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坠于海。
潮水起伏,沙粒被冲刷出簌簌哑音,年轻人推着轮椅,缓步走在倒悬海的海岸线旁。
“就在这停下吧。”
轮椅上的男人摘下束额发带,搁置在膝前。
沉渊的长发被海风吹动,如飘摇的火星,他远眺北方大海,漆黑的瞳仁中也燃着璀璨的火光。
北方巨海中的那边,有一座广袤更胜大隋的天地。
宁奕双手轻轻搭在轮椅椅背之上。
他即将入山闭关。
不出意料,再与师兄相见,要很长一段时日了。
“倒悬海拦住了大隋北伐,也拦住了妖族南下。”沉渊君轻声道:“否则妖族天下的那两尊皇帝,必定在彼此开战之前,先联手合击,横扫北境长城。”
他问道:“北妖域和东妖域的战争……近况如何?”
“妖圣级别的大修行者尚未出面。”宁奕道:“龙皇白帝各有心思,知道这场战争意味着什么……两位皇帝如果碰面了,胜负也就分出来了。这两位,都想坐在天下最高的位置,彼此眼中都容不下对方,打一场是避免不了的。灞都城的坠落,只不过是战争的引子而已。”
“师兄。”
宁奕顿了顿,道:“如果没有猜错,北妖域龙皇并不想与白亘直接交手。”
沉渊君坐于星辰大海之前,独对潮起潮落。
他笑了笑,道:“龙皇想要栽培火凤,灞都城坠落了,没有关系……这座皇城的核心战力全都纳于北妖域麾下,只要火凤能够参悟生死道果,成为妖族天下的第三位皇帝,那么这场战争,就是北妖域胜利了。”
“不错。”
宁奕轻叹道:“所以龙皇连一丝一毫的机会都不想给白亘。他麾下的玄螭大圣,也深谙其意,根本不与金乌碰面,二人在云海禁区联手一次之后,便互相牵扯,互相制衡……北方的战争,如果要耗起来,时日可就久了。”
龙皇与白帝缠斗多年。
北妖域执意守御,白帝根本无可奈何……而龙皇做出庇护灞都城弟子的选择之时,便已经想好了这一局棋该怎么走。
既然灞都与芥子山的仇怨,已无法化解。
那他这位北妖域主人,也不必与白亘拼生死,分胜负……只要火凤成为新皇,灞都门下弟子挨个突破成为妖圣,北方天下的战争,便有了结果。
“师父说过,北妖域的瘸子皇帝……总是喜欢当幕后的垂钓人。”沉渊君淡淡笑了,“利用灞都的怒火,来压制白亘,坐拥渔翁之利,的确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只不过我了解火凤……他不是那么轻易就会被怒火冲昏头脑的人物。”
“百年前火凤无敌妖族天下之后,便闭关破境……”宁奕也笑了,道:“如果没有记错,师兄不过与火凤见面一次,交手一次而已。”
“见面一次,交手一次,足矣。”沉渊君道:“我与他虽是敌对,但颇为相惜。我有预感……若真有北伐那一日,我与火凤,还会再交手的。”
“更何况。”
师兄语气有些凝滞,无人看见的神色中有些难言的惆怅,他握了握手掌,呢喃笑道:“生死道果……哪有那么好参悟?”
龙皇要替火凤拦下芥子山的劫,直到其参悟生死道果,成为第三位皇帝。
可妖族天下,这数千年来,又有几人,成功悟出道果?
玄螭大圣和金乌大圣,到如今快要身死道消,也不过是涅槃圆满……距离参透生死,仍差一线。
这一线,便是天堑。
“生死道果……”
宁奕也忍不住轻轻念了这四个字。
这近乎于梦幻空花的境界,本该与“不朽”二字一样,远在天边,几时变成了……近在眼前的东西?
“我有些好奇,在烈潮那一日……徐藏所递出的那一剑,抵达了什么境界?”
