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渡双手在山岭峰峦间摸索片刻,只觉得索然无味,遂而抽离。
他缓缓抬起一只手来。
楼船隔着大好几十丈距离开始减速,距离逐渐接近,远方那枚细小黑点逐渐清晰,那是一艘悬停于湖面中心的乌篷小舟。
柳渡眯起双眼,打量着乌篷小舟,看出了一些端倪。
楼船掀动水势,却冲刷不动这枚小舟,这只乌篷,像是抛了锚死死钉入湖底的一座大山。
这艘制造出来专门用来泛舟的“袖珍楼船”,最终停在十丈开来,阴翳笼罩,恰好止于乌篷之前。
一大一小,相比之下,甚是悬殊。
柳渡松开双手,示意这些女子向后退去。
船首栏杆处,他客客气气揖了一礼,笑着开口道:“在下剑湖柳氏三公子,柳渡,不知可否请阁下,登船一叙,一同饮酒赏景,共观接下来的‘飞蚁之争’?”
黑衫童子神情不变,与柳渡立于栏杆之前。
此言一出,湖心陷入寂静。
柳渡等了许久,那乌篷船内都没有动静。
他面色微微僵硬。
便当他逐渐失去耐心之时,乌篷船里忽然响起了一道略微困倦的女子声音。
“柳氏三公子……”
那女子开口了,话音里带着三分慵懒。
柳渡眼神微微一亮。
可惜这句话,没有说完,也不是对他所说。
“没听过。”女子短暂的停顿之后,问道:“你听过吗?”
乌篷内有人摇头,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似乎比自己还年轻。
“没有。”
柳渡面色比先前更僵硬了……剑湖宫乃天下圣山,宫主柳十更是四境尊崇的大修行者,在其庇护之下,剑湖柳氏之名,不说响彻大隋,至少名震西境,不为过。
乌篷内的两人谈话声音,继续传入楼船之上。
“飞蚁之争,又是什么?”
这次是那个年轻男人开口,声音里带着三分困惑。
女子笑道:“大概是说……湖中心的那两个人要打架了。”
“那位柳氏三公子,想请我们登那艘船,看他们打架。”女子问道:“你意下如何?”
沉默。
乌篷依旧是那艘乌篷,未有丝毫波动。
但柳渡心头忽然一惊。
这位未登修行大堂的柳氏三公子隐约感到,似乎有一道无形目光,在自己身上扫过!
自己出生以来,便被太爷爷叮嘱要贴身佩戴的那枚玉环,竟然迸发出咯噔一声。
太爷爷说,这枚玉环,可在危急时刻帮自己抵消一劫。
好在那目光并无恶意,玉环咯噔一声之后,并没有丝毫破碎迹象,而是生出一股暖流,缓缓流入心槛。
乌篷内的目光徐徐收回。
“还真是柳氏……”
乌篷内低声笑了笑。
伴随着低笑声音,一位肤色比柳渡还要白上三分的白衫年轻人,缓缓掀开乌纱帘帐,来到小舟船头,与楼船相见。
他平静抬头,望向那高大楼船,目光从柳渡身上一扫而过,反而是在那楼船上莺莺燕燕中停留片刻,方才轻声回拒道:“登船就不必了。”
柳渡看到这比自己还要俊美的男子之后,先是一怔,而后猛然想到了什么。
他挤出笑容,拱手行礼,恭恭敬敬道:“那就不打扰了。”
柳渡向着身后打了个手势,楼船迸发出轰鸣声音,想要就此离去,但似乎被一股无形涡流牵扯,只是原处迸发轰鸣。
无论如何努力,那星辉阵纹攀升到了最大,都无法离开分毫。
“别急着走啊。”
白衫年轻人倒也没有什么高人风范,一屁股坐在乌篷船前,他笑着对柳渡挥手,道:“先坐着,不要急……今日这场‘飞蚁之争’,的确精彩。”
远方湖面。
雾气破开。
那两艘摇船缓缓接近,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血刀周乂,人屠莫雨,约战洪来湖,此时此刻,两人摩拳擦掌磨刀砺锋,却不知道在“某些人”眼里,自己赌上性命的宿命一战,不过就是飞蚁之争。
而这里的某些人,自然不是乌篷里的那两位。
只有喜欢终日蹲在树下围观蚂蚁打架的“稚童”,才会觉得偶尔途径此地的那些人,都是为了围观蚂蚁打架而来。
“楚先生?”
