从,他迟疑了片刻,一拳头砸在地上,这才硬着头皮,低声道:“姬魃带人攻陷将军府,见燕子貌美,便强行掳走……我与众兄弟前去打探得悉,燕子不甘屈辱,撞墙而死,而姬魃对此矢口否认,竟是将燕子扔了喂狗……尸骨无存……”他说到最后,已是语不成声,深深低下头去,愤怒与羞愧难以自持!
他也是从尸山血海中滚爬出来的汉子,纵然面对千军万马,从未胆怯半分,哪怕是折戟沉舟,依然所向无前。而面对将军府上的灾难,他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一个女孩子遭致凌辱,他同样是无能为力!
而半晌过后,四周竟是死一样的寂静。即便是那盘旋的阴风,也悄然远去。只有一个石头般的身影僵在原地,却又嘴巴翕张,像是痛彻脏腑,又如同陷入癔症而难以自拔!
宝锋忙道:“公子,节哀顺变……”
无咎两眼发直,脸色苍白,喉头“咕噜噜”响动着,嘴巴里终于传出了声:“燕子……只有十四岁啊……她……还是个孩子……”
从来受到爹爹的打骂,只有燕子始终不渝相信着的她的大哥,崇拜着他的大哥,并竭力维护着她的大哥。而当爹娘被杀,阖家遭难,凌辱突降,她一定惊恐无助,一定在哭喊求救,她一直信赖、并依靠的大哥,又在何方……
宝锋才想劝慰,又愕然当场。
只见无咎的面容扭曲着,两眼怒凸着,嘴巴一张,热血飙出,旋即手捂胸口,依然心疼欲裂。他又疼又恨,又悔又怒,好像是难以承受,禁不住挥拳砸地,而整个人犹在剧烈颤抖,颗颗热泪夺眶而出……
宝锋慌忙搀扶,而原地突然无声炸开一道旋风,坟头前的烛火瞬间熄灭,紧接着阵阵烟尘横卷四方,凌厉的寒意势不可挡。他吃禁不住,猛地离地倒飞了出去,直至三、四丈外“扑通”落地,恰听某人牙齿直响,森然道:“宝大哥且回,容我独自待上片刻……”
宝锋从地上狼狈爬起,惊魂未定,猛一跺脚,脸上刀疤更加狰狞:“也罢,公子保重!”他不再啰嗦,挽起了袖子转身就走。
无咎依旧是半跪着趴在坟前,动也不动。
直至一抹月光透过乌云的缝隙缓缓笼罩着坟头,他这才慢慢抬起头来,带着泪痕的苍白脸色便像是那月光,清寒,冷幽……
第一百二十五章 谁敢阻拦
………………
惨淡的月光下,一道白衣人影默默穿行在无人的街道上。
他拎着酒坛子,边走边饮,脚下却是落地无声,一双剑眉下,依旧苍白的脸色显得漠然无情。
远处黑暗重重,近处街景朦胧,偶尔一条野狗夹着尾巴悄悄闪现,继而又惶惶而去。
一坛酒见底,酒坛飞出。“啪”的一声,酒坛摔碎的脆响在寂静的街道上悠悠回荡。接着又是一坛酒“咕咕”灌下,再次一饮而尽。像是要将五年来的恩怨情仇,尽数浓缩于这初秋的夜色中,在寒风中涤荡,在火烧与凛冽中尽情释放。
几声更鼓传来,恰是午夜时分。
须臾,一片古木环绕的府邸出现在前方。只见高墙大院,门楼肃穆,灯笼明亮,气象非凡。门前还有持械的兵士巡弋,更添几分森严而令人敬畏。
无咎脚下不停,直奔那座高大的府邸走去。
尚在十余丈外,四、五个精壮的汉子围了上来,“唰”的一声钢刀出鞘,厉声喝道:“王侯府邸,闲人勿近,滚……”
无咎缓缓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手中的酒坛。
一路上接连饮下了十数坛老酒,竟再也找不回曾经的醉意与癫狂。而炽烈的杀机却在心头震荡,并随时都将喷涌爆发而出。
无咎眼光一抬,直接掠过面前的几位兵士。他冲着那紧闭的门楼凝神打量,才将看清门匾上“姬府”二字,突然往前一步,“喀嚓”砸下了手中的酒坛。一个大好头颅,顿时血红迸溅。而他犹不作罢,抬起一脚,尸身横飞,顺势抢刀在手,寒光呼啸。