宁奕问道:“那一剑,直接重伤了即将登神的太宗皇帝,如果不是承载剑意的细雪破碎……或许他就成功了。”
沉渊君的神色陷入了追忆之中。
“藏师弟的那一剑啊……”
潮起潮落,碧波抖出粼粼碎浪。
大师兄笑道:“那是集天时,地利,人和,赌上了性命,因果,生死的一剑……时至如今,我再也没有见过比藏师弟更快的剑。我只知道,在参透生死道果之前,我绝对无法递出那样决绝而又坚韧的一剑。”
宁奕心神一震。
“与灰界,我和白亘打了一架。”
沉渊说出了这段禁忌之战,无人知晓的细节。
“可以确定的是,白亘陷入了修行上的瓶颈,处于某个混乱而又癫狂的状态……战力下跌了一个大层次。即便如此,我和紫山山主二人,依旧不是对手。”沉渊低眉道:“踏入那个禁忌境界之后,距离不朽……便真的只差最后一丝了。师尊是那个境界的人,太宗皇帝也是。想我和楚绡山主,二人拼尽性命,也不过摘下白亘的一片眉心鳞……藏师弟修行短短数十载,便可以做到剑杀太宗,这一剑,已经超越了涅槃圆满的上限。”
这一剑,至少是生死道果的一剑!
“藏师弟,当得起一切盛赞。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剑道大才,所有人都在路上,而他早早就站在了终点。”沉渊很少如此赞扬一个人:“那一剑如果放在天海楼之战,说不定妖族天下,如今只剩下一位皇帝了。”
宁奕沉默了。
“只不过那一剑……他只能在天都递出,只能对着太宗皇帝递出。”沉渊自嘲笑道:“你在天神山的讲道很精彩,有一句话我很赞同……剑修所修的剑,不仅仅是手中剑,更是心剑。”
何为心剑?
心剑,即是执念。
“只要执念够深,这世上的山与海,都可以跨越。”沉渊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什么境界,什么规矩……自然也可以跨越。”
说出这句话的师兄,坐在潮汐与海风之中,浑浊的水花触及木质轮椅的那一刻便荡漾破碎,化为洁净的颗粒。
与白帝的那一战之后,他处于随时可能熄灭的生死一线之中。
他拒绝了宁奕请动造化,治疗伤势的好意。
便是要在这份危机之中,感悟最终的生死道果境界。
如今,沉渊君已经无限接近于生死道果,在三尺范围内,他赋予万物生命,洗去旧的,缔造新的……可他却仍是做不到,赋予自己新生。
生与死是轮回,是两瓣抱紧的圆。
只得其一,便不是圆满。
“师兄的执念,就是踏上芥子山,杀死白帝么?”
宁奕注意到了破碎的浪花,以及起伏退散的海潮。
师兄距离最终境界,只差一线了。
“或许是吧?”
沉渊君笑了笑,道:“但我答应了丫头,当她出山的那一日,我会在将军府等她回来。如果我像藏师弟那样,递出亡命的一剑,不论白帝结局如何……我一定会死,这样,我可就食言了啊。”
宁奕连忙道:“师兄是从不食言的。”
“放心。”沉渊君柔声道:“师兄从不食言。”
师兄微微回首,半侧着面颊,轻声问道:“宁奕,你的执念……又是什么?”
他其实很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宁奕的身上,似乎有一股比徐藏更坚韧的火苗存在。
只不过宁奕与徐藏不一样。
徐藏身上的火,之所以燃烧,是为了熄灭别人。
而宁奕身上的火……并没有那股戾气,也没有那股狠劲。
“我的执念……”
宁奕神情复杂,缓缓重复着这个问题。
他在问自己,他的执念是什么?
是北伐妖族,踏破芥子山?
是集齐八卷天书,圆满执剑者传承?
是与光明密会一同破碎影子的灭世计划?
“哗啦啦~~~”
宁奕双眼放空,他望着远方的那座大海,心绪随着潮水一同退散,变得空灵起来。
当他寻找执念,却发现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真的还有什么执念吗?
还有许多放不下的事情……可这些算得上执念吗?
沉渊君笑着收回目光,不再开口,两个人保持着久违的安静,像是谁也没有开口说过话,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海水的沙沙冲刷声音。
过了很久。
很久很久。
宁奕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好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
宁奕笑道:“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我的执念,但我确实为此拼尽了全力。我希望……我在乎的人,还有在乎我的人,都能够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
沉渊君怔了怔,哑然失笑。
他真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小师弟会给出这样的一个答案。
“是因为‘神火之劫’的缘故么?还是因为终末谶言的原因……”沉渊君试图得到更进一步的答案。
宁奕摇了摇头,神色复杂。
沉渊君忽然意识到……某种意义上,小师弟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死过一次的人,想要好好活着,还需要什么理由?
“听起来有些不吉利……但师兄要好好活着。”
宁奕推着轮椅,继续沿着海岸漫步,懒洋洋的轻声道:“我也会好好活着。等丫头离开蜀山,这个世界是光明的,太阳会照常升起,这就是我的心愿。”
第六卷 执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