当柳渡再次下意识开口呼唤之时,那位黑衫童子,则是没有给出回应。
站在楼船上的柳渡,忽然发现身旁左右,已是空空如也,一片空旷。
他隐约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缓缓回头。
那先前围绕自己,挤得水泄不通的莺燕女子,此刻尽数都站在三尺之外,一尺不多一尺不少,人人面如白宣,不带丝毫笑意。
即便身处光天化日之下,见到此幕,柳渡依旧被吓了一跳。
他再抬起头来,目眩神晕。
那前几日,因为境界超俗,只见一面便被收入柳氏麾下的死士“楚先生”,则是不知何时,已经立于楼船桅杆之上,双足轻轻点住大杆顶端,双手垂袖,衣袍与柳字大旗一同飞扬。
“楚先生”俯瞰而下,面色惋惜,轻声道:“柳公子,你说得不错……该遇见的,总会遇见。”
这一次开口,是真真正正的女子声音。
她缓缓抬手,撕去那张童子伪装面皮,露出一张有些艳丽到有些过分的精致面容,凤眸大眼,红唇娇艳,与此同时,身子骨咔嚓作响,扩张起来。
不过扩张到最后,也只到柳渡胸口位置,远远望去,依旧是一个皮囊精致到“纯良无害”的娇小女人。
“二位鬼鬼祟祟,追我数月。”
站在大日日光下的女子,袖口垂落万千丝线,在照拂之下鳞光闪逝。
她轻声道:“不妨在今日……做个了结。”
第1330章 密会诏令
“了结”二字出口,立于桅杆之上的“楚先生”,双脚一错,整个人如一枚穹顶射出的重弩箭镞,狠狠撞向那枚湖心乌篷古舟。
大大咧咧坐在乌篷船首的白衫年轻人,神情依旧含笑。
他两根手指抬起并拢,立于胸前。
轰隆一声,湖水倒开莲花屏障,万千剑气盛放。
这副盛景,顷刻间引起整座洪来湖泊舟游客的注意,滔天水浪包裹成莲,一时之间,就连那即将生死对决的莫雨周乂,都被这副景象摄住心魄。
一袭颀瘦黑袍,踩着疾射而出的无数剑气,破空下掠,势头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那袭黑袍毫无花哨撞入乌篷船中,这一撞之下,就算是龙筋铁骨的钢船也要随之破碎,但那艘看起来随时可能在狂风中炸裂的乌篷,却依旧死死扎根在大湖之上。
两人瞬间缠入三尺之内,在这极其狭窄的乌篷船头挪移厮杀。
“受死!”
黑袍女子低喝一声,招招狠厉。
狂风席卷五指如钩,狠狠拍向那白衫男人面容,这一掌若是拍中,这张俊美容颜顷刻就要毁去。
后者则是风轻云淡,向后仰首,极其惊险地堪堪躲过这一掌,依旧以两根手指驾驭剑气,腾闪挪移,化解攻势,完全不与前者硬撼,实在躲不开了,便会有一缕精粹剑气,从虚空之中掠出,与女子狠厉杀招相撞抵消。
厮缠之中。
乌篷内的慵懒女声再次缓缓开口。
“先叛天都,再叛东境……”
一枚红色剑鞘鞘尖,缓缓揭开乌篷帘帐。
一声轻叹。
“杵官王……”
“就算你逃到大隋天下之外,亦要伏诛……”
那鞘尖揭开帘帐之后,开口之人依旧端坐在乌篷船内阴翳深处,保持着挑剑揭帘的姿态,平静望向船首位置。
被柳十一完全缠住的杵官王,眯起双眼,回头与船中女子对视。
只一眼,她陡感浑身汗毛炸立。
……
……
站在楼船船头的柳渡,眼前世界忽然模糊了。
一蓬巨大水花炸开。
他耳旁响起一道骤烈的撞击声音!
远方乌篷疾射出一袭黑袍身影,重重撞在楼船之上,整座楼船都被巨力撞得一颤,站在板首处的柳渡更是一个踉跄,天旋地转,死死拽住栏杆。
杵官王唇角溢出一抹鲜血,单手按住楼船翘起来的撞角船艏,倾斜身子,一只脚踩在船首位置,去得快,来得更快,在磅礴水雾之中,楼船开始迅速向后退掠。
水雾之中,依稀可见,一艘乌篷同样疾射而出。