耀武扬威的兵士根本不及提防,几颗头颅冲天而起。
其中一人稍稍落后,暂且躲过一劫,吓得转身便跑,惊恐失声:“敌袭……”
而他才将出声,便在寒风中扑倒在地。
五位守门的兵士,眨眼间变成了一地的死尸。
无咎深深吸了口气,浓重的血腥直冲脑门。随着手臂一振,刀锋抖落一串血滴,他看也不看满地的狼藉,抬脚往前,未走几步,纵身而起,人在半空,再次一脚踢去。一道无形的力道去若奔雷,狠狠击在院门之上。
“轰——”
那硬木打造的院门,顿然炸开倒塌。震动之下,门楣上的横匾“砰”的一声落在地上,随即又被从空落下的两只脚给碾成粉碎。
与此同时,院内火把摇晃,数十兵士挥舞刀枪,大呼小叫着汹涌而来。
无咎浑若未见,“啪”的一声背起左手,抬脚踏入院门,右手的钢刀却是卷起一片腥风血雨。但有近身者,瞬间连同兵器绞碎而一一倒飞出去。而院子四周的人影越来越多,依然前仆后继喊杀震天。他去势如旧,踏着钢铁肉糜继续往前。
不消片刻,人过前院。
二进院子更为宽敞,楼台亭阁美不胜收,只是亮如白昼的灯火中,围过来的兵士更加众多,片片刀剑的寒光耀人眼目。还有女眷、下人在尖叫嚎叫,狂乱的杀机在夜色下暴虐不休。
“你是何人……”
“我乃公孙无咎,专杀姬魃而来……”
“王府重地,岂容放肆……”
“哼……”
无咎扬眉冷哼,顺着院中的石径稳步往前。突然弓弦大响,箭如飞蝗。他周身上下黑光闪动,径自穿过箭雨而毫发无伤。
“修士?快快禀报殿下,传召供奉,拦住他……”
刀剑一拥而上,喊杀声震耳欲聋。
无咎只管左劈右砍,收割着一条又一条性命。他的两眼渐渐血红,手中的三尺钢刀随之“嗡嗡”炸鸣。刀锋所向,血光迸溅,残肢遍地,污血横流。
他在二院转了一圈,似乎没有发现,接着继续往前,转眼间到了三院。
四周尽是混乱的人影,惨呼嚎叫声此起彼伏。
一个婢女慌不择路,低着头撞了过来。
无咎挥刀劈下,恰见一张惊恐的脸。他眼角抽搐,刀锋偏转,“扑哧”一声,将身后追来的兵士拦腰斩断。
那十五、六岁的女子躲过一劫,却吓得魂不附体而不知所措。
无咎漠然无视越身而过,走到三院的台阶上昂首站立,顺手抬起钢刀,而刀锋上已是布满了缺口,粘稠的血迹犹自淅沥不止。他散开神识,扬声喝道:“姬魃,还不给我滚出来……”
没人回应,只有愈来愈多的兵士从各个角落中涌现出来。所谓的姬魃,始终不见身影。
无咎微微凝神,脚下加快,刀锋开路,直奔后院,再“砰”的一声踢碎后花园的院门,面前出现一片更为开阔的园林。
大群兵士随后而至,却是没人再敢轻易近前,只在十余丈外摆出阵势,将那道白衣人影紧紧困在当间。
园林占地不下百亩,水榭楼台、池塘河柳、回廊凉亭应有尽有。而正前方的土山上则是耸立着一座高大的殿宇,匾额上书“紫气阁”。四周灯龛通明,持械甲士林立。众星捧月之中,一位身着玄袍的中年男子背手而立。其头束金冠,面色微黄,颌下三绺黑须,整个人显得颇为阴沉而又威势不凡!
“姬魃?原来躲在此处……”
无咎看得清楚,两眼中黑气一闪,随即横着带血的残刀,一步一步往前。
四周的兵士跟着移动,围攻的阵势森然有序。而更多的兵士从远处涌来,宽阔的园林顿时刀枪如林而人头攒动。
那中年人正是此间的正主,姬魃,常年居住在紫气阁的地下静室之中,行踪诡秘,常人难以接近半步。他为府中的动静所惊扰,获悉原委之后,便带着诸多随从,在此处以逸待劳。
“公孙无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